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晋亡后,在门阀士族的拥戴下,东晋王朝得以建立,终东晋一朝,门阀士族在政治上居主导地位,形成“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的典型门阀制度,东晋的士族门阀的势力足以与皇权并立,甚至超越皇权,皇帝都要依赖士族的支持,门阀政治达到鼎盛,那么,为什么陶侃打破门阀之限,成为东晋实权人物,但家族却急遽衰落?
陶侃出身寒微是确实,本来就不是世族出身,其父以武官仕于孙吴,边远之地的寒门武人出身,就算在寒门里都属于边缘化的,更何况孙吴亡国之余,昔日显赫的顾陆朱张尚且为中原高门所轻,遑论出身更低的陶侃。
南北士族之间的对立并不少见,王浑与周处、卢志与陆机两例即是典型。
及吴平,王浑登建邺宫酾酒,既酣,谓吴人曰:「诸君亡国之余,得无戚乎?」处对曰:「汉末分崩,三国鼎立,魏灭于前,吴亡于后,亡国之戚,岂惟一人!」浑有惭色。
太原王氏是北方高门,义兴周氏则是江东强宗,王浑嘲笑孙吴亡国,周处反唇相讥王浑本是曹爽故吏,曹魏先亡。
范阳卢志于众中问机曰:“陆逊、陆抗于君近远?”机曰:“如君于卢毓、卢珽。”志默然。既起,云谓机曰:“殊邦遐远,容不相悉,何至于此!”机曰:“我父祖名播四海,宁不知邪!”议者以此定二陆之优劣。
范阳卢氏、吴郡陆氏并为一流士族,但卢志的傲慢与陆机的不屑却是写在脸上的。
因此陶侃在洛阳的早年经历对他的仕途并没有什么帮助,反而是被目为“寒宦”“小人”,即使喜欢提拔寒门的张华也因为他是“远人”而“不甚接遇”,直到张华后来与他交谈,大为惊异,陶侃得以除任郎中。
不过,晋惠帝在位时爆发的八王之乱引起江南动荡不安的局势,为陶侃施展才干提供了机遇。
江东世族本就于西晋朝廷毫无好感,他们本身在江东的基业还在,所以顾荣、戴渊、纪詹、张翰等人扭头就跑,返回江东,陆机负其才望,有志匡复,结果却被北方士族陷害而死,门第高的尚且如此,更何况寒微的陶侃,所以返回南方成为了陶侃的必然选择。
陶侃真正崛起的机缘在于刺荆州的镇南大将军刘弘征辟其为南蛮长史,刘弘可以说是陶侃的伯乐,出身于士人家族,祖父刘馥是汉末名守,最大贡献是修建了孙权一生之敌合肥城,父亲刘靖是曹魏名守,官至镇北将军,假节都督河北诸军事。
刘弘与司马炎同年相好又同居一地,私交极秘,最后官至车骑大将军、镇南大将军、开府、荆州刺史,假节都督荆交广州诸军事,专督江汉,威行南服,在乱世保住了东晋日后最强方镇荆州。
刘弘镇荆州期间,正值流民起义四起,陶侃充分发挥了自己的军事才华,平定张昌起义,击退陈敏进犯,刘弘非常欣赏陶侃,称其日后一定可以做到荆州刺史。
弘既至,谓侃曰:“吾昔为羊公参军,谓吾其后当居身处。今相观察,必继老夫矣。”
在之后的东晋军事行动中,琅琊王氏实力急剧膨胀,王敦沿江而上讨平了其余不服从司马睿的势力,定荆州后,因为陶侃功大,引起了王敦的忌恨,王敦初始想杀陶侃,但因为有所顾忌,只是把陶侃打发到了广州。
王敦所忌惮的就是因为其时司马睿刚刚渡江,与之同来的江左侨姓根基不深,尚不能与江南的实力派翻脸。
此时,距孙吴覆灭仅二十余年,在扬州是王导着意拉拢吴郡士族,缓解自孙吴灭国以来的南北士族矛盾,与顾荣、纪詹、甘卓、吴兴沈氏、义兴周氏等周旋。
在荆州梁州,陶侃和其儿女亲家周访手握重兵,颇有人望,且同样是孙吴将门之后,所以王敦同样畏惧江南寒门的军事实力。
让陶侃离开了经营多年的荆州后,王敦以族弟王廙为荆州刺史,王廙在荆州做的主要事情就是消灭陶侃的势力,“王廙在荆州,多杀陶侃将佐”,陶侃又一次被排挤出了权力中心。
