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污点发妻》
我先生陆时清去世那日。
铺天盖地都是这位传奇外交官的深情遗书。
【璇仪,终得同葬,千载共眠。】
可惜,我不是璇仪。
我是陆时清视为一生污点的发妻。
不得出现在厅房见客,有人时只能自称表妹。
操劳半生后,我重回十八岁,
决绝地退掉陪他赴法国任职的机票。
这一世,顽固不化的许幼君,再不痴缠了。
她也有拼尽全力想要守护的东西。

1
「女士,您确定要退票吗?
「现在一票难求,很可能无法再订。」
售票员殷勤地提醒我。
我笑得灿烂,「再难求,也不想要了。」
不属于自己的,终究是妄念。
「好的,这是退票凭据和退费。」
我接过来,把那张薄薄的凭据,翻来覆去看。
好一会,才拿起胸前的鸡心项链,打开翻盖。
里面藏着一张陆时清的黑白照片。
西装革履的青年侧着脸,发丝向后梳起,高鼻深目,气宇轩昂。
2
上一世,我想不明白的事,太多。
不明白,曾经见我缠了足,红着眼帮我上药的少年。
后来洞房花烛,丢下我去书斋,冷冷道:
「幼君,我不可能同缠过足的女人同床。」
不明白,第一次留洋求学时,把藏着我照片的项链放在心口的少年。
后来赴法国上任时,对着我哭肿的眼,冷冷道:
「幼君,就是眼睛哭瞎了,我也不会带上你。」
……
再后来,我想,正如他所说。
一个缠着足、只会绣花的大家闺秀,是上不得台面的封建余孽。
……
我不怨他,我只怪自己。
所以变卖了爹娘留下的绣坊,陪他远赴重洋。
他同政要贵人高谈阔论,整日忙于公务,从不许我踏入客厅。
我就学着时髦打扮,甚至解了缠足,忍着钻心的痛学习跳舞。
可当我出现在宴会上,看他搂着明艳女人的腰跳了一支又一支舞。
眼中是我许久未见过的深情款款。
旁人问及我是谁,他冷淡回道:「家中表妹。」
而那女人,是千金小姐唐璇仪。
他们同在外交部。
一个是崭露头角的外交官。
一个是家世良好的礼仪官。
他的秘书们说,向来不近女色的外交官,遇上了初恋。
可每夜与他温存缠绵的,是我这个名义上的「表妹」。
那日,我抚着肚子笑得温婉。
「时清,我们要有孩子了。」
我想,他总该将我视作妻子了。
可伏案书写的陆时清,握着钢笔的手一抖。
抬头冷冰冰道:
「去打了。」
「打胎……会死人的。」
他嗤笑一声:「还有人坐飞机死呢,难道你看人家就不坐飞机了?」
我捂着肚子,浑身冰封,固执地不肯说一句话。
良久,他才轻声道:
「我父母来信想你了,幼君,回国替我照顾他们。」
为了保住孩子。
也为了那点无稽的奢望。
奢望成为贤妻良母后,他会珍重自己。
我又回到了深门大院,奉养父母,养育孩子。
可战火纷飞时,我带着一家老小四处奔波。
捡起刺绣活,指尖都被针尖戳烂。
却看到报纸上,他英姿凛然地接受采访。
身旁,唐璇仪挽着他手臂言笑晏晏。
底下缀着的陆外交官夫妇字眼,比针尖还刺人。
