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来,绝大多数从业者都希望应届毕业生在入职第一天就能成为高效的员工。但这并不是建筑教育的全部使命。过去 20 年来担任美国大学建筑学院协会(ACSA)执行董事的 Michael Monti 强调,建筑教育需要以共同的价值观和伦理为基础,以使毕业生能够为“文明生活”做出有意义的贡献,促进人们在日常与建筑互动中的尊严、自由、健康与福祉。ACSA 代表着 5000 名建筑学教师和超过 30000 名学生,其核心目标是培养既具备技术能力又关注社会责任的建筑师。
在本次对谈中,Michael J. Crosbie 与 Michael Monti 探讨了建筑教育与实践之间的紧密联系,以及学校培养下一代建筑师(而不仅仅是技术人员)的责任。
我关注的并非建筑学院是否制定了完善的课程体系,而是当前高等教育的价值和目标在实践领域中的衡量标准存在问题。大学的职责在于培养全面发展的学生,使专业建筑学学位的毕业生不仅掌握核心知识和技能,还具备更广泛的能力。课程设置应具有整体性,同时保留课程内外的选修空间,以及设计工作室和课堂之外的课外实践机会。然而,这种灵活性有时会与“整体性建筑教育”的理念产生一定的矛盾。因此,我们需要重新审视建筑教育的核心愿景:它究竟服务于谁?是以职业导向为核心,还是作为更广泛学科体系中的一部分?美国国家建筑认证委员会(NAAB)的原则是避免对教学方法或课程内容做出具体规定,这种开放性为教学方式和成果提供了更多的可能性。我认为,这种多样性对建筑学教育的发展十分重要,而不是用单一的标准化视角来定义建筑师的培养路径。
建筑教育需要将基础价值观和伦理置于核心地位。NAAB 的标准中有涉及这些吗?
认证条件明确展示了 NAAB 关注的重点及其次要内容。在 2020 版认证条件中,“伦理”仅在“职业实践”这一项下被提及一次。根据我们与全国建筑师注册委员会(NCARB) 的研究,大部分建筑学学生仅修读过一门职业实践课程。而在 NAAB 的“课程标准”中,虽然包括如“生态知识与责任”这样的宽泛要求,但建筑师的职业责任理应涵盖更多维度,比如如何通过材料选用应对建筑行业中的剥削性生产问题,或者建筑师在剥削性土地利用历史中的角色与共谋性。尽管建筑师无法单凭一己之力解决社会问题,但建筑师是否有义务深刻理解与建成环境相关的复杂议题,尤其是在建筑行业其他参与者对这些议题关注有限的情况下?我们应当在这些问题的讨论中与业主及公众展开更深入的对话。如果建筑师承担了更多的社会责任,那么建筑师也应获得更高的职业尊重以及对执业范围的更大掌控权。
GLC Building ETH Zürich / Boltshauser Architekten © Kuster Frey
GLC Building ETH Zürich / Boltshauser Architekten © Kuster Frey
建筑教育中哪些核心基础价值观应该被更突出地强调?
建筑教育涉及多个尺度的设计,不仅仅局限于建筑本身。这种尺度的多样性及其伴随的问题,构成了专业教育和建筑服务的核心基础。优秀的建筑作品能够清晰地表达秩序与逻辑。然而,设计的复杂性在于项目包含多重交织的层次,例如场地设计、建筑围护结构、城市存在感等。这些层次贯穿于建筑教育的课程体系中,将建筑及其选址与使用者、周围居民、自然环境和背景语境之间建立起一种动态关系。拥有专业教育背景的建筑师应具备相应的知识与技能,对项目中的多重关系负责,而不仅仅是满足业主的直接需求。这种类型的教育在典型的建筑实践商业模式中较难实现,因为建筑师必须应对业主的预算限制以及事务所内部的运营预算。但与此同时,建筑师肩负着更大的责任。这也是建筑师需要获得执业资质的原因之一:他们能够为项目带来额外的维度与义务,从而提升项目的深度与意义。
Library Delft University of Technology / Mecanoo © Ossip Architectuurfotografie
Library Delft University of Technology / Mecanoo © Greg Holmes
您提到,建筑通过维护尊严、自由、健康和福祉等共同价值,致力于提供“文明生活”。那么,我们如何通过这些共同价值来定义“文明生活”?这是否是一种可以教授的技能?
