(本文为编剧汪海林今天“在文学之都,如何实现电影与文学的转化”南京论坛上的演讲)
朋友们下午好。
我们的主题是文学与勇士,我先说说勇士。大家知道,我得罪了小鲜肉的粉丝,流量明星的粉丝,他们就在网上骂我,攻击我。
汪海林
流量明星的粉丝是有分工的,应援组、反黑组、周边组……有专门打榜的,有专门巡查的。巡查组就是在网上搜寻有没有对他们爱豆不利的言论。
有专门控评的,就是组织人去骂说他们明星不好的人,组织成千上万人骂你,或者人肉搜索你,让你不敢说他爱豆不好。还有专门氪金的,组织人骗钱的,集资、买牛奶、倒牛奶……分工明确,人数众多。
但是我呢,打榜、巡查、应援、控评都是我一个人,我亲力亲为。我自己搜索网上谁在骂我,我冲过去回骂!自己巡查,自己反黑,自己控评。所以我的常态是,总是一个人面对几千万粉丝,我不需要应援,我一个人就可以包围我的敌人。
有一次我在网上巡查的时候,看到有个网友夸我,“汪老师是勇士,他特别有侠义精神,不畏惧任何人,不怕得罪任何人,很正义,很勇敢。”
下面就有网友问:那他还活着吗?
今天,我要告诉大家,我可能不知道什么是正义,什么是勇敢,但我知道我还活着。
要问我最近状态如何,我要说的是,最近我的状态是躺平。
年轻人是不是能躺平,年轻人是不是该奋斗,不要由功成名就道貌岸然的中年人去说,应该由社会现实去说。年轻人总能依靠自己的努力和才华获得成功,这样的例子就活生生地发生在每个年轻人身边,他当然就不会躺平了。
其实,在全面内卷化的情况下,躺平还是比较积极的一个姿势,年轻人还没有趴着或撅着呢,躺平已经具有某种反抗意味了。
我买了一个床头的炕桌,淘宝上有卖的,推荐给大家。炕桌上甚至有USB插座,用来写作非常好。这样我脚不沾地,睁开眼就能在床上写,很有点身残志坚的意思。所以,我现在就是躺平了写作。
而文学是什么,文学是让躺平的我们寻找站立起来的力量。
左联时期,中央的代表李立三见到鲁迅说:“鲁迅先生你是一个战士,了不起。这样吧,我发你一把手枪吧。”据我所知,鲁迅是拒绝的,他说他怕误伤同志。
李立三
我跟李立三的外孙巴沙是好朋友,他是中俄混血。第一次见面,巴沙就说:“海林你是南昌人啊,我外公参加过南昌起义,电影《南昌起义》看没看,那里就有我外公。”
我就经常想,如果巴沙的外公李立三同志给我一把枪,我能用来做什么?我时常思考这个问题,我第一个想到的总是:去找宋方金!我会敲开宋方金的门,问:“方金,现在我有一把枪,你有什么仇人吗?需要我做点什么吗?”
事实上,这些年,宋方金骂过很多人,得罪过很多人,很多人也得罪了他,得罪了我们这些编剧们。但是宋方金跟我一样,有公敌无私仇。于正、郭敬明是公敌嘛,我们跟他们认识吗?不认识。
文学上的论战,行业上的争论,理念上的斗争,你要理解为利益之争,只能说明你自己是个小市民。所以,给我一把枪,除了自杀,可能没有什么用。
但是,大家知道,你要把枪给了诗人,他当天可能就会自杀。枪给了小说家,短篇小说家可能一周内会自杀,长篇小说家就没准了,因为他们可能一辈子也写不完一部长篇。而编剧,大家去看,古往今来,没有一个自杀的。
宋方金(左);汪海林(右)
小说家写作是为了寻找跟自己一样的人,编剧写作是为了征服跟自己不同的人。小说家找不到跟自己一样的人,发现到处都是傻叉,于是会绝望,会自杀。编剧永远在跟与自己不同甚至处处与自己相反的人合作,到处都是傻叉,这有什么不好,索性挣他们点钱。
大四的时候,我们要去找工作嘛,有一次面试,见了一个大老板,谈完回来,宿舍的同学问我这老板怎么样,我说:“他是人类进步的敌人。”
还是大学期间,我们班有两个女生吵架,在学校操场对骂,说的是:“你人格有问题!”“你人格才有问题!”有个表演系女生说:“你们文学系的吵架都这么有学问,这要我们表演系早就骂脏话了。”这个女生肯定不知道,在文学界,说一个人的人格有问题,可比骂脏话狠多了。
一个人最可怕的是人格的破产。我们的影视行业,到处充斥着人格破产的人,这不影响他们做事。不过,现在影视寒冬,不光人格破产,财务上也破产了。
我一直喜欢文学人物是李逵,李逵是人格上自满自足的第一人。王朔说理想社会是物质极大丰富人民为所欲为。
央视版《水浒传》赵小锐饰李逵
李逵就是为所欲为的。每次战斗前,还在开军事预备会议,李逵就开始脱衣服,他必须脱得赤条条一丝不挂上战场,喜欢裸奔杀人。而且,一般都是宋江哥哥下令:“开始行动!”李逵就立即当场开始砍人,一路杀将过去。
大家想想,这是何等的豪迈,何等的彻底,何等的死亡金属。但是,李逵不是动物,他有忠义、有忠孝。他愚忠那也是忠,一切听宋江哥哥的。
忠是社会意识,虽然他死于愚忠,愚忠是异化,但只有人才会异化,异化说明他不再是动物。更重要的是,他对母亲是孝,杀死老虎为母报仇。他有义,为朋友为兄弟。
今天,我们的文艺界可能更关注动物性,而失去了对人的社会人格的关注。如果只强调范跑跑逃跑的动物性的合理性,那么,其实你就回避了你作为人的基本含义,你就很自然地成为了人类进步的敌人。
我们很长一段时间,所谓写人性就是“怕死爱XX”,写来写去其实就是动物性。战争电影,一定要写我军有个胆小鬼,怕死,临死前说:“我还没有XX过呢,XX什么滋味呢?”