忧心父母,陆时清匆匆回了国。
可唐璇仪也正在此时,死于巴黎的轰炸中。
消息传来时,他如遭雷劈,跌坐在椅子上。
此后几十年,留给我的,是生铁一般的冷漠。
连孩子,他也不闻不问。
临死前,他卧病在床多年。
我拖着八十岁老妪的身子,亲力亲为照顾,陪他走过最后一程。
可到死,他手里攥着不放的项链里的照片。
不是我,是他早逝的白月光。
她从未给过他什么,死在最美好那年,却永远活在他心里。
而我操劳半生,爱他至极,却换不来遗书上一个字眼。
还好,距离飞机起飞,还有半个月。
一切还来得及。
我丢了照片,把退票凭据折了折,取而代之放进去项链中。
3
回了同陆时清共同生活的公馆。
跟老管家讲绣坊不卖了,我吩咐准备一套绣棚。
七年前那场大火,让我失去了爹娘,也让传承三百年的许家绣坊一蹶不振。
上一世,沪上名角严笙要一套《霸王别姬》的戏装,在各个绣坊挑最好的手艺。
我本想一试,因为陪陆时清出国而作罢。
如今,若能拿下名角的青睐,对沉寂已久的绣坊至关重要。
门外传来汽笛声。
一抬头,正好看到陆时清走进来。
他穿着衬衫,外套羊绒马甲,笔挺的西裤罩着长腿。
眉目俊朗,嘴角噙着淡淡笑意。
唐璇仪搂着他的手臂,一身精致的蕾丝小洋裙。
「时清,刚舞会上,我还没跳够,你再陪我跳跳好不好?」
她甜甜地笑着,白皙的脸上有着酒醉后的薄红。
牵起他的手,一个旋身转进他怀里。
两人笑着迈进门槛,在看到我时骤然停下脚步。
我也愣住。
上一世我把自己关在屋中,整日学着法语。
所以不知道,原来他们两人早已如此亲近。
我停下手中的针线,起身,想要离开。
被唐璇仪伸手拦住。
「时清,这是谁?」
陆时清沉着脸,高挺的鼻梁投下刻薄的阴影。
「是表妹。」
与其等他开口,不如我自己说了。
陆时清脸上有一瞬的诧异,片刻才低声回应:「嗯。」
唐璇仪依旧不放过我。
扯着我的衣袖,捂嘴笑:「时清,这就是你要带到法国去的表妹?
「你就不怕妹妹到时候被放进卢浮宫吗?」
我一身青花瓷绣的袄裙,被她视作老古董。
我拍开她的手。
她又指着我裙底,像是看见过街老鼠一样,惊呼出声。
「天呐,你们家还缠脚,不嫌臭的吗?」
陆时清揽着她的肩膀往前走,声色淡淡:「别拉她,脏了你的手。」
我离去的脚步一顿。
他们以为用法语说话,我听不懂,就可以肆意嘲笑我了。
可那挤眉弄眼的高傲姿态,哪怕我上辈子没学过法语,就不会受伤吗?
4
当晚,陆时清来到我房间。
手中一捧百合花,自然地插到桌上的花瓶里。
见我坐在绣绷边上,穿梭着银针,不理他。
他自顾自地坐下来,语气冷冷:
「许幼君,这花送你,很欣慰你清楚自己的身份。
「你以死相逼,我才答应带你去法国,除此外,别的一概别再奢想。」
我甚至没抬起头:「说完了吗?说完了请走吧。」
手腕突然被拿住。
陆时清垂下眉眼,看着我指尖的针线,眉宇紧锁。
「绣坊都要卖了,为何还绣?
