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8年11月下旬,淮海战役进入第二阶段,刘伯承、邓小平、陈毅披挂上阵,指挥中野主力围歼黄维兵团。
在小刘家(淮海战役总前委指挥所)召开的战前动员会上,刘邓陈三巨头集体到场,先后发言。
讲起战略战术,刘伯承一向喜欢通俗的比拟,老帅的语言艺术,不仅生动形象,而且内涵精妙。
对于这次大战,刘伯承是这样理解、动员的:“中央部署已定,现在就看我们的了!个别同志信心不足,担心咬不烂黄维这个硬核桃。这真是乱弹琴!是啊,我们从大别山出来,真是马瘦毛长啊。可是瘦驴拉硬屎,要看有没有勇气。勇敢的‘勇’字大家认得吗?勇字,就是男子头上载着一顶光荣的花冠。没有勇气算不上男子汉。这回,同志们要向广大指战员讲清楚,我们决不放过十二兵团这个冤家,狭路相逢勇者胜!我还是四川的那句粗话,大家都摸摸裤裆,看自己有没有卵子,是不是男子汉!”
邓小平是大政治家的风范,他的发言从大局着眼,有钢铁般的坚定意志。
邓小平说:“刚才师长说了,我们这次围歼黄维兵团是非常艰苦的,也是非常光荣的。要消灭敌人,没有牺牲精神是不行的!我们一定要拼老命干掉黄维兵团,即使这一仗把中野拼光了也值得。其他野战军照样打过长江,中国革命照样会取得胜利。”
陈毅是革命时代的大诗人,他讲话,总是饱含磅礴的诗意。这一次,他索性在现场吟咏了一首诗:“有首诗,不知诸位读过没有,是明世宗的《送毛伯温》。今天我把它送给诸位——”
大将南征胆气豪,腰横秋水雁翎刀。
风吹鼍鼓山河动,电闪旌旗日月高。
天上麒麟原有种,穴中蝼蚁岂能逃。
太平待诏归来日,朕与先生解战袍。
三巨头的战前动员,鲜明如烈火,令人热血沸腾。
一纵司令员杨勇、三纵司令员陈锡联、四纵司令员陈赓、九纵司令员秦基伟纷纷发表豪言壮语,表示即使部队打光了,也要砸烂黄维这个硬核桃。
最后一个表态的是六纵司令员王近山,他豪横地将钢拳捶在桌子上,震得桌上的茶碗乱晃,典型的人狠话不多。
陈毅以诗言志,邓小平强调拼的精神,刘伯承要瘦驴拉硬屎,三巨头以这样的方式做战前动员,是有现实原因的。
简而言之,当时的中野太难了。
具体而言,当时的中野有三大难处,或者说是严重不足。
第一、中野虽说也有12万人,但一半都是新兵,而且各纵队普遍存在满编不满员的现象。
对这个问题,邓小平后来回忆说:“经过大别山斗争,二野(即中野)受到削弱。只有秦基伟的九纵,你们那一坨,保持兴盛的旺气。主体四个纵队就削弱了,更新也困难啊,有三个纵队每个纵队仅有两个旅,只有一个纵队是三个旅,就这样迎接淮海战役。”
反观国民党黄维兵团,下辖四个军外加全副美械的快速纵队,除了吴绍周的八十五军是西北军旧部,装备稍次外,其余三个军均是蒋介石的嫡系,尤其杨伯涛指挥的第十八军,这是陈诚的起家部队,国民党五大主力之一。
虽说黄维兵团也是12万人,但这12万是实打实的机械化重兵集团,当他们聚拢在一起的时候,说是硬核桃,一点也不为过。
第二、中野的装备严重不足,尤其是各种炮,已到了少得可怜的程度。
中野刘邓大军原先没有这么寒碜,怎奈1947年千里跃进大别山时,为了强渡黄泛区,被迫将重装备全部丢弃了。据统计,围歼黄维时,中野全军6个纵队仅有山炮43门,野炮2门,炮弹也只有200余发。
华野第七纵队是第一批援助中野的部队,他们一个纵队山炮团就带去九门炮,两门克虏伯,七门美式,炮弹每门按两个基数120发配发。
刘伯承听说这个数字,震撼不已,嘴里连说,好家伙!好家伙!你们一个山炮团和炮弹,比中野全部家当还多些!
