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队长,您要是再来,我就搬家!这么些年了,那些承诺都成空话了,我不想再听了..." 刘向东挡在门口,脸上写满了不耐烦,身后的老院门"吱呀"一声关上了。
寒风刮得人脸生疼,我缩了缩脖子,转身离开这个坐落在小镇边缘的破旧院落。这是1988年的深秋,我第三次来刘德福家,还是吃了闭门羹。
"老张啊,这事儿得你去办。你在基层干了这么多年,群众工作经验丰富。"团长的话还在耳边回响。谁知道这个看似简单的老兵安置工作,竟让我这个当了十多年基层干部的人也犯了难。
小巷深处飘来阵阵煤油灶的味道,混着霉味和药味,四处却听不到人声。刘家的院墙斑驳不堪,墙根处长满了野草,一个生锈的铁锨歪歪斜斜靠在墙边。
院子里晾着几件打着补丁的旧衣服,随风飘荡。破旧的衣服上,能看出补丁叠着补丁的痕迹。透过半开的窗户,能看到屋里灰暗的光线下,一个佝偻的身影坐在角落,正在揉搓着自己的腿。
"哎,又来看老刘啊?"邻居王大爷探出头来,手里还拿着个擀面杖。"老刘这些年过得不容易啊。前两天我看他儿子又跟他吵了一架,说要去深圳打工。那孩子现在整天跟他爸急眼,连饭都不一块吃了。"
我在巷子口的小店里买了包烟,跟老板娘拉起了家常。店里的电视正放着新闻,说是改革开放十周年,沿海城市发展得红红火火。
"刘家的日子啊,一年不如一年。"老板娘叹气道,一边往货架上码着刚进的罐头。"老刘从部队回来后,找过不少工作,都干不长。厂里看他腿脚不便,嫌他干活慢。街道给安排过扫大街的活,可他那条伤腿遇到阴天就疼得厉害,站都站不稳。"
"年轻人不懂事,他儿子整天抱怨,说要是他爸不去当兵,家里也不至于这样。这不,前几天还跟隔壁李家的孩子打起来了,就因为人家说他家穷。"老板娘摇摇头,递给我一盒火柴。
听着这话,我的心揪得更紧了。回到办公室,我翻开了1980年的老档案。泛黄的纸页上,记录着刘德福的事迹:那年冬天,边境自卫反击战最激烈的时候,他带领一个班的战士,在零下二十多度的天气里坚守阵地三天三夜。
最后一天的战斗中,他身中数弹,还死死护住了通讯要道。战后,他的右腿落下了严重的后遗症,寒冷天气就会疼得睡不着觉。
档案里夹着一张模糊的老照片,我的手不由得颤抖起来。照片上那个挺拔的年轻战士,不就是我的老班长吗?他站在连队的军旗前,笑得那么灿烂,谁能想到现在会是这样。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1980年1月的那个雪夜,要不是他冒着枪林弹雨把我拖回战壕,我早就牺牲了。那时候他总说:"小张啊,活着回去,咱们就得好好过日子,让家里人过上好日子。"
"咚咚咚",办公室的门被敲响,打断了我的回忆。是刘向东的初中班主任老李,手里还拿着一沓作文本。
"张队长,我来是想说说刘向东的事。这孩子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就是这两年越来越叛逆。上周他在作文里写道:'我宁愿有个普普通通的父亲,也不要一个所谓的英雄。'"老李说着,递给我一本作文本。
我翻开一看,心里一阵刺痛。字迹工整的纸页上,写满了一个少年的怨恨:"别人家的父亲都在单位上班,能给孩子买新书包、新衣服。可我爸呢?整天把'当年在部队'挂在嘴边,却连我的学费都快交不起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又来到刘家。浓重的药酒味从门缝里飘出来,王淑芳开的门,眼睛红红的,围裙上还沾着面粉。
屋里飘着一股刺鼻的药酒味,刘德福躺在床上,面色发白。床头柜上放着几个空了的药瓶,地上是揉成一团的草药包。
"老刘,腿又疼了?"我问,看着他布满皱纹的脸。
"没事,老毛病了。"刘德福摆摆手,声音有气无力。他想坐起来,却被腿上的疼痛逼得倒吸一口冷气。
王淑芳在一旁抹眼泪:"这两天天气转凉,他的腿疼得厉害。我让他去医院,他不肯,说花钱。向东也是,一气之下跑去他姑家了,说再也不回来了。"
她边说边从柜子里翻出一个布包,里面包着几张皱巴巴的钱:"这是我偷偷攒的,本想给向东交下学期的学费,现在..."
