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前封神,死后封杀

最爱历史 2024-06-13 18:08:16

当奉圣旨查抄江陵张府的“专案组”打开大门时,一幕人间惨剧呈现在世人面前:

张家老小妇孺,有17人饿死在府里,有的尸体已被饿红了眼的家犬吞噬殆尽。

十几天前,专案组从京城出发时,先行命令当地政府封闭了张府所有出入口。张家大小数十口人来不及退出,被锁在了门内。有些人活活饿死,惨不忍睹。

专案组简单处理了现场,开始抄家。

张居正的几个儿子被分头提审,接受各种严刑拷打。大儿子张敬修经受不住暴力与羞辱,悬梁自尽,死前,咬破手指头在衣服上写下血书,为父亲抗辩。

此时,张居正已经死去两年。从天堂到地狱,却只需皇帝的一个决定。

万历皇帝——那个曾经对张先生毕恭毕敬、又怕又爱的年轻人,曾数次向张先生许诺,会替他看顾好他的子孙。

原来就是这样的看顾法。

▲张居正(1525-1582),湖北荆州人。图源:网络

1

张居正生命的最后两年,认真想过急流勇退。

万历八年(1580)二月,他向18岁的皇帝上疏,请求退休。他在疏中回顾说,当首辅九个年头来,直面闲言恶语,每天辛苦劳瘁,不敢有任何推脱避让,不是因为别的,只是为了“图报国恩”,报答先帝当年托孤的信任和礼遇。

张居正对权力及其风险,有着清醒的认知。他在疏中说:“高位不可以久窃,大权不可以久居,然不敢遽尔乞身者,以时未可尔。”

权位不可以贪恋,熟稔本朝内阁斗争史的张居正,看得比谁都清楚。(参见:嘉靖朝权斗、隆庆朝权斗)

他只是在找一个合适的机会,把皇帝赋予的权位还给皇帝。此次上疏请求退休,他认为主客观条件已经具备。

客观上,经过八年的改革,人事、经济、边防等帝国要务,较之前大有起色,基本进入正轨。而且皇帝已经成年大婚,实现“亲政”是必然的。

主观上,张居正说自己56岁了,须发变白,血气早衰,怕身体条件不允许他继续干下去。

不过,张居正以健康原因提出辞呈,实际上是一个借口。万历在情感上应该有同意张先生退休的想法,但他的母亲李太后很快制止了他这种念头。

李太后说,张先生要辅佐你到30岁才行。

照太后的意思,张居正还要干12年,到68岁退休,身体也没问题。

朱东润《张居正大传》说,张居正归政乞休,是一种谋定而动的办法。明代的内阁,自张居正以上,从夏言到严嵩,再到徐阶、高拱,凡是当过国家大权的, 最后都支付了最大的代价。矛盾的心理,惧祸的心理,最后驱使张居正走上归政乞休的道路。

▲张居正。图源:大明王朝1566剧照

2

张居正绝非平庸之辈。他的字典里,几乎找不到“明哲保身”这个词。

官场险恶,不在他考量进退的范畴之内。在他30岁的时候,严嵩当权,他人微言轻,没有干预政局的能量,于是决定离开官场。他以养病为由向吏部请假,回到老家江陵,一住就是三年。

对他来说,这不是归隐或逃避,而是对抗污浊政局的表达方式,抒发怀才不遇之郁闷。

在那段闲居的日子,他写过两句诗:“江湖此日空愁病,独望宸居思渺然。”

宸居,是皇帝的住所,代指权力中心。年轻的张居正人在江湖,心在庙堂。他心心念念的,从来不是隐居退避,而是寻找机会复出,实现匡时救国的抱负。

当内阁混斗,自己的政治生命岌岌可危之时,他给自己写过一句从政格言:“愿以深心奉尘刹,不予自身求利益。”

同样意思的话,他还说过很多:“得失毁誉关头若打不破,天下事无一可为者。”“苟利社稷,生死以之。”“知我罪我,在所不计。”

