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五十七年(1718年)五月二十八日,一代名臣李光地因疝疾速发,死于任所。康熙得闻噩耗,悲伤地对臣下说:“朕知之最真,知朕亦无过光地者!”
康熙对李光地的评价很具人情味——李光地最懂朕,朕对他也了解至深,朕和李光地是知己啊!
品读康熙的这句评价,有人说,庙堂沉浮,最厉害者莫过于此。都说伴君如伴虎,但他却与君伴成了知己,这其中的名堂才是官场真道行,李光地这个人深不可测。
康熙之后,雍正对李光地的评价更高,他不惜溢美之词,将李光地捧到了“一代完人”的高度。
然而,有历史洞察者却一针见血地说,古往今来,凡是完人必是伪君子。雍正捧他,推崇是其次,拿来他做统治工具,才是心底本意。鉴于此,看懂李光地这一类所谓的一代名臣,绝对具有人间清醒的现实意义。
这种说法,虽然有暗黑偏激之嫌,却也是鞭挞入里的。
李光地,祖籍福建剑州,后来迁居到泉州安溪县,相传祖上是唐高祖李渊的第二十子李元祥。李光地出生于明崇祯十五年(1642年),在一定程度上,他算是大明的遗民。李光地三岁那年,清军入关,一路向南,福建因此成为南明与清廷对抗的主战场。在亡国的仇乱中长大,依照儒家的逻辑,李光地即便不去仇清,也应该有拒清的心态,但这两者李光地都没有,史书上仅仅记载了这么一件事,十三岁那年,李光地家中遭到一伙盗贼的洗劫,从此之后,他便异常憎恶乱世中的匪盗贼。
因为只恨乱世不恨清,李光地开始读书后,对清廷科举毫无排斥心理。康熙九年,二十八岁的李光地进京赶考,一举高中二甲第二名。他那一科,颇有些龙虎榜的意思,除了他,另有两人也是史上留名,一个堪称康熙朝的一大奇景,一生作恶多端,却始终未遭康熙惩罚,此人就是那一科的探花郎,徐乾学;另一个名声不显,但跟李光地却渊源甚深,此人就是他的同乡,陈梦雷。
李光地高中进士后,在翰林院待了3年,而后被选为庶常馆庶吉士,仕途之路走的不缓不急,很正的路子。
李光地这个人,很守儒家的道德传统。对于官场新人而言,这其实是有一把有用的摇扇,有想法的时候,可以摇一摇;需要思虑沉淀的时候,也可以摇一摇。康熙十二年五月,李光地做完一任会试同考官,向朝廷请假,提出要回家省亲。
巧的是,他的同年好友陈梦雷也有这个举动。
人的命运,有时候是由偶然推动的。
李光地、陈梦雷都没有想到,此次回乡省亲,居然就准时准点地遭遇了康熙朝的“三藩之乱”。
康熙十二年,平西王吴三桂先诛杀云南巡抚朱国治,后发兵围堵云贵总督甘文焜,三藩之乱由此燃起硝烟。起初,康熙并不知道吴三桂已反,消息传到京城,朝廷正要发兵平叛,远在福建的靖南王耿精忠也竖起反旗,与吴三桂遥相呼应。与此同时,孤悬台湾的郑经发兵反攻福建,也想乱中取利。康熙应接不暇,只能先对吴三桂,一时间,福建大乱,乾坤颠倒。
耿精忠造反,手段还是很毒辣的,第一步,他就将矛头指向了福建地界上的清廷官员。这时候,李光地的“贼”就淋漓尽致地显现出来了,未等耿精忠登门来拿,他已带着父母躲进了深山幽谷之中,而他的同年陈梦雷就迟钝多了,还没来及避走,就被耿精忠活捉,而后被迫做了耿精忠的幕僚。
《清史稿·李光地传》记载:
十三年,耿精忠反,郑经据泉州,光地奉亲匿山谷间,经与精忠并遣人招之,力拒。
这段正史史料,前半句可信,后半句有粉饰之嫌。在那种情况下,耿精忠已经在深山幽谷中搜到了李光地,怎可能只客气地邀请,不带绑走的绳索。
更蹊跷的还在后面。