「不如多学几句法语,就算是表妹,也别丢了我的脸。」
我被他身上浓稠的女士馨香,熏得鼻子犯痒。
淡淡回他:「知道了。」
我温顺异常,不再像往日一样哭闹。
陆时清脸色也柔和下来。
「明日去安和商场置办些衣服首饰,所有钱我付。
「你总不能穿得又土又俗的去法国吧?」
我看着绣着青花的褶裙,娘亲一针一线绣出来的,明明那么雅致精美。
可人性就是如此。
他不爱你时,你纵使身着婚纱,亦是错上加错。
我无所谓地低声应好。
等陆时清离开。
打开胸前的项链,看着退票上的日期。
只有十四天了,忍忍吧。
我不想在起飞前惹出事端。
伯父伯母肯定会反对,说不定又要拉着陆时清吵一番。
如果因此拦着不让陆时清出国,就更不好办。
5
花了几日设计好凤凰图样,我便急着去买布。
却没想到,在闹市迎面遇上陆时清一行人。
一群西式打扮的青年翘楚里,陆时清身量高挑,鹤立鸡群。
「陆家妹妹,我们去拍纪念照,一起啊。」
唐璇仪上前拉住我的手。
「她不喜欢这些时兴玩意,别叫她。」
陆时清脸上是含蓄笑意,眼神却略带阴鸷地锁定我。
我知道,他不想我出现。
就像从前不让我出现在大厅见客一样。
唐璇仪嫣然一笑,还是拉着我走。
我实在不知道,一群外交部同僚来拍纪念照,为什么非拉上我不可。
直到唐璇仪贴在我耳边笑着说:
「一个赖在时清家的寄生虫,缠着时清不肯离婚,还要跟去法国。
「你没有的自知之明,我来给你找。」
我偏过头看着她明艳的笑,一时无语。
照相馆里。
唐璇仪拉着陆时清去拍合照。
大红色的背景布前,一个沉黑西装,一个坎肩黑裙。
说不出的般配。
一旁的人都在起哄:「不知道的还以为在拍结婚照呢,你们俩。」
「一个外交官,一个礼仪官,咱们外交部的脸面你俩可太撑得起了。」
照相师傅也乐呵呵地指挥着:「这位先生向女士靠近一点,哎,再近一点。」
我站在原地,有些恍惚。
原来上一世,陆时清放在鸡心项链里的照片,就是这时候拍下的。
原来,他这么早,就已经转心他人。
陆时清舒朗的眉眼扫过众人:「别乱开玩笑,璇仪会不好意思。」
说罢,不着痕迹地替唐璇仪别了一根乱飞的鬓发。
唐璇仪偏过头问我,笑得甜蜜:「妹妹,你看看,我和你哥哥,般配吗?」
陆时清眯了眯眼,无声地警告。
我莫名想起新婚之夜。
女孩如何满怀欣喜,以为终成眷属。
却在满目喜庆之中,孤身一人熬过了冷冷寒夜。
那一夜,西洋钟摆了一晚。
她曾以为最美好的夜晚就这样结束。
我扯了扯嘴角,吐出两个字:「般配。」
前世揪着那点年少时的两小无猜,固执地不肯放手的自己,真是可笑极了。
我捏紧了胸前的项链。
还有十天。
还有十天我就可以告别这一切了。
相机咔嚓声响那一刻,我走了。
6
自此,我一天只睡两三个时辰,伏在绣棚前,指尖飞舞。
手指被针尖戳痛,也不停手。
只有一晚,抽空去看严笙的戏。
我本是戏迷,花大价钱托管家抢了前排。
台上花旦,浓丽妖妍,身段婀娜,唱腔绝美。
最终,横刀抹脖,自刎倒下。
妖艳的凤眼在我眼前合上。
我心头猛地一颤。
前世,战火纷飞时,也是这人,倒在我身前。
明明胸口流着血,却笑得浓艳:
「我欠你爹一条命,如今还你,也是因果。」
7
下了马车,公馆二楼,我的房间亮着灯。
我察觉出不对,着急上去。
一看,房门大开着,衣服和梳妆柜的钗环被扔了一地。
唐璇仪正拎着一双三寸金莲布鞋,嫌弃地丢到一旁。
「你做什么?!」
我上前猛地推开她,整个身子都在颤抖。
她撞到桌角,捂着后脑站起身,满脸不可置信:「你怎么敢打我?你怎么敢!」
说着,她猛地抄起花瓶扔到我头上。
陆时清出现在门口:「璇仪,怎么了?」
唐璇仪红着眼开口:「你看看,我给你妹妹挑了这么多衣服首饰,还帮她收拾收拾这些破烂,她竟然推我。」
我这才注意到角落的一堆购物袋。
陆时清对着我冷冷地开口:
「许幼君,死活要跟去法国的人是你。
「你自己不会打扮,璇仪好心帮你挑选,你还反过来欺负人?」
我垂眸看着湿透的衣衫,捂着额头的伤,声音发冷:
「谁请她帮了?