因为中野实在困难,穷到极限,刘伯承、陈毅两位司令员没办法,最后只好“抢劫”成钧,将七纵的炮全部上调野司。
第三、部队缺乏协同作战经验,直白地讲就是此前没有打过大仗。
这个问题,1989年11月2日,邓小平在接见第二野战军编写战史的老同志时着重谈过:“你们可能注意到,从战争一开始,每一次的具体作战,指挥的都是各纵队的头头,刘邓没有亲自到战场上指挥过一个战斗行动。羊山集战斗就是陈再道指挥的,好几个战斗是陈锡联指挥的,双堆集战斗有一面是王近山、杜义德指挥的,也有的是陈赓、杨勇、苏振华指挥的。”
中野参谋长李达也说过:“这次作战,所遇到的敌人,是蒋介石的第一等精锐部队黄维兵团。它的兵力之大,装备之现代化、工事之强固、抵抗之坚决,在中野来说,都是第一次遇到的。”
如果单独行动,中野围歼黄维,就是乞丐斗龙王,难度不是一般的大。
这个时候,华野的增援和粟裕的配合就显得相当重要了。
难能可贵的是,早在酝酿淮海战役阶段,粟裕就曾致电中央军委——此次战役规模很大,请陈军长、邓政委统一指挥。
粟裕卓绝的大局意识,谦逊的政治品格,对淮海战役其实起到了升华的作用。
小刘家的总前委指挥所,虽是陋室,虽临困难,却没有一丝阴霾、杂质与顾虑。
正因为如此,他们才可以从容指挥,不断地从华野调兵。
11月21日,刘邓陈报中央军委并致粟裕、陈士榘、张震,“黄维主力尚在涡河南北两岸,近以小部队作试探搜索战斗,其行动极谨慎,队形密集。请粟陈张令十一纵队、十三纵队即开时村以南仁义集附近以西待机,因为如正面之敌迟迟不进,而李延年前进较快时,我们可能先打李延年或刘汝明。”
两天后,11月23日,刘邓陈又报致:“歼灭黄维之时机甚好。李延年、刘汝明仍迟迟不进。因此,我们意见除王(秉璋)张(霖之)十一纵队外,请粟陈张以两三个纵队对李(延年)刘(汝明)防御,至少以四个纵队参加歼黄维作战。”
一天后,刘邓陈再次强调:“我主力按计划今夜出击,但我在宿县、蕲县集之线及蕲县集以南,仅剩秦李九纵及王张十一纵,东南兵力较弱。因此请粟陈张至少以三个纵队今夜赶到西寺坡车站、胡沟集、蕲县集中地区,并以一个纵队进至蕲县集以南,断黄维与李(延年)刘汝明联系,并准备以强大部队由浍河以南向西歼敌。”
粟裕接到调兵电报,当即做出遵命部署:以七个纵队对付徐州守敌,阻止其南援;令十一纵队直接听从刘邓陈指挥;令二纵队按照总前委指示控制西寺坡两侧,担任阻击李延年、刘汝明兵团;令六、七纵队和苏北兵团第十一纵队日夜兼程,赶往宿县,加入对黄作战。
不仅如此,粟裕还特别表示,如有必要时,华野还可抽调四个纵队参战。
有了华野的增援、粟裕的配合,接下来,刘邓陈,尤其是刘伯承,出手了。
刘伯承的这一手,可谓是吃透了黄维既呆又傲的战场性格。他先是派黄维的黄埔老同学陈赓率第四纵队在南坪集摆开阵仗,吸引黄维主动来攻。刘伯承对陈赓面授机宜,在南坪集,四纵要坚守三天,目的是为做口袋赢得时间。三天后,四纵要佯作不支,花些本钱,放弃南坪集阵地,诱使黄维兵团北渡浍河,进入口袋。
打苦仗,陈赓没问题。
打巧仗,陈赓更是出神入化。
11月24日,陈赓依计行事,佯装不支,丢盔弃甲地撤出南坪集阵地。黄维以为陈赓不过如此,一傲慢,一轻敌,果然咬钩中计。
刘伯承见状,立即收紧口袋。
就这样,11月25日凌晨,黄维兵团被牢牢围困于双堆集地区。
如何消灭被围困之敌,不同的战略意志,有不同的打法。
在当时,对于围歼黄维的具体战法,总前委内部有两种意见。
野司作战室参谋处认为,黄维兵团是机械化重兵集团,为防困兽之斗,应采取“围三阙一”的战法,放开一个口子,预设口袋阵,在运动中消灭。
邓小平和副政委张际春则主张把敌人包围困死,用阵地战消灭敌人。
老帅刘伯承的军事底蕴是有目共睹,具有相当信力的。关键时刻,他站在了邓小平一边,并且给出了令人信服的理由。
刘伯承说,开始,我们也曾考虑过放开一个口子,让敌人突入我预设的袋形阵地,以便割裂钳制以至歼灭之。但我们又判断,在目前我大军压境的情况下,敌人一定很谨慎,不会轻易上当。你放口子,他就会给你来个进占一村、巩固一村,逐步推进;而敌人每占一村,不但可以利用我原有的工事组织防御而且能够获得较多的民间粮食,所有这些都对我们不利。所以,权衡利弊,我们应该放弃这个想法,坚持紧逼敌人于狭小范围,使其困饿,而我们采取一点一点吃的方法,逐渐削弱他,然后再把他一口吃掉!