李光地拒绝耿精忠和郑经的招降后,居然干成了一件很不可思议的大事。他偷偷走出深山幽谷,多方收集叛军情报,而后将耿精忠、郑经的军事部署、进攻路线等重要情报写成一份奏折,封进一个蜡丸中,派人从山间小道逃离福建,一路北上京城报信。途中,信使幸运地碰上了内阁学士富鸿基,富鸿基拿到蜡丸,立即转呈康熙。康熙开启腊丸,震惊不已,更对李光地的忠义之举赞不绝口。
《清史稿·李光地传》记载:
置疏蜡丸中,遣使间道赴京师,因内阁学士富鸿基上之。上得疏动容,嘉其忠,下兵部录付领兵大臣。
孤身犯险恶,千里送蜡丸,这是李光地后来在康熙朝平步青云的关键。
这事初看颇为传奇,但细细看去却觉得经不起推敲。一来、不管李光地的行踪暴露与否,困在深山幽谷总是现实,这种情况下保命都难,哪有条件多方搜集叛军的机密情报;二来,如果李光地真想搞一枚蜡丸来报效康熙,躲进深山幽谷显然不是上策,他应该玩无间道,趁着耿精忠正逼迫收编他们,假入其幕府,这才有可能收集到核心情报,完成义举。
如此分析,此事必有微妙。
至于微妙在哪里,咱们暂且不表,但有一点却不能不说,李光地此人,果然水深 ,不管真相如何,他都是一个充满心机,会制造故事的人。
而这一点,正是他后来近乎完美无缺,堪称楷模的基石。
当然,光有这样的基石是不够的,李光地在基石之上还有很有材料的。
因为那一枚蜡丸,康熙对李光地有了很深的印象。三年后,等到清军攻入福建,耿精忠投降,康熙立即给拉哈达和赉塔两位领军将领下旨,务必找到李光地。
李光地千里送蜡丸,要的就是这个,所以此时此刻,找到他一点也不难。避难三年,对李光地而言,是一笔宝贵的政治财富,所以当拉哈达在漳州找到他,并将他三年不事贼的忠义上报朝廷时,康熙特地褒奖了他:“光地矢志为国,颠沛不渝,宜予褒扬!”(《清史稿》)
褒奖之后,康熙下旨要李光地即刻北上,准备提拔他为侍读学士。好事真是多磨,当李光地刚走到福州时,家里便差人追来,告诉他老父病逝的消息。李光地虽然对仕途充满期待,但他深知守孝事大,于是只好中途折返,为父守孝三年。
这三年,李光地丝毫没有荒废,因为福建地界时不时地还有叛匪死灰复燃,台湾郑经仍然“贼心不死”,李光地招募百余乡勇,积极采取地方平叛,着实为自己加分不少。
这在无形中也吊足了康熙的胃口。
三年后,康熙十九年,李光地守孝期满,返回京城。康熙为了尽早见到这位爱卿,竟直接跳过吏部程序,第一时间在宫中召见,并且当场授他为内阁学士。
六年前,李光地回乡探亲,不过是正七品翰林编修,现在居然一跃而起,飞升成为从二品内阁学士。
都说机会从来属于有准备之人。
但能抓住机会和能放大机会,还是有天壤之别的。
从前,在翰林院做小编修,算不上真正登上庙堂,现在成了内阁学士,那已是拾阶而上,登堂入室了。
这时候,怎样才能好生端坐,更上层楼?
其中的学问大得很。
不妨来看看李光地的道行学问。
康熙二十年,孤悬台湾的郑经去世,他的长子郑克藏被杀,次子郑克塽在冯锡范等人的辅佐下继承了延平王爵位。
此一变故刚传到京城 ,李光地立即上奏康熙:“郑经已死,子克塽幼弱,部下争权,宜急取之。”
李光地知道康熙乃雄主,侍奉这样的雄主,光有忠义道德不行,更重要的还得要有睿智雄心,非常魄力。
当时的康熙,早有收复台湾之心,但朝中的阻力甚大,比如重臣索额图就主张:“台湾孤悬海外,而且都是不毛之地,如果冒险收复,不仅损耗兵力,而且治理费用巨大,不如弃守。”这就意味着,此时的康熙不仅需要援手,而且需要宏论。
李光地道行高深就高深在这里,他不光有心计,而且有常人不及的见识与魄力。
一言点破时机要害后,李光地没有止步于高谈阔论,而是冒着巨大的风险,以身家性命做担保,向康熙推荐了一位收复台湾的主将人选。
李光地为康熙推荐的这个人选,就是清廷始终难以真信,曾经三易其主的争议人物,施琅。
李光地对康熙说:“施琅习海上形势,知兵,可重任!”