明朝政坛从不缺乏清流,他们以道德洁癖相标榜,以洁身自好相砥砺。这样的人,如果不进入官场,留在社会上批判和监督权力,淳化风俗,不失为一种有感召力的精英模范。然而,这样的人,偏偏扎堆官场,变成了一群满口仁义道德、无裨社稷民生的庸官。

用今天的话说,清流就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爱惜个人羽毛甚于天下苍生死活。

任何一个实干的政治家,最痛恨的人正是政坛上的清流。

张居正当政的时候,他的用人标准总结起来就只有一条:重用循吏,慎用清流。

循吏,指的是不计个人得失,不计个人毁誉,只希望把事情做好的官员。张居正自己就是这样的人。

3

张居正是一个典型的马基雅维利主义者,为了达到一个高尚的目的,不惜使用卑鄙的手段。

这些道德瑕疵,充满了张居正仕途上升的整个过程。

在隆庆、万历政权交替之时,他坚定地与秉笔太监冯保结成同盟,假装站队支持首辅高拱打击冯保。结果,以出其不意的反转,排挤掉了高拱,自己上位。在高拱去职后,仍然想通过制造雇凶谋刺皇帝的冤案,致其于死地。

而在表面上,当皇帝颁旨免掉高拱的首辅职位时,张居正声情并茂地上疏,为高拱求情。

抵达权力巅峰的张居正,后来曾顺道到高拱的老家看望过他,两人感慨时光,动情处还互相擦了眼泪。

然而,在政治家眼里,情绪的调动与展示,不过是手腕罢了。

高拱也是老狐狸,在失势的日子里,深深懂得配合政治表演的必要性。实际上,他至死未曾原谅张居正。临终前,高拱留了一手,回忆自己参与的政事写成《病榻遗言》,其中对张居正的人品、阴谋多有指摘。

这部回忆录在张居正死后,适时地出版了,成了万历皇帝决心清算张居正的导火索。

实际上,哪怕在张居正推进改革最有实绩,力挽本朝危局最得力,权力把控最给力的时候,针对他的攻击也从未停止过。这些攻击来自他的政敌、清流派,以及被改革触动的既得利益者。他们深知张居正的改革成绩斐然,无可指摘,所以只能试探性地在他的道德上做文章,以此离间他与皇帝的亲密关系。

这波道德攻击,声势最大的一次出现在万历五年(1577)九月。

当时,张居正父亲逝世的丧报传到京城,给张居正出了个大难题。按照规定,张居正应该离职回家守制二十七个月。此时,改革逐渐进入深水区,朝廷上下都离不开总设计师把舵。张居正如果走开了,整个帝国就找不出第二个像他这样的强者,可以继续推进改革。

万历皇帝还未成年,对张先生的依赖性正是最强烈的时候,于是下旨“夺情”,要求张居正留任。

根据惯例,张居正需要三次恳请皇帝放他回乡尽孝思,皇帝也连下三旨加以慰留。在给皇帝的疏中,张居正一再强调这个事情“非常理所能拘”,暴露了他不想在此时回乡守制的真实想法。这,为攻击者提供了最大的把柄。

舆情汹汹,弹劾张居正的人结队而来。在皇帝的支持下,弹劾者均受到了廷杖、流放等处置。张居正铁石心肠地留了下来,没有退让。

事关改革成败,他从未畏惧清议,也从未畏惧权斗。他可以赢得很漂亮。

▲张居正和未来的皇帝朱翊钧。图源:影视剧照

4

与恶龙缠斗过久,自身亦成为恶龙;凝视深渊过久,深渊将回以凝视。

任何时代,在染缸里做大事的人,都要主动或被动地给自己先染上颜色。干干净净的人,只会站在染缸外指指点点,还生怕被溅到了,绝不可能在染缸里做成大事。

张居正的悲剧,不是他个人的悲剧,而是民族文化特性的悲剧。

张居正的“死党”冯保,并非善类,至少在以权谋私这一点上相当在行。张居正为了换取他对改革事业的支持,一定程度上默许了他的贪污行径。当冯保利用贪贿之财营建生圹的时候,张居正应邀为他预撰“墓志铭”,给他高唱赞歌。在张居正笔下,冯保被塑造成一个清廉守法且有所作为的宦官政治家。

