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辛,是怎样对古希腊戏剧进行继承与超越的?

沃克笔下的世界观 2024-12-11 13:47: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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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辛曾毫不讳言地说:“巴黎的趣味和雅典的趣味完全相同,使我的观众感动的,正是从前使最文明的希腊人流泪的东西。”17世纪后半叶,法国作家拉布吕耶尔曾将高乃依和拉辛作比较,认为“前者是学习索福克勒斯,后者则得到欧里庇得斯的益处较多。”

事实上,拉辛有三部作品与欧里庇得斯的剧作出于同一题材,其成名作《昂朵马格》糅合了欧里庇得斯《昂朵马格》和《特洛亚妇女》两剧的剧情;其《伊菲革涅亚》与欧里庇得斯的《伊菲革涅亚在陶里斯》取材相同;

其代表作《费德尔》的故事原型和欧里庇得斯悲剧《希波吕托斯》如出一辙。可以说,从拉辛的剧作中,我们可以很容易找到欧里庇得斯作品的某些特征,尤其是在刻划女性心理、塑造女性形象的方面。

本文欲通过分析欧里庇得斯笔下的美狄亚和拉辛笔下的爱妙娜、费德尔这三位经典女性形象,来探讨拉辛对古希腊戏剧的继承与超越。

首先从人物身份上来讲,拉辛总是将关注的目光放在上流社会的贵族阶层,这与欧里庇得斯相似。美狄亚是科尔克斯国王的公主,爱妙娜是爱兰娜皇后的女儿,费德尔是雅典王后。三位出身高贵的女性因为高贵的血统,享有着无上的尊严和荣誉。

名誉对于她们而言,是比生命还高贵的东西。然而,高贵的出身让这三位女性并不比平凡人更容易获得爱情,相反,她们常常得在身份与爱情中做出艰难的抉择。

譬如,美狄亚“本出自那高贵的父亲,出自赫利奥斯”,她为了疯狂的爱情杀兄叛国,最终却沦为弃妇,她原本就“惭愧我杀害了我的兄弟”,现在“竟被西绪弗斯的儿孙在伊阿宋的婚筵上取笑!”于是她发誓要复仇。

如果说美狄亚杀兄叛国是为了爱情放弃了身份,那么她杀子复仇则是为了身份而放弃了爱情,爱情与身份在她身上成了一对尖锐的矛盾;同样地,爱妙娜深陷情感的泥沼,是因为卑吕斯“忘却了我的恩情,这与我的名誉攸关”。

她认为假如卑吕斯娶了昂朵马格这个弗利日女人,“那对我们讲是一个多么大的耻辱啊!”高贵的身份没能让她肆无忌惮地去追求爱情,反而让她备受内心的煎熬;费德尔的祖先“是诸神的父亲和师尊”,身为国母的她却爱上继子,她感到自己无颜面对先祖。

“我的先辈遍布于天地之间,我躲到哪里?只能在黑暗中藏身。”强烈的罪恶感让费德尔几近崩溃。可见,三位女性高贵的血统并没有让她们更加容易地获得爱情,相反,高贵的出身成了她们爱情的绊脚石。

从性格上讲,拉辛笔下的女主人公骨子里有着一种刚性的美,这种刚性的力量平时隐藏在她们柔弱的身躯下,然而,一旦这股力量被激发出来,则如裂岩而出的火山。此时的她们则犹如古希腊悲剧中的男性英雄人物一样,有着惊人的勇气和力量,在她们身上所产生的悲剧力量同样震撼人心。

拉辛笔下的爱妙娜、费德尔表面温文尔雅、矜持高贵,但骨子里却有着一种决绝的刚性力量,即使面对最残酷的事实,她们都能以一种超乎寻常的冷静和意志力来支配自己的行动。

当卑吕斯出尔反尔,要与昂朵马格结婚时,爱妙娜不是寻死觅活地哭泣,反而保持着异常的沉默,其好友克来欧娜说:“公主,你静默无言,难道这残酷的轻视,一点没有扰乱你的情感吗?”

