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打算响应某位老读者的要求,写一写郡、县、乡、亭、里的区别的,但刚动笔就发现关于“里”这一块,有太多内容需要交代,要从里讲到郡,估计得万字,所以干脆将里抽出来,单独成文,以飨读者朋友。
里,是秦汉以来最基层的自治单位,没错,它是自治,而算不上行政。
很久以前,生产力极端落后,再加上更早的部落社会时代,人,是不适合独居的,一来独居抵御风险的能力弱,二来也不适合集中管理。
所以必须要群聚,以集中起来提高生存和管理能力。
中国最后的原始部落——翁丁村(98户)大家可能会问了, 穷的温饱都没解决的年代,有啥管理需求啊?要知道不论是部落时代,还是王朝时代,一个部落或者王朝的国家级行动,最终都要落实到具体的每一户身上。
比如,出征、御敌、上交财务,供应脱产的贵族开支,供养军队,这都需要管理。
基层组织能力比较强的国家,比如齐桓公时期的齐国,就是因为最早实行了编户制度,将基层动员起来,集中力量搞争霸,才能在春秋早期成为第一位名副其实的霸主。
大家还要知道,古代的里,并不是像现在的村落一样,是完全开放的。
因为即便是在最稳定的盛世年代,也不能保证民间不会有盗匪出现,所以每个里,在设计上都是有外墙的,在整个村落的周围,环绕一圈夯土打造的土墙,单独只留一个门,称为里门。
所谓的“夜不闭户”,其实最早指的就是夜里不用关这个里门,形容社会治安良好。
广东清远佛冈县龙山镇上岳古村归仁里(该村坐拥18个里)还有的村落,是借助地利优势,在村落周围挖一条壕沟,注入河水,全村只留一条出路,以吊板铺就,白天打开, 晚上收起。
老张我自己的老家,位于豫南淮河畔的一个小村庄,在我小的时候,村子周围还是被一圈宽达近十米的壕沟围绕,所有人都居住在壕沟内部。
这是民国战乱不休的产物,也是中国几千年以来农村对于安全问题考量的遗风。
言归正传。那么第一个问题来了, 一里有多少人口呢?
早在西周时期,《周礼·地官·遂人》记载:“五家为邻,五邻为里。”
这是最早的关于里这个单位的记载,一里大约等于25户,话说回来,人是要生育的,谁也不能保证一家就只生一个,也不会有人强制要求你们这个里超过二十五户,就要单独划出去。
上岳古村出口,已经固定化(明显的护村河设计)
所以一里的户数注定是要不停变化的,搞不好来一波战乱,盗匪洗劫,一里所剩无几也不是没可能。
所以春秋的《管子·小匡》里就改了口径:
“制五家为轨,轨有长;十轨为里,里有司。
管子是春秋时期搞编户制度的第一人,在他的规划中,一里包含50户。
而到了汉朝时候,文献《尚书大传》卷二中记载:
“八家而为邻,三邻而为朋,三朋而为里。”
换算下来,一里有72户人家。
在《后汉书·百官志五》中,这个数字变成了一百户。
曰:“里魁,掌一里百家。”
唐朝是依然是一百户,到明清时期,文献中的记载依旧在一百户上下。而里长一般是村民推举产生,报送上级备案即可。
《清史稿·食货志二》:“凡里百有十户,推丁多者为长。”
从不同时期对每一里的户数的差别,似乎就可以发现人口增长的规律。
东汉熹平(汉灵帝)二年壁画,出土于河北(图中高耸为望楼)
古代社会农村其实没什么建设性的事务,里长的职责无外乎两件事:征税、征发徭(兵)役。将来自农村最底层的力量集中起来,输送到帝国最需要的地方,是古代中国无数里长的第一要务。
杜甫在《兵车行》中就曾提到过:“去时里正与裹头,归来头白还戍边。”
按照村落形成的习惯,一里里边的村民,大概率都是以宗族关系为纽带的,一生二,二生三,三生四,所以如果没有外力干涉的话,一里的人口发展到后边,往往会形成几个甚至一个单独的大姓。
兵车行(徐燕孙大师作品)
《兵车行》中的那位里正,在面对帝国需要的时候,也是不得不挑选宗族子弟,亲手为其裹上头巾,将其送上战场。
这是兵荒马乱的年代,里正最不愿意面对的画面。
第二个问题,农村的基层单位是里,城镇的基层单位是什么呢?