有魄力的话,对有魄力的人讲,才能奏效。
此议虽然反对者众多,但康熙最终还是力排众议,选择相信李光地,任命施琅为福建水师提督,加太子少保衔,统兵攻打台湾。
康熙二十二年,施琅不负众望,一举收复台湾,为康熙立下了不世之功。
李光地因为擂鼓谏言,并有举荐之功,受到了康熙的格外恩宠。
这个时候,换作官场钻营之徒,多半是要趁热打铁,进一步争锋的。但是,李光地却反其道而行之,做了一件颇具意味的事,他没有趁势而上,而是向康熙提出来,自老父病故以来,家母孤寂无人照料,他于心不忍,想回家侍奉几年,以尽孝道。
康熙听了,表示很欣慰,没有拒绝。
康熙此时的欣慰,有很多的内涵。凭他的帝王心术,他当然知道李光地的葫芦里不止一个单纯的孝字,但他并不会因此而反感,相反他一定是欣赏的。原因很简单,庙堂之上,自立之主必爱自立之臣。简而言之,君要会坐,臣要会行。
果然,三年之后,当李光地再次返京之后,康熙对他更加器重了。
康熙三十一年,李光地被任命为会试主考官,随后又被赋予重任,参与靳辅治河、担任顺天府学政。这一切,官场明眼人一看便知,这是康熙在历练李光地,让他积累资历资本,以便将来入阁拜相。
当然,从另一个角度讲,这也是康熙对李光地的考验,通过具体的事,来看看他有没有办事的具体能力。
官场沉浮到此,李光地渐得君心,他至少让我们看到了官场之上不可或缺的三样东西,一个是心机,一个是魄力,一个是能力。
然而,出来混总要还的。
就在一切尽在李光地妙算中的时候,忽然出事了。
康熙三十七年九月,康熙巡视盛京,途中有一囚徒向康熙献上一首诗歌,康熙觉得此囚好文才,便下令赦免他,让他辅佐皇三子胤祉编书。
说来很不可思议,这位囚徒,竟然是早年间与李光地一同回乡省亲的同年之交,陈梦雷。
原来,三藩之乱被平叛后,耿精忠被杀,陈梦雷作为耿精忠“幕僚”,被流放到盛京。大概是心有不甘,又或者是心中存有冤屈,所以趁康熙巡视盛京的机会,他冒死一拼,上演了一出献诗的苦戏。
康熙,在许多时候,确像仁主。
陈梦雷因而得到返京的机会。
让所有人没想到的是,陈梦雷返京之后,身体还没养好,就悲愤异常地做了一件事,他写了一份《与李光地绝交书》,抨击正在封疆大吏(直隶巡抚)任上的李光地,欺君负友,为天地所不容。
陈梦雷说,康熙十二年,他和李光地携手返乡省亲,不料次年遭遇三藩之乱,他被耿精忠裹挟,无法逃出福建,虽说此后他被迫入了耿氏幕府,但绝没有做事贼之事。相反,趁此机会,利用便利条件,他尽力收集叛贼军事情报,写成了密折。这时,李光地正好遣亲戚来他家中探访,因为是同年,他便将密折交给李家亲戚,拜托他转交李光地,设法送进京城。
谁曾想,李光地得到密折,竟然窃为己有,独得皇上激赏。
此书一出,满朝哗然。
此时的李光地已经五十六岁,遭此奇耻大辱,他恼羞成怒,上折为自己辩护:
“臣上本时,曾到陈梦雷家中和他商量,他一字不答,至于臣上蜡丸书是他定的稿,实实无此事!”
李光地这句话说得相当狠,他不仅否认了情报是陈梦雷的功劳,而且还说自己曾奉劝过陈梦雷应设法逃离叛军,但陈梦雷一字不答。很显然,他并无忠于朝廷之心,实乃叛贼附逆。
康熙看过李光地的辩护,是什么态度呢?