身处染缸之中,张居正自己也越染越深,但他始终在与自己的内心抗争。

他曾给一个地方大吏写过信,解释他为什么拒收贿赂。他说,这么贵重的礼品,无一不是从百姓身上盘剥来的,我要是昧着良心收了这些礼品,那就是“以肉驱蝇,蝇愈至”。

他还曾拒绝过名将李成梁的行贿,说你有血战之功,我要收了,对得起开国皇帝吗?

总体而言,张居正虽然在作风和私生活上饱受诟病,但他的底线意识还是很清晰的。他说过,做官做到这个位置,不用贪污,拿拿官场的常例钱,也能做富家翁。

张居正死后,在被反攻倒算的浪潮中,很多落井下石的揭发文字四处流传。这些为了证明他是罪孽的文字,极尽诋毁之能事,把他写成乘坐32人豪华大轿回乡葬父的暴发户,把他写成四处收受海狗鞭以满足壮阳需求的淫相……政敌罗织罪状,全凭想象力,这跟写小说有什么区别?

张居正的财富来源,很大一部分来自皇帝和太后的赏赐。据统计,张居正当首辅期间,接受赏赐达208次,赏银一次最多一千两,少的也有数十两,赏物则从彩缎、蟒衣到玉带、貂鼠皮等等,应有尽有。

他的儿子,一个被赐为状元,一个被赐为榜眼。万历皇帝对他说:“先生大功,朕说不尽,只看顾先生的子孙。”张先生的功劳唱不完,照顾一下你的子孙,也是理所应当的。

张居正的堕落,其实就表现在这里。他是有资格教导皇帝的帝师,他也正在带头推进帝国的改革事业,而他面对皇帝和太后的功名利禄诱惑,明知破坏了规矩,糟蹋了科举的公平本质,他仍然得意洋洋地接受了。

朱东润以同情又带批评的笔调,对张居正作了这样的评价:

明朝的政治,充满无数腐化的因素。现代认为不应存在的事实,在当时只是一种习惯。最痛苦的是在未经指摘的时候,尽管认为习惯,但是一经指摘后,立刻又成为贪污。因此从事政治生活的人,随时随地,都受着物质的诱惑,也就随时随地,会蒙到仇敌的指摘。他固然不是禽兽,但是他也并不志在圣人。他只是张居正,一个受时代陶镕而同时又想陶镕时代的人物。

▲在明朝,做官和做事几乎是两回事。图源:影视剧照

5

黄仁宇《万历十五年》说,万历即位以后的第一个十年,即从1572年到1582年,为本朝百事转苏、欣欣向荣的十年。北方的“虏患”已不再发生,东南的倭患也已绝迹。承平日久,国家的府库随之而日见充实。这些超出预计的成就,自不能不归功于张居正的改革。

皇帝和太后对他的信任、恩眷,也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整个帝国到了离不开张居正的程度,在他被恩准短暂还乡葬父的过程中,朝廷大事的定夺还要快马加鞭送到江陵,“听张先生处分”。