在黄维兵团中,率先嗅出危险的是第十八军军长杨伯涛。
判断出兵团可能已遭合围的残酷现实后,杨伯涛苦劝黄维,再不能向北走了,眼下应向东南方向的南坪集紧急突围,首先与李延年兵团会合,再想对策。
黄维被杨伯涛敲醒后,反应还算敏捷。
他同意突围,主张以四个主力师一并向东突击,杀出一条血路。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第十二兵团的“潜伏将军”廖运周不仅戏耍了黄维,而且捅出了令黄维终生怀恨的一刀。
廖运周当时任第八十五军一一零师师长。
突围行动开始前,他忽悠黄维说,四个师并进,在狭小的地带展不开兵力,不如用一个师打先锋,其他三个师在后面策应,前锋师进展得手,后面的师迅速跟上,更有利于扩大战果。如果司令官信得过我,一一零师愿打斗阵!
危难时刻,见部将竟如此忠勇!
黄维感动不已,当即表示,十二兵团有的,一一零师尽管挑,随便拿。
于是乎,廖运周又割了黄维一块肉。
廖运周开始行动后,一口气就冲出去30里,跟在后面的十一师以为路上无险,也大踏步向前,结果遭到猛烈打击。
黄维感到奇怪,叫通廖运周的电话问:“这是怎么回事?跟着你走的十一师遭到了密集火力的袭击,伤亡很大。”
廖运周开始还以“正在前进,一切正常”来搪塞,到了后来,干脆停用电台和报话机。
这时候,黄维终于意识到上了廖运周的大当,突围行动也就此失败,第十二兵团被围困在双堆集,再不敢,更无法突出重围。
黄维被钉死在双堆集后,对于消灭黄维兵团所需的时间,刘邓陈一开始很自信,也很乐观,他们预计,三天之内可以解决战斗。
那一时刻,几乎所有人都选择了相信。
只有一个人表示怀疑。
这个人就是粟裕。
粟裕的怀疑,不仅意味着他预估到了围歼黄维的困难,更意味着他早已为中野备好了打破僵局的独家秘笈。
从这个角度,某种意义上讲,粟裕才是围歼黄维兵团的最大保障。
11月28日晚,当围歼战打响后,战事的发展很快印证了粟裕的预判,围歼黄维,三天是不可能的,十天也是不可能的。
黄维兵团何以这么难打?
主要原因有两个。一个,围歼一个重兵集团,从运动急袭到阵地攻坚,需要一个过程,这意味着战术转换需要时间,想“一瓢水”取胜,那是缺乏经验的盲目的乐观;第二个,黄维兵团的“硬核桃战术”,其防御体系确实最大限度地利用了“地利”,其将重火力重叠配置的战法,确实有相当的战力。
正因为如此,比黄维更懂军事的胡琏在回归兵团阵地后,才会用明语向南京吹嘘:“我这个核桃又大又硬,刘伯承啃不动,吞不下。”
纵观淮海战役的整个战场,态势远比辽沈战役复杂,这意味着某个局部,某个节点处理不好,整个战局顷刻间就可能发生逆转。
围歼黄维,就是关键的局部,重要的节点。
既错不起,也耗不起。
见围歼黄维,久攻不下,中野上上下下在情绪上都有些急迫。
这时候,向粟裕取经就显得相当重要了,因为此前华野刚完成围歼黄百韬的战役目标,正具备宝贵的可用经验。
12月1日,总前委与华野指挥部通电话,陈毅第一个拿起话筒。
粟裕说一句“军长好”,正准备汇报,陈毅直接截住他的话头,“你先不要说!我问你一个问题,你们打黄百韬用的是什么办法?”
粟裕说:“近迫作业!挖坑道,迫近敌人阵地,然后突然发起攻击,分割歼灭它。”
说到这里,粟裕详细介绍了华野第一阶段改用村落攻坚战的具体措施。
陈毅听着,转身兴奋地对刘伯承、邓小平说:“你们都听到了吧,我看是好办法!”
