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兴十二年冬·成都相府
暮色中的丞相府白幡低垂,李邈攥着竹简的手指节发白,耳畔还回荡着宫中传来的丧钟声。这个曾让魏人闻风丧胆的"卧龙",终究没能熬过五丈原的寒风。他望着案头堆积如山的公文,突然抓起笔管狠狠砸向墙壁,墨汁在素绢屏风上炸开狰狞的墨花。
"汉南(李邈字),你这是作甚?"长史张裔推门而入,正好撞见满地狼藉。
李邈转身时眼中布满血丝:"君嗣(张裔字)可曾细想过?自先帝托孤以来,朝中但闻丞相令,不闻天子诏。今孔明既殁..."他忽然压低声音,手指重重戳着案上《管子》:"《牧民篇》有言:『错国于不倾之地者,授有德也。』"
张裔慌忙掩上门窗,额头渗出冷汗:"慎言!丞相刚走,你就要学少正卯?"他从袖中抽出一卷帛书,"杨仪魏延已在汉中兵戎相见,此刻朝局动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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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因如此!"李邈突然提高声调,抓起自己写就的奏疏,"昔霍光专权,宣帝族灭霍氏方得亲政。今上已年近三旬,岂可再行'政事无巨细咸决于相府'之制?"他颤抖的手指抚过竹简上"君臣之道,以仪为首"的字样,恍惚想起三十年前涪城宴上——那时刘备初入蜀地,酒酣耳热时忽然拔剑指向刘璋旧臣:"诸君今日之欢,可曾有诈?"
满座寂然中,唯有他昂首答道:"明明天子伐张鲁,乃是以狐假虎威。"当时诸葛亮眼中闪过的寒光,与此刻屏风上的墨迹何其相似。
三日后·朝堂之上
"臣闻'天无二日,民无二主',今丞相专权日久,虽功盖寰宇,实有震主之嫌。"李邈的声音在宣室殿梁柱间回响,"今其既殁,宗族得全,非不幸也,实乃..."他突然瞥见御座旁董允阴沉的脸色,喉头动了动,终究说出了那句酝酿多年的话:"实乃社稷之幸。"
龙椅上的刘禅忽然直起身子,这个向来慵懒的帝王此刻眼中精光乍现:"李卿可知,三日前杨长史送来武侯遗表,特请将费祎蒋琬并列为辅政大臣?"他摩挲着腰间先帝所赐玉珏,"倒是卿这份奏疏,比魏延的求饶信来得还快。"
当夜·廷尉诏狱
潮湿的稻草堆里,李邈望着铁窗外弦月,耳边响起建安十九年法正诛杀谤议者的惨叫。当年他讥讽刘备"取益州如夺同宗之业",若非诸葛亮求情,早已命丧涪江之滨。此刻他终于明白,那个总是执羽扇的身影,或许才是真正懂"君臣相济"之道的人。
"先生。"狱卒捧着鸩酒进来时,忽然低声说:"费尚书让我带句话——'亮常称公志虑忠纯'。"
李邈仰天大笑,震得镣铐哗啦作响。他想起诸葛亮南征前夜,两人在锦官城头的那番对话:
"你总说亮'赏罚不明',可知先帝白帝托孤时说过什么?"
"愿闻其详。"
"他说'若嗣子可辅,辅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诸葛亮轻摇羽扇,月光在眼角刻出深深皱纹,"亮答'臣敢竭股肱之力,效忠贞之节,继之以死'。"
当时李邈只当这是权臣矫饰,此刻饮下鸩酒时,喉间的灼痛却让他突然读懂:那个在五丈原秋风中陨落的背影,或许比他这个"直臣"更早看透了——在季汉飘摇的旌旗下,从来就没有独善其身的忠诚。
后记:李邈家族本为益州土著大姓,其谏言背后可能隐含着本土势力与荆州集团的政治博弈。而刘禅的激烈反应,恰印证了陈寿在《三国志》中的论断:"后主之贤,足以守成。"但换个视角,李邈在诸葛亮尸骨未寒时上疏,确有违传统士大夫"死者为大"的伦理准则。东晋史学家习凿齿对此评价:"邈妄毁大臣,不亦宜乎!"不过值得注意的是,与李邈同时期的费诗亦因直谏遭贬,却得善终,可见生死之别或许不在言论本身,而在进言时机与方式。今人在成都武侯祠所见"文死谏"的匾额,或许正是对这段历史最好的注脚——在那面"明良千古"的牌坊下,李邈用生命完成的,不过是一曲早被诸葛亮预见的忠诚悖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