爱妙娜在冷若冰霜的面孔下深藏着熊熊燃烧的复仇之火,这种复仇的火焰变成置爱人于死地的决心。而当她所爱的卑吕斯真的倒在她怀里时,她更以惨烈的自杀来证明她才是真正爱卑吕斯的人。

这种刚烈果决的殉情不仅仅是因为她爱得深沉,更是因为其性格中这股刚性的力量;与爱妙娜相比,费德尔将爱情的欲火深藏在内心,她原本“愿意用死来保全自己的名声,来窒息这可耻的邪恶感情”。

可当她爱的人因她的谎言而死时,她同样选择了以死亡洗刷爱人的冤名,实现自我救赎。这股刚烈决绝的性格力量在欧里庇得斯笔下的美狄亚身上也有着同样的表现。在保姆的眼中,美狄亚“就像石头或海浪一样,不肯听朋友的劝慰”。

她有着牝狮般暴怒的性格,她虽然被深深的伤害了,但决不允许伤害她的人逃脱惩罚,她以弑子的方法绞痛伊阿宋的心,其以暴抗暴的极端手段彰显了古希腊悲剧主人公英雄般的气质和坚毅的意志。郎吉驽斯说:“欧里庇得斯热衷于以悲剧的夸张形式表现两种激情,即发狂和爱情,在这两方面他能超过其他所有的人”。

美狄亚的疯狂正是其骨子里顽石般决绝的性格表现。由此可见,对于这三位女性而言,当失去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爱情时,无论是毁灭他人还是毁灭自我,其刚烈、果决的性格力量是推动她们走向涅槃的重要因素。

从对女性人物境遇和命运的把握上来看,拉辛总是试图表现女性在爱情的道路上从情不知所起到爱而不得的艰难心路历程。爱妙娜本是奉父王之命和卑吕斯缔结婚约,可是,她也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真心地爱上“英雄无畏,所向无敌,又漂亮又忠实”的卑吕斯。

当她只身来到爱比尔国追随她所爱的人的时候,却被一个女俘打败,受尽世人的嘲笑;当费德尔看到英武的依包利特时,她就满脸通红,心里乱作一团。

当她鼓起勇气倾吐自己的爱情时,却遭到爱人的拒绝,羞愧难当的她痛不欲生,“让我死吧!死能免去多大的恐怖,结束生命难道是个巨大的不幸?对痛不欲生的人死亡并不可怕。”这种痛苦的爱情经历同样表现在美狄亚身上。

美狄亚说自己着了魔般地爱上伊阿宋是因为中了丘比特的箭,她为了伊阿宋付出自己的一切,然而伊阿宋却为了个人的利益抛弃了她,所以美狄亚哀叹:“在一切有理智,有灵性的生物当中,我们女人算是最不幸的。”因为“我那丈夫,我一生的幸福所依靠的丈夫,已变成这人间最恶的人”。

我国戏曲大家汤显祖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可见爱情总是叫人不可自拔的。美狄亚、爱妙娜、费德尔三位女性人物一往情深的爱恋换来的却是毁灭的结局。

美狄亚弑子的行为不仅让伊阿宋饱受无子的痛苦,更让自己承受了双倍的痛苦,最终美狄亚成为一个无国、无家、无夫、无子的人,她毁灭了伊阿宋也毁灭了自我;爱妙娜害死了卑吕斯,又自杀在他身旁,用死亡结束了她和她所爱人的生命;费德尔最终也是用死来结束无尽的罪恶感。

美狄亚、爱妙娜、费德尔都经历过从情不知所起的爱恋到爱而不得的痛苦,并最终以毁灭为结局。可以说,毁灭成为美狄亚、爱妙娜、费德尔三人共同的选择和最终的结局。欧里庇得斯和拉辛都用女主人公的毁灭使剧作产生了激荡人心的悲壮感,悲剧的意义也由此得以升华。

虽然在塑造女性人物方面,拉辛对古希腊戏剧的学习和继承是显而易见的,但拉辛生活在17世纪的法国,此时与古希腊时代毕竟相隔两千多年,因此,拉辛在塑造女性人物时,必然会融入自己的创造和对时代精神的理解。这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拉辛擅长表现人物丰富的性格。拉辛总是将女性置于极端矛盾与痛苦的选择中,表现其内心情感与理智的剧烈交锋。

譬如,当家乡的使臣前来接爱妙娜时,爱妙娜本想就此离去,“算啦,我们别再羡慕他那个卑贱的征服品了;就让他那女俘在他身上施展权威吧。我们躲开吧……”可是,她内心仍然有另一股力量在撕扯着她。

