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郑成功,那些年,家里的事总是绕不开麦收和过年,母亲就爱提起她怀我的那段日子,说奶奶给她吃了好几个月发了芽的麦子,要不是大舅严冬里送来的肉和菜,我这小命可能就悬了。
这事儿,每年麦收和春节都得听她念叨几回,奶奶总是默默不语,父亲就充当和事佬,劝母亲别再提了,但背后的故事,我一直是半懂不懂的。
说起来,母亲和我大舅,都是命苦的人。姥爷走得早,姥姥一个人拉扯大两个孩子,好在我们村离镇上不远,做点小买卖,日子勉强过得去。大舅性子要强,年轻时就跟镇上人混,做各种买卖,那时候叫投机倒把,但也是为了生活。
母亲呢,本想读到初中辍学打工,姥姥也点头了,但大舅坚决反对,说书不能白读,村里能考上高中的凤毛麟角,得坚持下去。母亲便听了大舅的话,虽然高中后没能考上好大学,但村里人还是高看她一眼。而大舅,生意越做越大,还想拉母亲入伙,可母亲自知不是那块料,后来去了南方打工,在那儿遇到了我父亲。
那厂子里,老乡多,父亲当时还是组长,对母亲特别关照,教她干活,还帮她买车票回老家,一来二去,两人就好上了。但大舅一听我父亲家的情况,立马摇头,说:“郑瘸子的儿子?不行不行!他家穷得叮当响,他爸是瘸子他妈又是药罐,房子更是破败不堪。”
农村结婚,女方家总得先去打听男方底细,这一打听,什么都知道了。可母亲铁了心要嫁给父亲,大舅死活不同意,说我俩兄妹好不容易熬出头,不想看到母亲再跳进火坑。可母亲当时哭得梨花带雨,找姥姥求情,说我父亲对她多好,可大舅就是不同意,觉得母亲书白读了,还跟她生了好一阵子的气。
后来怎么劝和的,我不太清楚,但听说那段时间,母亲常回娘家,大舅总找借口躲着,不愿见母亲。这事就像我们村里那条蜿蜒的小河,弯弯绕绕,却总能流到心田里去。
那时候,乡下的习俗大多是男外女内,男人外出挣钱,女人留守家中。母亲嫁给了我父亲后,自然而然地与爷爷奶奶共同生活,日子虽然平凡,却远不及姥姥家那般宽裕。姥姥家靠小本生意维持生计,而我家,则是世代务农,守着几亩薄田过日子。
爷爷身体欠佳,干不得重活,大伯二伯远赴他乡打工,家里就剩下小姑和母亲相依为命,日复一日地耕耘在田地里。每当红薯丰收的季节,母亲几乎与红薯为伴,从早到晚,红薯茶、红薯面、红薯窝窝头,吃得她再也闻不得那味儿,胃里泛着酸。
母亲当时已经怀上了我,心里明白,孕期应当补充营养,可现实是残酷的。白面馍偶尔能尝上一口,已是奢侈,更别提什么青菜肉汤了。
深冬时节,地里虽然有些白菜、胡萝卜,但在爷爷眼里,这些都是能换钱的好东西,舍不得让母亲吃上一口,只能捡些残叶度日。小姑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甚至想方设法去河里钓鱼,无奈冬日冰封,一无所获,只能从大伯家东拼西凑些吃食给母亲。
直到有一天,家里的面粉见底,恰逢母亲临盆之际,奶奶终于松了口:“今儿个打点好面,给她补补。”母亲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平日里吃的白面馍,竟也是发芽麦子所制,心中五味杂陈,庆幸自己与腹中胎儿都挺过了这艰难时光。
生下我后,奶奶和小姑对我呵护备至,而母亲则得以休息。奶奶舍不得杀鸡,担心断了鸡蛋的来源,最后还是我小姑发了话,说什么也得给我母亲炖锅鸡汤补补。
杀鸡那会儿,一开膛,鸡肚子里全是还没成形的鸡蛋,奶奶心疼得直皱眉。可小姑眼都不眨,麻溜地就开始忙活,还跟奶奶开玩笑:“您再心疼,我可就连您那大鹅一块儿炖了给我嫂子吃!”奶奶一听,心想着小姑说到做到,也就没再多言。
转眼到了深冬,雪花飘飘的日子。某一天,我家大门突然砰砰的响起声来,门一开,大舅推着自行车,后座上驮着鼓鼓囊囊的一麻袋食物,大舅这趟是来送温暖的,手里提着猪肉、鸡、鸭,还有满满当当的蔬菜篮子,白菜、土豆、胡萝卜、菠菜、花生,五颜六色,新鲜得很。水果也没落下,苹果、香蕉堆得跟小山似的。
母亲一见大舅,那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笑中带泪。大舅心疼地直念叨,一边搬东西进屋,一边叮嘱小姑怎么给我母亲调理饮食。母亲的眼泪终于还是没忍住,掉了下来,但很快又自己擦干了。
大舅看着母亲,脸色严肃得说:“要是住这儿不习惯,随时可以回家,家里有人照顾你的。”可母亲摇摇头,什么也没说,只是眼眶再次红了起来。爷爷本想留大舅吃饭,但他镇上生意还忙着,就匆匆走了。