「还有,这些不是垃圾。」
我指着被扔到地上的发簪。
「这个发簪是……」
我顿了顿,是陆时清十五岁送我的礼物,但似乎,不重要了。
他看不见我珍爱之物被丢了满地。
看不见我额头肿起的伤口和满身狼狈。
说这些,有何意义。
我下了逐客令。
「礼物我收下了,唐小姐,以后请不要随意进出我的房间。」
唐璇仪却不依不饶起来:「时清,我好心当作驴肝肺,还被打,妹妹连句道歉都没有。」
她伸手指向我胸前的项链。
「这样,我送了妹妹这么多东西,要个老项链,不过分吧?」
一瞬间,我明白了她为什么好心送我。
她定是知道这项链的含义,所以偏要夺走。
我抓紧了项链,不肯松手。
「不行,唯独这个不行。」
现在,它对我来说,预示着新生。
陆时清走上前来,高挺的身躯极富侵略性地把我圈在一方天地。
「幼君,唯独这个,你不能再肖想。」
我摇摇头,「跟你没关系。」
他嗤笑一声,「那就交出来。」
就在他伸手过来时,我低声道:「时清哥,你爹娘要是知道了呢?」
他停下了手,眼里闪过厌恶。
「你只会拿他们来威胁我,有意思吗?」
我松了一口气。
……
两人一走,我立马跟管家要了钥匙,把门锁紧。
好在,绣品没有被损坏。
我压下心惊,抓紧时间继续绣。
还有五天。
陆时清离开的日子,正好是严笙挑选绣品的日子。
8
离开前的第四天,是爹娘的忌日。
那夜,我睡得很不安稳,前世的种种梦魇一般。
一早醒来,头昏脑胀,浑身发热。
「少爷去哪了?」我问管家。
管家面有难色。
「少爷……昨晚没有回来。」
我点点头。
向来忌日他都是要同去的,不去也罢了。
实在头晕,我倒床又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听到有人进了房间。
「时清,你亲亲我。」
「别在这,去我房间。」
「为什么?她又不在,我知道,那个女人是你妻子是不是?
「时清,你要她还是要我?」
房门处。
陆时清把唐璇仪抵在墙上,捧着她的脸吻了下去,意味不明地轻笑:
「你说呢?我的大小姐。
「跟她结婚不过是因为她爹在火场救了我娘。
「要不然,你以为我会娶这种缠着脚、连 24 个字母都认不全的女人?」
唐璇仪搂紧了他的腰,圆滑细腻的肩膀上是细密的吻痕。
她手指缠绕着领带,声音甜得发腻。
「那快点吧,昨晚喝醉了,我都快记不清了。
「趁她去扫墓,咱们可以好好玩玩。」
实在没心思看活春宫。
我重重地咳了一声。
与此同时,管家敲了门:「少奶奶,药熬好了,多少喝点吧。」
……
两人面露尴尬。
我目不斜视,起身开门,接过管家的药。
陆时清才问了句:「你病了?」
我喝了一勺药,苦得皱紧了眉。
「两位麻烦走吧,脏到我眼了。」
陆时清往前走,被唐璇仪扯住了衣角。
她咬着唇,一脸委屈:
「时清,我也病了,昨晚喝多了,现在还头晕着。」
陆时清紧张地摸上她的额头,探了探温度,松了口气。
「我送你去客房先休息。」
两人离开了很久,陆时清才返回来。
他手抵在唇边,轻咳了两声。
「唐小姐她,到底是客人……
「你都听到了什么?」
我手捏着银针,漫不经心回他:
「管家进来我才醒,怎么,发生了什么吗?」
他如释重负,凑上来想摸摸我的额头:「什么时候生病的,怎么不说?」
我后退躲开:「表哥,越矩了。」
他收回手,脸色沉下去,拂袖离开。
身体稍微好一点,我叫上司机一个人独自去扫了墓。
陆时清,不配出现在他们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