内阁制度名存实亡,帝国的命运系于张居正一人。

在江陵期间,最高峰的时候,张居正一天之内收到皇帝的三道诏书,地方官拍马屁,要为他建造“三诏亭”以资纪念。张居正拒绝了,颇有忧虑地说,自己现在是骑虎难下之势。

“骑虎之势”,意味深长,说明他已经感觉到危机的逼近了。

从万历五年顶着舆论压力不肯离职丁忧,到万历八年突然以年老精力不济请求退休,三年之间,张居正对权位的态度出现了180度的大转变。

这个转变恰恰证明,张居正不是贪恋权柄之人。他也有深刻的危机感,知道身在高位,难得善终。

所以他的进退之间,是以改革事业为参照的。在那三年里,他注重的考成法、一条鞭法,以及南倭北虏问题,有的已解决,有的初见成效。乞休而退,正是时候。

他自己估计也想不到,万历皇帝和李太后不放人,还要他辅佐到皇帝三十而立。

老天最终以最粗暴的方式,及时制止了这项漫长的计划。

第二年,万历九年(1581)五月,张居正病倒了。病情来势汹汹,但无论张居正如何乞求,皇帝就是不放他退休。

在张居正去世前九天,皇帝加封他以太师衔。这是文臣中至高无上的官衔,在明朝二百年的历史中从未有人在生前得到这项荣誉。

但是,疾病很快夺去他的生命。他无法,也不想利用这项新的荣誉来增加自己的权威。

万历十年(1582)六月,张居正走完一生。

6

当皇帝意识到“张先生终究是会死的”之时,针对张居正的反攻倒算已经开始了。

年轻的皇帝从一开始的顾念旧情,到后来的逆反报复,用两年时间,清算了张先生在他少年时期刻下的印记。

张居正被定的罪名很多,但说起来就一条:威权震主。

也只有这一条,才能戳到皇权的核心与痛处。尽管张居正得意之时也不忘小心谨慎,但是,只要皇帝听信了流言,就会把当年对他的隆遇与慰留,当作是被张居正情感洗脑的结果,通通不认账。

万历皇帝的最后一丝皇恩,体现在顾念张居正效劳多年,恩准免于开棺戮尸的说辞里。

政治何其冰冷无情!

22岁的万历皇帝,已经“出师”了。

悲剧的是,正如黄仁宇所说,“张居正的不在人间,使我们这个庞大的帝国失去重心,步伐不稳,最终失足而坠入深渊”。

张居正一死,帝国患癌,且无人疗救。

他当国十年的家底,只够万历皇帝及其继任者糟蹋半个世纪。到崇祯十三年(1640),明亡前四年,张居正家族才获得全面平反。

江河日下,国破家亡,崇祯皇帝无限感慨:“得庸相百,不若得救时之相一也。”

世间已无张居正。只有庸人还在指摘张居正的道德瑕疵。

最后,谨以鲁迅先生的一句话,送给那些诋毁张居正的人:“有缺点的战士终竟是战士,完美的苍蝇也终竟不过是苍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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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列表
  • 渊雨 11
    2024-06-15 22:04

    明亡于万历皇帝,是有一点依据的

  • 2024-11-08 22:32

    明朝老朱家是最凉薄的帝王,在明朝无论做忠还是做奸几乎都没有什么好结果,相对的被喷得最多的清朝却很少大规模株杀功臣的记录

  • 2024-10-21 16:56

    万历对张居正的清算,那些士绅肯定也参与其中,推波助澜。

  • 2024-06-14 05:39

    拜读了,奇怪,这么好的文章展现量这么低,可惜了。

  • 2024-11-14 17:59

    所以后来张居正投胎成为郭沫若,掘了万历的坟墓。

  • 2024-06-23 04:25

    [点赞][点赞][点赞]好文章

  • 2024-10-21 18:18

    做忠心家奴的,大多没有好结果。呵呵!

    冲呀 回复:
    人家做清朝奴才的大多结果还不错,你看三藩,跑去给清朝当奴才又谋反了,最后除了吴三桂,其他两家不照样还是勋贵阶级,就连吴三桂还有孙女活着人家还生了个男孩这个男孩又娶了孝庄家亲戚。乾隆手下的兆惠收复那么多土地算是功高震主了吧,日子过得好得很,名利双收安享晚年子孙过得也不错。
  • 2024-08-20 21:42

    唉,可惜不够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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