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的要去吗?万一后悔了怎么办?”母亲的声音像是压在胸口的一块石头,让我喘不上气。我低着头,手里捏着那个早已发皱的报名表,心里乱成一团,嘴上却闷声回道:“妈,不走还能咋样?不走,这辈子都没盼头了。”
这是1972年初春的事。
家里那口老灶台上,煮着一锅稀饭,柴火噼啪作响。母亲坐在小马扎上,双手不安地搓着围裙的布角,眼神一会儿落在我身上,一会儿又飘向门外的天井。那眼神啊,像是含了无尽的叹息,又像有什么话想说,却始终没开口。
屋子里潮湿阴冷,墙角的灰泥已经剥落了大半。风从破旧的窗户缝里钻进来,灶火晃了晃,熄了一半。
我知道母亲心里是舍不得的,可我更知道,我的去留从来都由不得自己。
学校的老师早就不教书了,学生也心思不在学习上。批斗会、学农、学工,闹哄哄的,转眼两年就过去了。。唯一的出路,就是去农村插队,或者响应支边号召,到边疆去。
可我家是啥情况?父亲早年去世,母亲一个人拉扯我们兄妹三人,日子过得紧巴巴的。街坊大妈三天两头来家里劝,说“你们家老李啊,按规矩,三下二,轮到他了,再不走,街道可要上门了。”这话说得好像轻飘飘,可我知道,背后藏着多少冷眼和议论。
赖着不走的,叫“赖青”。“赖青”是要被戳脊梁骨的,家里也少不了被盯上。母亲虽然嘴上不说,可我知道她心里的苦,她一个女人,扛不住这些。我呢,也咬着牙不让自己多想,反正横竖一条路,早晚都得走。
那时候,云南支边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街头巷尾的人都说,去云南有工资,有商品粮,住集体宿舍,还能见到边疆的美景,啥“头顶香蕉,脚踩菠萝”,听得人心里痒痒的。我琢磨了一阵,觉得既然要走,那就挑个“好点的地方”。
报名的时候,班上不少同学也动了心,教室里热闹得很。班主任陈老师站在讲台上,语重心长地讲支边的意义,说这是咱们这一代青年人的责任,还说“去边疆,广阔天地大有作为!”那话听着振奋,可我心里却没底。
后来,招工团来学校选人。面试那天,我紧张得手心全是汗。轮到我时,我用力挺直了腰,睁大眼睛,生怕错过了什么。结果还真过了,名字贴在红榜上时,我心里又是一阵五味杂陈。
回到家,母亲没说话,只是默默烧了顿饭。吃饭的时候,她夹了一块咸菜放到我碗里,低声说:“去吧,到了那边,好好干。”
三月二十六日,出发的日子到了。学校为我们开了欢送会,锣鼓震天响,胸口别着的大红花,显得格外扎眼。母亲没来送我,她说看不下去,可我知道,她是怕自己忍不住哭。
火车站的月台上挤满了人,送行的、围观的,哭声、笑声、锣鼓声混在一起,吵得人脑袋发涨。车开动时,我从窗户往外看了一眼,最后那一眼,记住的是母亲站在家门口的背影。
火车开了两天两夜,沿着成昆铁路一路向南。车厢里,大家都兴奋得很,趴在窗边看风景,讨论着未来的生活。可到了云南广通火车站,再换车,再坐上一路颠簸的卡车时,大家都沉默了。
车停在弄垭农场时,天已经黑了。下车那一刻,我傻了眼。
眼前没有香蕉林,没有竹楼,只有几排破旧的平房,周围是光秃秃的山头和一片荒地。迎接我们的,是一群皮肤黝黑的老职工,他们笑得热情,用方言说着欢迎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懂,只能点头傻笑。
那天晚上,女知青们哭成了一片。哭声透过薄薄的墙板传过来,听得人心里发慌。我坐在昏暗的灯光下,捏着母亲给我的照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硬是没掉下来。
日子就这么开始了。
每天起早贪黑干活,种地、插秧、割胶,手上磨出了厚厚的茧。气候湿热,蚊虫乱飞,半夜常被咬得睡不着觉。可就在这种日子里,我认识了小周。
小周是我同班的同学,瘦瘦高高,话不多,却特别能吃苦。他比我小一岁,家里还有个妹妹,跟我一样大。他说,他妹妹成绩很好,可为了让他能下乡,她放弃了升学的机会。他说这话时,眼里闪过一丝愧疚。
有一回,小周突然感冒发高烧,整整三天没下床。我守着他,心里却发慌。那时候,农场的条件太差,卫生所连像样的药都没有。我跑了几里路,找老职工借药,折腾了大半夜才退了烧。
小周醒过来时,冲我笑了笑,说:“老李,要不是你,我命都没了。”
我挠了挠头,说:“你别说这种话,咱们是同乡,互相帮衬是应该的。”
可没想到,真正的坎儿,却在后头。
那年冬天,农场突然传来消息,说要裁减名额,抽调一部分人去条件更艰苦的分场。抽签那天,大家都紧张得不行,生怕抽到自己的名字。结果,小周的名字被念了出来。
小周没说话,只是默默收拾东西。临走前,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说:“老李,好好干,别让我家里人失望。”
我点点头,心里却堵得慌。
小周走后的第二个月,他的家里来了一封信。信里说,他妹妹因为劳累过度病倒了,希望他能回家一趟。我拿着信,心里五味杂陈。带着这封信,我跑了几十公里去找他,却发现他正在分场的田里干活,瘦得几乎脱了形。
看见我时,他愣了一下,然后笑了笑:“老李,你咋来了?”
我把信递给他,他看完后,手抖得厉害。我劝他回家看看,他却摇了摇头,说:“我走了,农场的活儿谁干?”
那一刻,我心里像是堵了一块石头,却又说不出话来。
后来,小周终于回了家。再回来时,他带回了一张照片。照片里,是他和妹妹的合影。他说,他妹妹好了,身体也恢复了。那天晚上,我们在田埂上坐了很久,聊了很多。他说:“老李,咱们这辈子,没啥别的念想,就希望家里人好好的。”
我点点头,心里却默默想着,总有一天,我也要回去,看到母亲好好的。
1979年,我终于回到了成都。
那一天,母亲站在家门口,眼里噙着泪,却笑得很灿烂。她说:“老李,回来就好。”
现在想起那段日子,心里还是有酸有甜。我不知道当初的选择到底对不对,但我知道,正是那段日子,让我明白了什么是责任,什么是担当。青春啊,不是过得多顺遂,而是经历了多少风雨,又收获了多少成长。
母亲拍了拍我的肩膀,笑着说:“好好过日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