但随后王敦之乱,让门阀格局和南北士族的实力重新洗牌,王敦第一次起兵后忌惮义兴周氏一门五侯,突然偷袭,族灭周氏一门;第二次起兵以王敦病死而失败,沈充、钱凤相继被杀,吴兴沈氏、钱氏亦被重创,江东实力最强的三家豪族全部遭受重大打击,自此江东士族再也无力抗衡侨姓士族了。
王敦死后,陶侃回镇荆州,陶侃镇荆州是一个折衷的选择。
王敦之乱后,当轴门阀琅琊王氏实力大损,却依然实力最强,但一则王导不敢亦无能再以王氏成员出镇上游;二则是朝廷亦不愿再以士族强宗出镇,担忧第二个王敦出现,所以选择了门第寒微在朝中没有权力网络的陶侃;三则陶侃早年就助刘弘守荆州,深得荆州本地吏民之心。
随后庾亮执政,对内翦除司马氏宗王,对外则针对寒门武将。给温峤的信里,庾亮说:吾忧西陲,过于历阳。历阳即苏峻、西陲则是陶侃,庾亮对陶侃的忌惮还在流民帅之上。
结果,苏峻先被庾亮逼反了,还带反了一个祖逖之弟祖约,苏峻之乱里,陶侃被庾亮、温峤推为盟主,一举平定了内乱,也凭借此等功勋,获得了“超居外相,宏总上流”的巅峰位置,保持了对下游庾、王门阀的强力压制。
随着陶侃镇荆州九年,陶氏家族逐渐壮大,陶侃子侄相继出仕,多在荆州为郡守,也有人入朝为官,成为了一股新兴的势力。陶氏家族拥有了地方豪强的实力,拥有强大的私兵和部属。
然而,此时已经是东晋初年,距离士族形成的魏晋时期很久,极难有寒庶可以提升门第跻身士族。且陶氏乃将门,多武少文,且完全与玄学绝缘,殊难融入士族,其子女也难以与侨姓士族联姻。
陶侃临死推荐庾亮代替自己镇荆州,应有托付之意。陶侃知道自己既非侨姓高门,亦非吴姓强宗,身居上游强藩,又与下游王导交恶。虽然自己竭力拓展势力,但诸子才干不足,亦无婚娅相提携,难以守成。所以为门第计,希望能用恩情打动庾亮,保住自己家族。
过去周访与王敦交恶,居于王敦上游且与江北流民帅郭默等人关系密切,深为王敦忌惮,但其死后两子却成为王敦心腹。陶侃与琅琊王氏宿怨甚深,所以寄希望于颍川庾氏,何况昔日苏峻之乱,陶侃曾放过庾亮,有不杀之恩。
陶侃一死,其二子内讧,陶夏杀陶斌,随后陶夏被庾亮所废,代表陶氏家族的就剩下了陶称,陶称涉足于庾亮和王导的矛盾,被庾亮突然杀死。
陶称之所以深度涉足庾、王之争,很可能是他想助庾亮推翻王导,则庾亮必然自己回到中枢,那么荆州很大程度就会落回到作为陶侃之子的陶称手中。
但他没想到的是,庾亮作为侨姓,深切忌惮陶氏在荆州的势力,而门阀也是不会允许有一支强大的寒门武力的。庾亮给陶称所列的罪状就是“藏匿府兵,收坐应死”“邀结诸将,欲阻兵构难”。
所以话,陶侃他打破了什么呢?
对比郗鉴,郗鉴虽是流民帅,但他出自魏晋士族高平郗氏,有魏晋之旧资,其先人郗虑于后汉时受业于大儒郑玄,是当世名士,官至御史大夫。
郗虑曾经持节册封曹操为魏公,杀伏皇后即是郗虑带尚书令华歆所为,所以郗鉴可以毫无芥蒂的融入侨姓士族,他甚至比世吏二千石为北州旧姓的范阳祖氏更得东晋朝廷信赖,后辈姻亲包括了琅琊王氏、陈郡谢氏、汝南周氏等一流士族。
对比桓温,桓大司马虽然以武功建立门阀,但其父桓彝是南渡名士,参与平定王敦之乱、战死于苏峻之乱,家族已经逐步复苏。
龙亢桓氏更是汉魏旧族,于后汉时三代为五帝师,所以虽然因为桓温自身的原因而被讽为“老兵”,但却绝无侨姓去嘲笑龙亢桓氏为新出门户或者寒庶武人,桓温经营荆州虽然朝廷震悚,却也安然接受。
陶侃因缘际会,在门阀势力洗牌后的均衡时凭借自己杰出的军事才干成为东晋方镇中的最强者,但却受到高门士族的多方挤压,进无法染指中枢,退无力开创门第。
身死之后,家族急遽衰落,被迅速被排挤出了权力中心,陶侃的兴起是一个异数,衰落才是必然,陶侃虽然显赫一时,但从未得到其余门阀士族的认可,难以跻身士流。
哎,可惜了陶渊明的才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