是的。Michael Bayles 在他的著作《职业伦理》(Professional Ethics)中提到,“人类需要专业人士和专业职业来维持一种文明的生活。” 这并不是对其他职业的轻视,而是因为人类生活在社会中,而专业知识是每个人能够有尊严地生活的重要保障。大多数人无法自己管理健康、起草合同、寻求公正,或者设计复杂的建筑。人是脆弱的,而这正是专业职业存在的主要原因之一。专业人士获得执业许可,并被赋予明确的工作范围,但他们不能仅仅满足客户的所有需求。正如 Daniel Friedman 所说,专业人士掌握着“危险的知识”(dangerous knowledge)。如果建筑倒塌,它会对人造成伤害。作为一名建筑师,你需要以伦理基础和价值观为核心的专业教育,才能为更文明的生活做出贡献。教育者有责任将这些价值观融入学生的学习中。我认为,将建筑师的工作称为一种“神圣的事业”并不夸张。人们信任我们所做的事情,因为他们相信自己无法做到这一点,而需要具有更广博知识和技能的人为他们完成。这种信任赋予了建筑师独特的责任和使命,也使建筑师的工作超越了技术本身,成为了服务于人类文明的重要实践。
Library Delft University of Technology / Mecanoo © Greg Holmes Photography
在建筑学院的学习中,许多年轻建筑师能够将理论与实践结合,但也存在不少学习内容在实践中难以直接应用。我从 ACSA 的课程项目中了解到,许多教师希望让学生参与到社会和生态正义等议题中,很多设计课题都涉及社区合作。然而,这类内容并未在 NAAB 认证标准的学生表现指标中占据重要地位。执业建筑师对此感到困惑:为什么学生花费这么多时间进行社区导向的工作,比如研究食物的来源,或与社区长者交流土地的历史?他们疑惑,学习这些内容到底与建筑实践有何关联?这些看似与传统建筑技能无关的知识,是否真能在职业生涯中派上用场?这引发了一个更广泛的问题:建筑教育的重点究竟是为职业实践服务,还是为学生提供一种更全面的社会和环境意识?
建筑师在公众心目中的地位模糊不清。我们所有人——包括 ACSA、AIA、NCARB、少数族裔建筑师全国组织(NOMA)、NAAB 和 美国建筑学生协会(AIAS)——都为此感到忧虑。建筑师往往在项目中超越客户的预期,因为他们不仅拥有技术专长,还具备广博的知识和创造力。然而,公众是否真正将建筑师视为推动社会共同价值观的角色,却是值得商榷的。建筑事务所本质上是经济实体。一些获得全国性认可并通过作品积极推动共同价值观的获奖事务所,为改变公众对建筑师角色的理解提供了很好的范例。因此,当建筑师参与到公共可见度高的新项目中时,积极参与关于这些项目的公共讨论,以及设计决策对公共领域影响的公民讨论,显得尤为重要。这其中的挑战在于质疑客户的议程,而建筑教育有责任在学生中推广这种批判性角色。我们不应低估以价值观为基础的教育对整个行业的长期影响。例如,如今的学生正在质疑建筑对资源的使用,并通过设计零能耗建筑等工作室项目将这些问题纳入关注范围。当他们进入事务所后,必然会对这些问题提出疑问,无论是直接还是间接,都会推动事务所在这一方向上迈进。这种价值驱动的教育和实践,或许正是建筑师重新定义其公共角色的关键所在。
Melbourne School of Design University of Melbourne / NADAAA + John Wardle Architects © Peter Bennetts
Melbourne School of Design University of Melbourne / NADAAA + John Wardle Architects © Peter Bennetts
您指出,建筑学毕业生需要具备多方面的沟通能力,能够向项目的各方,尤其是客户,清晰地传达社会因素如何在设计中相互融合。
您特别关注建筑师在更宏观的建筑议题中所承担的义务和责任。建筑师应如何履行这些责任并对其负责?
Melbourne School of Design University of Melbourne / NADAAA + John Wardle Architects © Peter Bennetts
这意味着,现在是重新审视建筑教育的最佳时机。那么,这种评估的目标应该是什么?
教育需要在变革迫在眉睫之前主动作出调整。这引发了一个关键问题:如果建筑学院不严肃审视当前建筑教育与实践的关系,学生为什么还要选择学习建筑?经济与地理的可达性是一个重要障碍。ACSA 正在研究将社区学院纳入建筑教育体系的可能性,从而改变现有教育生态,使其更具经济可及性。否则,我们可能会面临入学率下降的风险,这将威胁到当前建筑教育的生存。我们需要向学生以及更广泛的社会更好地阐明学习建筑的价值。对于当代学生而言,社会影响力是一个重要考量。同时,NCARB 希望增加注册建筑师的数量,而 AIA 则致力于促进建筑行业的多样性。这些都为当前关于建筑教育与实践对接的对话提供了良好的契机。目前的反馈表明,建筑教育太昂贵且学制过长。与此同时,从业者希望毕业生在第一天就能胜任工作,立即承担职责。因此,现在是时候进行关于教育与实践对接的深度讨论了,尤其是那些关注包容性和行业多样性的对话。这不仅关乎教育的调整,更涉及建筑行业未来的可持续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