放下电话听筒,刘邓陈立即下令:“学习碾庄经验。”
这是淮海战役第二阶段的关键转折点,也是黄维噩梦的真正开始。
人民的军队,总是充满无限的创造力。经过碾庄经验的启发,中野很快探索出适应双堆集战场的近迫作业战术,其要点是:一、最大限度地挖掘交通壕,使突击队能迅速跃入守敌外壕;二、最大限度地发挥炮火和炸药的威力,集中炮火突击,保障弹药供给。
说到发挥炮火和炸药的威力,中野有一项威力巨大的战场发明。九纵工兵主任柴学久以炸药为主,发明了一种特殊武器。他用废油桶制作抛射装置,将50公斤TNT炸药捆绑在一根木棒上,点燃抛射装置里的黑色炸药后,黄色TNT炸药包连同木棒飞向敌阵。
战士们称之为“土飞机”。
“土飞机”威力奇大,所到之处,地动山摇,许多国民党士兵不是被炸死的,而是两眼圆睁,七窍流血,活活被震死的。
有被俘的国民党士兵说:“你们有一种炮太厉害了,地堡、掩蔽部都不顶事,在交通壕里更不行,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国民党士兵有如此战场感观,说明全线总攻击的时机到来了。
12月5日,刘邓陈发布命令,从6日16时开始,发起全线总攻击。具体部署是:
以中野第四、九、十一纵队和豫皖苏独立旅及华野特纵炮兵一部组成东集团,由第四纵队司令员陈赓、政委谢富治统一指挥,向双堆集以东及东北地区进攻。
以中野第六纵队、陕南第十二旅和华野第七纵队组成南集团,由第六纵队司令员王近山、政委杜义德统一指挥,向双堆集以南地区进攻。
以中野第一、三纵队和华野第十三纵队及特纵炮兵一部组成西集团,由第三纵队司令员陈锡联统一指挥,向双堆集以西及西北地区进攻。
由于总攻击进展的异常艰难,陈赓、王近山、陈锡联均陷入了苦战,时刻关注战局的粟裕,再次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当时的粟裕,异常关注一点:中野和华野在南北相距60公里的地区内,分别围住了敌人的两个重兵集团,蚌埠北上的援军距黄维兵团只有40公里,蒋介石正想方设法从武汉白崇禧集团抽调兵力援助徐州,在这种局面下,如果围歼黄维兵团用时太多,情况可能发生变化,甚至发生逆转。
当双方都拼尽全力的时候,及时得到援手的一方将瞬间获得压倒性优势。
国民党“徐州剿总”的刘峙,也看到了这一点,遗憾的是,白崇禧不是粟裕,当蒋介石要从武汉火速调兵的时候,他不是阻拦,就是作梗,硬是以自己的算盘坏了蒋介石在淮海战场上的大事。
反观粟裕,那种大局观,就如同一位高明的指挥家,在最关键的时刻,指挥棒一扬,不仅气势磅礴,而且振奋人心。
更形象地说,粟裕的大局观,有制造战场高潮的威力。
12月10日凌晨,陈毅打电话给粟裕,通报歼灭黄维兵团进展情况,称可能还需要七至十天。粟裕随后致电刘邓陈并报中央军委、华东局:
我们建议再由此间抽调一部分兵力,以求先解决黄维,尔后中野负责阻击李(延年)、刘(汝明),我们再集中解决杜、邱、李兵团。
受到粟裕电报的感染,陈毅立即与粟裕再通电话。在电话中,陈毅激情澎湃地向粟裕提出了两个要求:一是令陈锐霆率华野炮兵纵队参战,将炮全部拉上;二是战斗结束后华野纵队将缴获物资全部交给中野。
听完电话,粟裕不是打折扣,而是又加砝码,索性派长于攻坚、精于协调的参谋长陈士榘亲自带队,第三次强力增援中野。
陈士榘率华野增援后,接替王近山负责指挥南集团,如以此来,东有陈赓,西有陈锡联,南有陈士榘,加上中枢有陈毅,形成了军史上著名的“四陈灭黄维”。
12月14日,陈士榘大显威力,他以重炮火力,步炮协同,一举拿下了尖谷堆,将敌人压向平谷堆中心位置。
对黄维而言,这是具有毁灭性的打击。
12月15日,黄维兵团全线崩溃,黄维狼狈被俘,胡琏侥幸逃脱。
24天的激战,永垂史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