我正要说话,突然听见外面传来吵闹声。原来是邻居家的孩子在起哄:"看,退伍兵家的傻儿子又回来了!"
刘向东气冲冲地推门进来,书包往地上一扔,校服上还沾着泥巴:"爸,你为什么非要当兵?你看看人家李叔家,人家爸爸整天在机关单位喝茶看报,孩子都能穿得干干净净的。我爸倒好,守着个破院子养病!"
"你懂什么!"刘德福猛地坐起来,又被腿疼逼得倒吸一口冷气。他的额头上沁出冷汗,却强撑着说:"当兵保家卫国,这是光荣的事!"
我赶紧掏出那张老照片:"向东,你来看看这个。"
照片虽然泛黄,但仍能看清那群意气风发的年轻战士。我指着其中一个:"这是你爸,那会儿他是我们连队的班长。这是在1980年1月拍的,那天我们刚立了一个大功。"
我讲起了往事:严寒的边境线上,敌人的炮火照亮了夜空。我们的通讯线路被炸断,补给通道受阻。是刘德福带着一个班的战士,在零下二十多度的风雪中,连续作战三天三夜,才守住了那个关键阵地。
"最后一天,敌人发起了疯狂进攻。你爸中弹了,腿上中了三发子弹,可他还是死死护住阵地。要不是他,我们整个连队都危险了。"说到动情处,我的声音有些哽咽。
刘向东呆呆地看着照片,眼圈红了。照片上的父亲是那么年轻,那么意气风发,和现在病恹恹的样子判若两人。
"这些年,我一直在反思。"我继续说,"是我们辜负了这些老兵。他们年轻时候流血流汗,可转业后的安置工作,我们做得还不够好。"
就在这时,刘德福突然开口:"小张,这话不对。当兵报国,是我们自愿的。要说愧疚,我倒是愧对我这个家。这么多年,让老婆孩子跟着受苦..."
王淑芳赶紧接过话:"你这说的什么话!要不是你当年负伤,咱家也不会这样艰难。可你从来没抱怨过,还总惦记着战友们。"
刘向东低着头,眼泪啪嗒啪嗒掉在地上:"爸,对不起...我不该..."
日子就这样慢慢有了转机。我多方联系,终于给刘德福安排了一个退伍军人服务站的工作。虽然工资不高,但离家近,能照顾到他的腿伤。
后来,我又帮他申请了伤残补助。每个月能多领到一百多块钱,在1988年,这也算是笔不小的收入了。
慢慢地,刘家的日子好起来了。院子收拾得干干净净,墙上重新刷了白漆。门口还种上了几棵月季,到了春天,开出粉红的花来。
刘向东不仅回到了学校,还主动承担起了照顾父亲的责任。每天放学回来,他都会帮老刘按摩腿伤,还学会了熬中药。
让我没想到的是,刘向东在全校演讲比赛上,主动讲述了他爸爸的故事。他说:"我以前不理解我爸为什么要当兵,现在我明白了,那是一种责任,一种担当。我为有这样的父亲感到骄傲。"
那天晚上,我们在刘家小院里喝酒。秋月如钩,老屋的影子静静地投在地上。院子里的月季虽然谢了,但枝干挺直,来年春天还会开出更美的花。
刘德福摸着自己的伤腿,轻声说:"小张,你还记得咱们在战壕里的约定吗?活着回来,就要好好过日子。"
我端起酒杯,看着月光下这个温馨的小院。有些伤痕永远都在,但只要有爱和理解,再深的伤也能慢慢愈合。就像这杯简陋的老白干,虽不是什么好酒,却暖得让人心里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