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猜怎么着,那年我牵了她的手,可到最后,咱俩还是没能在一起。”郭平安灌了一口酒,话音刚落,眼圈就红了。
郭平安是我的老朋友,认识二十多年了。他平时乐呵呵的,像个没心没肺的老顽童,可今天不一样。他喝了点酒,话里带着几分沉重,像是压抑了很久的心事终于要说出口了。他那低沉的声音,一下子把我们拉回了那个黄土漫天的年代。
郭平安是1969年下乡的,那年他19岁,正是热血上头的时候。他们被分到了陕东的杜家沟,那地方穷得出奇,路是土路,房是土房,连吃的都是黑窝头和玉米糊糊。可那时候的年轻人,谁不是一腔热血,想着扎根农村,干出一番事业呢?
杜家沟不大,两个生产队,一条小河横穿村子。村子周围是连绵的黄土坡,一到刮风天,土能把人埋了半个身子。郭平安刚到村里时,村民们对这些从北京来的城里娃既好奇又疏远。“这些娃能受得了咱这苦?”村里人背后议论着。
可郭平安偏偏就能吃得了这个苦。他个子高,力气大,干活从不惜力,没多久就得到了村里人的认可。特别是杜家沟的小队长杜海全,看郭平安干活麻利,说话也机灵,就让他当了知青小组长。
杜海全有个妹妹,叫杜春花。春花那时候才17岁,长得白净,眼睛大,笑起来嘴角还有两个小酒窝。村里人都说:“春花的眼睛能把人魂儿勾走。”她爱唱歌,嗓子亮,唱起山歌来,连村里的老汉都忍不住竖起耳朵听。
春花常到知青点帮忙,给知青们端饭送水。郭平安刚开始也没觉得有什么特别的,可时间一长,他发现春花的笑容总是格外暖心。春花也喜欢和郭平安说话,两人经常一边干活一边对唱山歌。知青点的几个同伴看着他们俩,笑着打趣:“平安,要不你就留在咱村,做咱杜家沟的姑爷算了!”
郭平安嘴上骂他们胡说,心里却有点悸动。春花也不避讳,笑眯眯地问:“平安哥,你真愿意留下?”她那双大眼睛闪着光,像是黄土坡上难得的春水。
转眼到了1972年,郭平安因为识字又有文化,被公社安排到村里的小学当民办老师。村里人都羡慕他,说他有福气,不用天天顶着太阳刨地了。郭平安心里高兴,但也清楚,这份轻松是乡亲们让给他的。
那年秋天,公社分了一个招干名额,说是派一个人去县革委会工作。郭平安心里有点动心,觉得这是个改变命运的机会。可最后名额给了另一个知青小赵。
杜海全拍着他的肩膀说:“平安啊,你现在是教书先生,日子比咱们轻省多了,这机会得让给别人。”
郭平安嘴上应着,心里却不是滋味。那天晚上,他一个人坐在学校后面的土坡上,看着满天的星星发呆。春花悄悄地来了,递给他一个热乎乎的玉米饼,轻声说:“平安哥,你别太在意,咱的日子还长着呢。”
郭平安看着春花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心里突然没那么难受了。他接过玉米饼,咬了一口,低声说:“春花,要是有一天我真能出人头地,我一定带你走。”
春花怔了一下,脸一下子红了,低头摆弄着手里的衣角,没说话。
那之后,村里人都说郭平安和春花是一对。杜海全也开玩笑地说:“平安,要是你真喜欢我妹子,咱秋收后就把事儿定了。”
郭平安听了心里既高兴又忐忑。他想着,等过年回北京探亲,把这事儿跟家里人说一声。
可到了1975年春节前,郭平安突然病倒了。起初以为是感冒,可发烧持续不退,连饭都吃不下了。村里的赤脚医生说是黄疸型肝炎,得赶紧送县医院。县医院治了一段时间,病情非但没好,反而加重。医生建议他转到市里或回北京治疗。
春花哭着劝他:“平安哥,你这病拖不得,赶紧回北京吧。咱村里条件不好,治不了你的病。”
郭平安不想走,可看着春花哭得眼睛都肿了,他心里一软,只能点头答应。
回到北京后,郭平安的病慢慢好了,可父母却坚决不让他再回杜家沟了。?咱家好不容易把你弄回来,还想再送你回去不成?”
郭平安和父母吵了几次,可终究拗不过。他给春花写了一封信,信里满是愧疚和无奈。没多久,春花回了一封信,信里只有一句话:“平安哥,我知道你有你的难处,我不怪你。”
郭平安看着这句话,心里像是被针扎了一样。他想回去,可父母死死拦着,甚至把他的户口迁了回来。
后来,他听说春花嫁给了村里的一个石匠,心里五味杂陈。他想写信,却又怕打扰春花的生活。时间一晃就是几十年。
2019年,郭平安和当年的知青老友们回到了杜家沟。村子变了样,修了柏油路,盖了新房,可当年的老乡却走了大半,杜海全也早已不在了。
乡亲们提起春花,说她的日子过得苦。那个石匠后来出了意外,春花一个人把两个孩子拉扯大,现在还住在破旧的老房子里。郭平安听了,心里像压了块石头似的。
他走了好久,终于在村头的那间土房前找到了春花。春花的头发已经白了,脸上满是皱纹,可那双眼睛依然清亮。看到郭平安,她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平安哥,你回来了。”
两人坐在院子里聊了很久。郭平安问她:“春花,当年你为啥要嫁给他呢?”
春花低头沉默了半晌,轻声说:“平安哥,你走了,村里人都知道咱俩的事,没人愿意娶我。他不嫌弃我,我只能嫁给他。”
郭平安听了,眼圈红了。他哽咽着说:“春花,对不起,我……”
春花打断他:“平安哥,我从来没怪过你。现在日子虽然苦,可我有两个孩子,他们对我很好,我知足了。”
郭平安回到北京后,一直惦记着春花。他偷偷给她寄了些钱,还托乡亲们帮她修了房子。他知道,这些远远不够弥补当年的遗憾,但他希望能为春花的晚年尽一点力。
一年后,郭平安收到了一封信,信是春花寄来的。信里没有多余的话,只有一句:“平安哥,我早就原谅你了,也希望你能原谅你自己。”
郭平安看着信,眼眶湿了。他把信小心地折好,放进了抽屉里。从此,这段往事,他深深埋在了心里。
每当有人问起他在杜家沟的日子,他总是笑着说:“那里是我永远的第二故乡。”可只有他自己知道,那片黄土地上,埋藏着他一生的愧疚和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