“但是如果负心人又回心转意安分起来呢!假如那忠贞的感情又在他心中获得了位置呢!假如他又到我的脚边来求我宽恕呢!”然而卑吕斯的移情别恋又深深的刺伤了爱妙娜那颗高傲的心,“但是负心人所要的只是侮辱我。

那么我们还是留在这里,不断地扰乱他们的幸福吧;我们要让他们烦恼,而我们从中取乐……”此段对白中,爱妙娜的理智告诉她应该离去,但她内心真实的情感又给自己多番假设,设法让自己留下。

她知道留下只会遭人嘲笑,为了让自己留有一点颜面,她以破坏卑吕斯的恋情为借口说服自己。这番独白将爱妙娜欲离不舍,欲留不忍的内心波澜描绘地丝丝入扣。

又如,在塑造费德尔这一人物时,拉辛用工笔细描的方法描绘出其内心巨大的罪恶感和强烈的欲望交织的矛盾心理。

当费德尔得知她所深爱的依包利特真正爱的是阿丽丝,她内心原有的羞愧、自责与妒火交织在一起,这种痛苦既源于深深的羞耻又发自于不可遏制的嫉妒。在这两种极端情绪的交织下,我们看到一个被情欲之火烧得遍体鳞伤的可怜女人。

由此可见,在拉辛的剧作中,他总是“让情欲扮演屠夫的角色”,“人纠缠在情欲的齿轮内脱不开身,心与灵魂被绞得粉碎,躯体也以死亡而告终。”

相较于拉辛,欧里庇得斯虽然也注意到美狄亚身为母亲,在痛杀亲子前那激烈的思想斗争和巨大的心灵痛苦,但通观全剧,欧里庇得斯着力表现的还是美狄亚如石头般一样坚硬的意志力,其暴戾、偏执的性格在剧作一开始就被交代出来,美狄亚的性格从整体上而言缺乏发展和变化。

其次,从刻画人物手法上来看,拉辛充分运用了对比的手法表现人物性格的复杂性。在塑造爱妙娜时,拉辛为其安置了好友克来欧娜这一角色。这一角色的安排绝不是偶然,我们发现拉辛非常善于成对地设置人物关系。

譬如,在《昂朵马格》中,昂朵马格与好友赛菲则、卑吕斯与太傅费尼克斯、奥赖斯特与好友比拉德、爱妙娜与好友克来欧娜都是成对地发生联系。这种成对的关系便于在对比中凸显人物性格。

在爱妙娜与好友克来欧娜这对关系中,克来欧娜充当了爱妙娜理智的代言人。在多次对话中,克来欧娜总是理智地告诫爱妙娜,以免她对卑吕斯还存有幻想,而爱妙娜不禁抱怨道:“狠心的,你为什么要刺中我的苦痛?我正是害怕看清我自己的处境。”同时,克来欧娜清楚地洞悉奥赖斯特对爱妙娜的一片真心,她反复劝说爱妙娜接受奥赖斯特的爱。

在爱妙娜被复仇的欲火蒙蔽双眼时,克来欧娜一再提醒爱妙娜:“公主,你这是自己害自己呀;你应当想想……”在爱妙娜与克来欧娜的对话中,我们清楚地看到爱妙娜内心微妙而又剧烈的挣扎。

可以说正是在理性的克来欧娜与失去理性的爱妙娜的对比中,爱妙娜内心理性与情感的激烈斗争得以细腻、生动地呈现出来。同样地,在《费德尔》中,费德尔与心腹厄诺娜、依包利特与太傅德拉曼尔、阿丽丝与心腹伊斯曼娜都是成对地发生联系。

在费德尔与心腹厄诺娜这对人物关系中,她们两人分别代表了费德尔内心中两个“我”,前者代表了费德尔内心的理性的一面,后者代表了其内心中非理性的一面。拉辛借后者将费德尔内心狂热的欲望引导和表现出来。

从表面上看,在整部剧作中,是厄诺娜诱使费德尔说出令人羞耻的情感,也是她怂恿费德尔在国王“逝世”后,勇敢地吐露真情,还是她设计让费德尔恶人先告状,保全自身。

但是实际上,拉辛并不是要通过该剧批判宫廷中这类溜须拍马的人,他只是借用这一角色将费德尔内心深处潜藏的欲望表现出来,所以当费德尔决定以死洗刷依包利特的冤名时,她愤怒地对厄诺娜吼道:“我不听您话了,滚开!可恶的魔鬼!去吧!让我自己把命运来支配。”这句话既表明费德尔与厄诺娜的决裂,也象征着她战胜自己内心的“魔鬼”,重新回归理性。