既没有为李光地正名,也没有治陈梦雷诬陷之罪。
康熙没有明确表态,其实就是意味深长地表了态。
对于此事,民间多是力挺陈梦雷的,两百余年后,梁启超更是著文评说,揭露其真面目,李光地就是奸媚小人。
“以李光地之忘亲背交,职为奸谀……”
乾隆朝的大文人全祖望更是说,李光地一生实有三大污点,其初年则卖友,中年则夺情,暮年则居然以外妇之子来归。
按理说,李光地如此道德败坏,应该无缘“一代完人”才对,康熙心知肚明,何以还对他恩宠有加,甚至引为知己呢?
这就要说到李光地为官最高阶的地方了,他之善于迎奉,不仅能与康熙形成极大的默契,而且能让康熙十分地舒服,舒服到他不像是臣下,而是知己暖人的老友。
这里有一段被正史记载的轶事,很能说明这一层意味。
康熙四十七年十一月十四日,康熙在畅春园召集众臣议立新太子,命在诸皇子中除大阿哥胤禔外选出一人做皇太子。领侍卫内大臣兼理藩院尚书阿灵阿、领侍卫内大臣鄂伦岱、翰林院掌院学士兼礼部侍郎揆叙、户部尚书王鸿续等私相计议,与诸大臣暗通消息,一致推举八阿哥胤禩。
八阿哥胤禩营造众望所归之势,原本以为能强势拿下储君之位,不料此举正是犯了雄主大忌。
你有如此之势?
朕该如何自处?
经这诛心一问,康熙不顾难堪,出尔反尔,立即坚决否决了八阿哥胤禩。
康熙认为胤禩勾结胤禔,在处理阿灵阿等人的同时,异常冷酷地将八阿哥胤禩关押了起来。做完这些,康熙问李光地,前不久朕特召你进宫,你是有话说的,现在为何在保奏储君人选一事上一言不发?
看看李光地是怎么回答的。
此处绝对是他一生为官的精华。
李光地说,皇上前次问废太子的疯狂之症如何医治才好。我说,徐徐调治,天下之福。这事,我没有告诉其他臣僚······
说到这里,李光地不再说下去。
此话高阶在哪里呢?
此前,不乱议储君,是懂得规矩;廷议,沉默不语,是不想激起众怒;徐徐调治,是人情;天下之福,是国事。
皇上问废太子疯症如何医治,本就是复立之意。
我说徐徐调治,天下之福,本就是支持皇上圣意。
现在皇上来问,我再公开讲一遍,僵局很容易就破除了,病愈不复储,遑论天下之福。
这种举轻若重的默契迎奉,让康熙舒服极了。
第二天,康熙当朝宣布胤礽已经调理痊愈。众臣经过先前康熙的打压,再看李光地已将竿子递来,于是纷纷顺竿爬,大拍康熙的马屁:
“皇上灼见废皇太子病源,治疗已痊,诚国家之福,天下之福也。伏祈皇上既赐乾断,颁示谕旨。”
一场僵局风波,经李光地蜻蜓一点水,瞬间变得风平浪静,一片和谐。
事后,康熙不无感慨地说:“知朕亦无过光地者。”
李光地其人其事,讲到这里,本可以结束了,但将他身后的那个小尾巴拎出来才算完整。
你以为被两朝皇上称为知己,一代完人,就是绝对的好事吗?
事实上,自康熙将李光地视为知己后,他立即就做了一件事,将此前遭弃用的重臣马齐重新引入内阁,主要目的只有一个,制衡权势日显的李光地,防止他玩阴的。
这一层微妙的凶险,李光地心底是清楚的,起初他以为康熙分忧,揽权的同时努力做实事(不管是理政还是康熙朝很重要的治河,李光地都有名臣功绩),来平衡;老了,他便一次次地玩以退为进,让康熙安心,却又放不下。
所以,他最后位极人臣,七十七岁善终,死在了任所。
很不容易。
雍正捧他,大概也是欣赏他的为臣之道。
虽然虚伪,但是极其受用而且无害。
[流鼻涕]人类历史长河中唯一一个卖国皇族满人然还有后人?!?天地有私,天地有私,天地有私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