母亲站在门口,目送大舅远去的背影,雪越下越大,地上白茫茫一片,只留下大舅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这让母亲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感,那一刻,虽然风雪交加,但家的温暖与亲情的力量,足以抵御一切严寒。
随着年底的临近,父亲满载着一年的辛劳与收获归来,他将全部钱财交给了母亲,并温言劝慰母亲理解奶奶的苦衷,毕竟那是一个时代烙印下的生活习惯,父亲只希望母亲能好好的。家中的日子虽不富裕,却也充满了亲情的温暖。
大舅在小镇的生意风生水起,但他对父亲的态度始终未变,然而,命运的转折总是悄然而至,大舅不知从哪打听到一个好消息,说是去广州能闯出一片天,那边机会多,村里好几个人去了都发了财。大舅心动了,可这事儿跟姥姥一说,姥姥的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直往下掉。
“儿啊,你一走,我这老骨头可咋整?那么远,万一我有个头疼脑热的……”姥姥的话让大舅心里跟针扎似的。姥姥辛苦的把他和我母亲拉扯大,如今身体大不如前,大舅能说走就走吗?
广州,那可不是说走就回的近地儿,一去就是千山万水。大舅心里纠结得跟麻团似的,看着别人赚钱眼红,可又放心不下家里的姥姥。
母亲看出了大舅的心思,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哥,你去吧,家里有我撑着,你放心!”大舅听了,虽然心里不是滋味,但也知道这是最好的办法了,大舅头两年一个人在广州打拼,后来站稳了脚跟,就把大舅妈和孩子都接了过去。
那些年,因为距离远,加上父亲也常年在外打工,我们家和大舅家几乎断了联系,我一年到头也见不上大舅几面。感觉上,我们就像是远房亲戚,亲情都淡了。
直到我上高中的那个夏天,姥姥突然病倒了。母亲急得不行,赶紧联系了小姑,把小姑也惊动了。父亲也急忙从外地赶回来,一家人细心得照顾姥姥。大舅也想回来,被母亲拦下了,说路上折腾,姥姥这边情况稳定,没必要。大舅想给钱,母亲也没要,说姥姥有医保,能应付过来。
这些年,家里的大事小情,全是母亲在操持。村里有个红白喜事,也是母亲代表大舅去参加,名声上还是大舅的。
大舅后来提议把姥姥接到广州去养老,毕竟他是家里的长子,理应承担更多。但母亲还是那句话:“家里有我,你安心做生意吧。”
就这样,母亲一边照顾着姥姥,一边还得兼顾爷爷奶奶。姥姥的身体越来越差,有时连床都下不了,全是母亲一个人在细心照料。大舅见状,让大舅妈回来帮忙,可大舅妈没撑几天就受不了,吵着要走。大舅这才意识到照顾老人的艰辛,终于放下手头的生意,回到了老家。
大舅和母亲一起照顾姥姥,那晚,他对着我母亲说了声“对不起”,眼里满是感激和愧疚。母亲笑了笑,说都是应该的,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大舅看着我母亲的沧桑,心里五味杂陈,他这才明白,这些年我母亲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
大舅回到老家后,家里的气氛明显不一样了。每天,他和母亲一起为姥姥忙碌着,从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到夜晚的星辰点点,两人轮流守在姥姥床边,喂药、擦身、尽力让姥姥感受到家的温暖。
有一天傍晚,夕阳透过窗户洒在姥姥的床榻上,姥姥半睁着眼,看着身边忙碌的儿女,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你们俩啊,都是我的好孩子。”姥姥的声音虽弱,却充满了慈爱,“有你们在,我这心里就踏实了。”
大舅和母亲相视一笑,眼中闪烁着泪光。大舅轻轻握住姥姥的手,温柔地说:“妈,这些年我光顾着忙生意,忽略了家里,让您受委屈了。以后,我会多陪陪您。”
母亲听了,眼眶微红,但嘴角却挂着幸福的笑容。“哥,你说什么呢,我们是一家人,哪有那么多计较。你回来就好,我们一起照顾妈,让她老人家安享晚年。”从那以后,大舅真的变了。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只顾着生意,而是把更多的时间留给了家人,他会陪姥姥晒太阳,听她讲过去的故事。
母亲总说自己没什么大本事,只希望能让家里人都过上好日子,不再重复那些年的苦难。她用自己的方式,默默支持着大舅,这份兄妹情深,让人动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