在《美狄亚》中,欧里庇得斯虽然也设置了保姆、保傅、歌队,但他们既没有像克来欧娜一样成为剧情的实际推动者,也没有像厄诺娜一样成为人物内心潜意识的象征。相反,美狄亚杀子复仇的举动在剧本一开场就通过保姆之口透露出来。

“她甚至恨起他的儿子来了,一看见他们,就不高兴;我害怕她设下什么新的计策,——我知道她的性情很凶猛,她不会这样驯服地受人虐待!——我害怕她用锋利的剑刺进她两个儿子的心里,或是悄悄走进那铺陈着新床的寝室中,杀掉公主和新郎”。

美狄亚性格中阴郁、暴戾的一面不是随着剧情的发展逐步呈现出来,而是通过他人之口直接道出,这种表现方式曾引起后人的诟病。譬如,17世纪法国批评家海德伦就认为:“这是一个非常显眼的缺点,它完全违背了应该始终控制舞台的捉摸不定和悬念。它破坏了几乎只能以新颖和惊异为基础的剧本的一切公认的准则。”

可见,欧里庇得斯的这种表现手法无法细致地展现美狄亚内心的激烈思想斗争,因此美狄亚的性格就显得不够丰富和立体。

最后,在对待人物的态度上,欧里庇得斯怀着一种崇敬的心理表现美狄亚这样一位女英雄。其笔下的美狄亚,充满了一种超乎常人的坚毅和勇敢,其杀子复仇的举动虽然骇人听闻,但在欧里庇得斯的笔下却显得十分悲壮。

除此之外,美狄亚是月亮女神的祭司,其祖父是原始的太阳神,她机智聪敏,而且会多种法术,其人神一体的身份充满了魔幻色彩。在剧末,她乘坐龙车腾空离去,让观众在仰望她的同时,不禁对古希腊英雄产生出无尽的叹服与敬意。

由此可见,美狄亚虽然是一位女性人物,但她仍然是一位人神一体的英雄。欧里庇得斯怀着无比的敬意来仰视这一位女英雄,故对她的情感是肯定与赞叹。

相比较而言,拉辛虽然关注的是上层社会的贵族女性,但对她们则是怀着深切的同情与怜悯,他以一种俯视的态度来描写和刻画她们。这大概与拉辛的创作主张有关,拉辛一向强调文学创作的自然与真实,认为剧作家应当描绘真实的人,真实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他反对把人截然划分为“善人”与“恶人”,反对把不同的性格形象加以强烈的对比,主张剧中的人物应该既有德行,又有弱点,是瑕瑜互现的活生生的人。

他还用亚里斯多德的话作为佐证:“亚里斯多德并没有要求我们描写完美无缺的主人公,恰恰相反,他倒是希望悲剧中的人物,即他们的不幸造成灾难的人物,既不是十全十美的好人也不是十恶不赦的坏蛋。”

因此,在拉辛笔下,爱妙娜与费德尔既不是纯粹的好人也不是十恶不赦的坏人,她们的遭遇实际上代表着人类共有的悲剧——人一生都要在理性与非理性的漩涡中进行抗争。

对此笛卡尔曾有生动地表述:“我所谓意志本身的武器就是与识别善恶有关的坚决果敢的判断,意志正是根据这些判断来指挥一个人正常的行动;而心灵最脆弱的人,他们的意志根本不会下定决心遵从某种判断,而是不断听凭一时的激情摆布,而这一时的激情时常彼此矛盾,把意志力东拉西扯,力量自行抵消,使得心灵陷入最可悲的境地。”

如果说,古希腊悲剧表现的是人与命运的抗争,那么拉辛所代表的法国古典主义悲剧则表现的是人与自身欲望的抗争。

因此,拉辛的剧作总是极力挖掘人的内心世界,丝丝入扣地表现出人类情感的涟漪和人类在欲望中的痛苦挣扎。也许正因为如此,拉辛的剧作和他笔下的女性主人公才具有了永恒的魅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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