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季汉秘史7】吕乂——青枫江上琴

米多知道 2025-02-17 06:56:34

建兴九年春,蜀汉巴西郡衙后园。

太守吕乂的食指在焦尾琴第三根冰弦上重重一按,琴声忽转清商调时,他恍惚看见建安二十三年的成都书肆。十五岁的少年抱着《盐铁论》蜷在樟木书架下,额角还带着前夜守墓时沾的露水。那时先父吕常下葬不过旬月,盐商杜家的马车每日碾过西郊坟茔,运盐的梆子声惊飞寒鸦,倒比守孝的钟磬更响得勤。

"季阳(吕乂的表字)又在读桑弘羊?"杜祺的麂皮靴踏碎竹简光影,当年同为典曹都尉的南阳同乡,总爱把新铸的五铢钱抛着玩,"王校尉(王连)让你去涪陵收铁税,可不是考校这些虚文。"

铜钱落地的脆响里,吕乂清晰记得自己如何将《周髀算经》压在税簿底下。那些年穿行在自贡盐井与临邛铁山之间,官袍总浸着卤水咸苦,倒是练就了单凭车辙深浅便能估出私盐斤两的本事。直到先帝(刘备)在白帝城托孤那夜,他在永安宫外值夜,听见丞相诸葛亮与李严争论赋税,才惊觉算筹拨动的不仅是钱粮,更是飘摇国祚。余音穿透杏花疏影,惊落数片白瓣。治理铁矿五年仕途,总能让他在琴声中寻得安宁,可今日这曲《猗兰操》却越弹越乱。

"北方有军报。"门廊传来长子吕辰急促的脚步声。吕乂按住尚在震颤的五弦,白色宽袖掠过案头布满墨渍的《度支纪要》。汉昌县以春旱为由,拒缴三万斛军粮的竹简正在最上层发皱。

"又改了数目?"他望向阶下半旧的青铜莲花漏,三丈高的竹筹显示寅正二刻,"昨夜各县田曹令齐聚议事,县令分明奏报汉昌尚有余粮。"

主簿捧着赭色绢帛的手微抖:"北伐飞骑辰时刚到,丞相七日内需再加派五千石粮草..."话音未落,屏风外已有哭声传来。吕乂豁然起身,素履碾碎满庭落花,转过廊柱便见十余布衣跪在院中。

"使君明鉴!"为首老农须发尽霜,额头触地时沾着草茎,"去年秋税已缴八斛,今春田里秧苗尽枯,实在挖不出半粒..."呜咽声里,吕乂注意到他右手尾指断了一截——巴渝旧族多有断指避役的传统。

"取我印绶来。"他忽然转身,惊得主簿踉跄后退。廊下积雪未化的青石反射着寒光,照亮太守眼中某种灼热的温柔:"去库里取去年积存的三合盐,向商旅换十万斤荞麦种。"

三日后子夜,执金吾尹赏冲进官廨时,吕乂正在烛下摊开绢布地图。"吕乂!"尹赏玄甲带霜,"丞相要的是军粮,你倒拿青盐换杂粮种子?"

"请看。"吕乂不疾不徐,指尖沿着渠江北上,"如今春播若迟,秋后饿殍必多。待我募兵五百归还库府..."

"募兵?"尹赏冷笑掀开营帐,郡城外篝火延绵如龙,二千乡勇正随鼙鼓操练长戟,"倒要请教,哪里寻来这许多壮丁?"

吕乂的鹤氅在夜风中扬起,声音清越如击磬:"江州盐船上五十文换一斗黍米,值此春荒,愿受军籍领粮者自众。"他忽然侧耳,城外传来山民唱和的《薤露歌》,调子正是昨夜他新谱的劝农曲。

待风卷残烛时,案头蓦地清响。一颗青玉棋子从紫檀棋盘跌落,他想起延熙三年那个雪夜。时任蜀郡太守的他冒雪查访少城军营,正撞见仓曹掾私卖阵亡将士的冬衣。那夜他杖毙三人时,廊下新卒战栗如风中枯叶,却无人知晓他袖中五指早已掐出血痕——就像当年在绵竹县,他亲手斩了哄抬粮价的族弟后,抱着那具温热尸体在宗祠前跪到天明。

这些往事随着棋子的滚动漫上心头,他抚过琴尾那道裂痕,建兴五年张裔巡视盐政时,正是用这架琴换了三百石赈灾米粟。当棋子滚入阴影的刹那,他以为朝廷来人会来降罪,但朝廷并未怪罪他,而是转他为汉中太守。

延熙十四年秋,成都尚书台。

吕乂摩挲着鎏金龟钮印的棱角,鹤纹绶带已褪成苍青色。卯时的秋风掠过五百二十卷待批公文,恰似当年北伐五千士卒的呼吸。他想抬臂去够案边茶盏,却发现半边身子僵如灌铅——这症状自三日前巡视锦官城织造署时就已初现端倪。

"明公,大将军有令..."当值尚书郎黄崇的声音突然断裂,吕乂抬眼望见铜鉴里自己的倒影:原来鬓边那缕白发已蔓延成雪,恍惚竟是二十年前涪陵盐井旁,那个攥着秤砣与盐枭对峙的年轻都尉。

他转头吩咐二子吕雅拿琴,十指在琴弦灵墟穴处忽得一颤,五十年前父亲吕常临终前教的曲子倾泻而出。

好友刘干进来看望他时,吕乂已逝世,他保持着虚按七徽的姿势,如盐柱凝在晨光里,案头红烛将铜匣官印煨得温热。

三日后发丧,出殡队伍过少城戟门时,八千卷账册与三十七枚弹章同入棺椁。蜀郡旧民沿街抛洒井盐,有人看见素旌掠过城楼那刻,当年被他杖毙的仓曹掾遗孀竟也往灵柩掷了朵木芙蓉。唯有他临终前强撑修订的《季汉度支新律》,静静躺在丞相祠堂供案,压着半阙未成调的《盐官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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