答案也是里。
毕竟,大家要知道,城镇本身就是由农村发育壮大而来,随着铁器的出现,生产力发展开始提速,有些“里”,因为其特殊的地理位置,比如交通要道之类,人口和户数会不断增加,很明显的已经超出了一里的约束,于是就在相近的地方再设置一里。
如此排列,里变成了邑,邑变成了县,镇变成了城,一个城市就这样出现了。
图源:@米兰的视界
所以它的基层单位,还是一个个里组成的,仿佛一个个细胞构成的人体器官。
跟农村的里一样,城镇中的里,也是独立划分的,每个里都有围墙,设置有里门,长方形设置,沿街规划。
这里还有个知识点,里门也叫闾门,随着贫富差距的出现,一里内部也出现了富人和穷人,有钱有影响力的富人居住闾门的右边,穷人平民居住在左边。
所以前者叫豪右,后者叫闾左。
久而久之,豪右成为豪强地主的代名词,闾左成为平民的代称。
《史记.陈涉世家》不是说了嘛:“发闾左,适戍渔阳九百人。”
不过老张我在这里提一个问题,为什么征发的是闾左,而不是豪右,知道的朋友可以在文末聊聊。
咱们继续聊,城市中不能只有里,因为除了居住需求,大家还需要交易,买卖,所以在里之外,又设置了市。
市其实就是交易的专门场所,同样是用围墙环绕,单独设门,白天固定的时间开放,晚上关闭。
如果城市规模过大,一个交易场所肯定是不够用的,所以就会有多个市。比如《木兰辞》中的“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
而买东西指代购物,也就是这么诞生的。
这就是兴起于春秋,发展于两汉,鼎盛于隋唐的“里坊制度”。
居住在城市里的人,到了天黑必须回家,因为夜里是宵禁时刻,此时市、里都关门,一四处都有围墙间隔,一个游荡在外的人是很难藏身的。
所以如果一个人在友人家赴宴过晚,来不及回家,就只能夜宿友人家。
西汉的长安城有160个里,而北魏的洛阳城则有323个,到隋唐时期,因为新建长安城,城内里的数量只有110个。
不过隋唐的里规模已经远大于昔日,在里的内部,甚至设置了十字街道,已经不是简单的一条街分两半的那种布局了。
需要注意的是,也就是在隋唐时期,城镇中的里,开始改名为坊,而交易场所还是叫市。
长安十二时辰中,不良帅张小敬带人搜查凶手,跑老跑去其实都是在某某坊穿梭。
现在的成语——“坊间传闻”,其实也是来源于此。
到北宋时期,商品经济发展迅速,夜生活丰富多彩,单纯的白天的交易已经无法满足城镇居民的需求,于是推到坊、市的城墙,坊市结合,从封闭形式转向开放,里坊制到此终结,变成了街巷制。
所以,夜市什么时候出现的?北宋。
沿街商铺啥时候出现的,也是北宋。
要是继续按照过去的标准,坊、市分割,在楼上晾晒衣服的潘金莲也不会失手砸到在逛街的西门庆,武松搞不好还是一位老实本分的武都头。
我们还需要知道,随着贫富差距的加大,农村的里和城镇中的里坊,都出现了两极化。
在农村,一部分人掌握越来越多的土地,成为地主,乃至于大户、豪强,再牛叉一点的,若是能够出仕为官,混个两千石大员下来,这家族就成世族了。
所以里的终点就是豪强垄断。然后村落变成坞堡。
而世族们自然不会居住在农村,但即便是在城镇,因族人众多,家大业大,可能一个家族就要占据一个里坊。这就导致一些里成为某一宗族的专属,然后以其姓氏冠名该里坊。
所以什么李家胡同,张家胡同,都是这么来的。
要是宗族分支比较大的,可能还会因居住的位置不同,分出个东门司马或者西门司马什么的。
在广州市越秀区六榕街道,还有一个叫司马坊的,偏偏在历史上还是一个老城区所在,其中的意味就不言自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