文天祥拒绝投降后,给元人做了个处死自己的方案,用木板把他夹起来,用锯子把他锯开;石达开被清军包围后,主动去谈判,要求不杀死他的部下,自己甘愿被凌迟。
凌迟时,他的师爷也被凌迟,大呼小叫,石达开怒视他,说:“怎不可忍此须臾之间。”据史书记载,凌迟过程中,石达开一声未吭。
电视剧《太平天国》王诗槐饰石达开
世上本没有勇士,但怂货多了就有了勇士。
有时我会想到抗美援朝的杨根思,他在死之前让两个部下将重机枪拆卸好带走,因为重机枪很珍贵,是牺牲了很多战士缴获的。然后他一个人留下来守住阵地。大家知道,他抱着炸药包跟冲上来的敌人同归于尽了,我相信那一刻,他没有什么畏惧。
我采访上过战场的老战士,他们说死根本不是个问题,最可怕的根本不是死,而是任务没完成。死,太容易了,完成任务,可没那么容易。
《巴拉巴》,1951年的诺贝尔文学奖作品,写的是小偷巴拉巴。本来他要被处死,耶稣说:“别钉死他,钉死我吧。”巴拉巴的人生经历导致他完全没有信仰,因为遇见耶稣,完全形而下的一个人开始思考形而上的问题。
就是“世界上有没有神,有没有上帝啊,人为什么而活着”这种终极问题,到最后他也没有答案。他一会觉得有上帝,一会儿觉得没有上帝,那么最终他还是个盗贼,但他已经不是个一般意义上的盗贼了。
那么这个时刻,文学家关注的就不是一个小偷的命运、小偷面临的困境。他的问题跟耶稣的问题是一样的,这是文学家要做的事情。我们很长一段时间,从古典主义到现代主义到今天的后现代主义,我们也发生了这种叙事视角的转换。
我们不再写耶稣的故事了,也就是说不再写崇高的人,不再写跟崇高有关的故事了,我们都去写小偷的故事了。那么我们写小偷的故事的时候,我们关注的问题就是小偷关注的问题。
最终我们这个社会、我们的文学界、我们的艺术界,就是在关注小偷、妓女和小市民关注的问题,以为这是在写人性。
电影《巴拉巴》
其实我们从巴拉巴这部作品来看,当你在写小偷的故事的时候,虽然在写小偷,但小偷在思考耶稣该思考的问题,他们在终极的问题上是面临着同样的困境。
这是文学家要做的事情,这样我们的文学才有了向上的力量,而不是关注小偷、懦夫、小市民的切实的、现实的问题,使得我们的文学变成一个向下的力量——一个强大的向下的、向颓败、向黑暗的力量。
结束前加一段内容,昨天,有个视频号剪辑了多个老戏骨痛斥小鲜肉没有艺德的内容,其中有我一段关于小鲜肉威胁我国审美安全的内容。“审美安全”这个词儿是我发明的,跟“战略忽悠局”是一样的,你要认真你就输了。
几年前,我跟宋方金做一个节目,宋方金说,我觉得小鲜肉是韩国对我国搞的阴谋,为的是推销他们的整容技术,我说小鲜肉威胁了我国的审美安全。
如果有个初中生当真了,觉得我国除了领土安全、食品安全、网络安全以外还有审美安全,说明这个初中生很可爱,很天真。
如果一个成年人,或者说一个知识分子、一个学者,也当真了,甚至撸起袖子要批判一下我,那么他们就不是可爱是可笑了。可能我一语成谶,审美安全还真的出现了。我很想知道,他们企图捍卫什么东西?他们有正事儿没有?
一个画师给教堂画壁画,画了了六指的天使,牧师很生气,说:“你见过六指的天使吗?”画师说:“没见过,但你见过五指的天使吗?”
宋方金经常说:“对这个世界,我们负有使命。”那么,从文学到影视,从影视到勇士,我们的使命是什么?是要拿剧本干掉资本,是要拿文学干掉成功学,是要拿故事干掉事故。
诸位勇士,牺牲很容易,完成任务太难,所以今天在南京,提醒诸位勿忘使命,我们要完成任务啊。谢谢大家!
【文/汪海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