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鲜战场口述系列:志愿军27军战地记者孙佑杰】
1951年4月28日,27军主力80师、81师穿插到了天摩山一线,预备队79师抵达竹叶山地区,军特务团护送军指机关抵达了仙坛里。
此时,当面敌人已撤退至汉江和照阳江南岸,并建立了牢固的防御。到了4月29日,27军奉命移至金化以东、场岩里以北紧急整顿,准备接着参加5月1日开始的第二段战役。
这时,我和史云也返回了随军指一起行动的军《胜利报》社。
等我用电台发出“尖刀团”240团的新闻稿,摄影记者史云冲洗好冒死拍下来的照片,宋时轮司令员的电令也到了:
自5月9日开始,27军分路东进杨口以南的昭阳江北岸地区集结。
此前,我在军作战室了解到:战役第一阶段,全线志愿军歼敌23000人,27军歼敌3600,但敌人主力不但撤过了汉江和昭阳江,而且有杀个回马枪的迹象,27军东进邵阳江阳江北岸就是要阻敌北进。
27军东进的第二天5月10日,军政委刘浩天在华山北麓,因翻车而身负重伤。
刘浩天江西人,23岁参加红军,抗战爆发后任胶东八路军教导第2团政委,是27军老资格的政治干部。
见重伤的自己无力继续指挥部队,刘浩天只好同意上级安排,泪眼汪汪地离开了前线回国医治,这让彭德清军长的担子重上加重了。

27军五次战役渡过昭阳江(史云拍摄)
5月12日拂晓前,急行军后的27军开始了露天宿营,并作出了战斗防御部署。
军政治部防御山南坡一条南北走向的山沟,战斗力弱的宣传部和报社防御山沟的中部,除了少数警戒部队,每人自行隐蔽补觉。
我习惯性地环顾了一下山沟,发现沟底杂草丛生,两侧灌木密集,仅西侧有一栋倚悬崖搭建的小木房。
我走近了一看,松树干还是活鲜,散发着一股松油的清香。再探头一看,铺草上有9名朝鲜老乡正在睡觉,除了阿巴吉、阿妈妮就是小孩子。
我估摸了一下,如果再挤一挤,还能挪出三四个人的空间。冒着香气的松木房,厚厚的铺草,躺在上面那叫个舒服,但我知道这里没有我的位置。
这时,军宣传部的干事领着宣传部部长张乐天、教育科赵渭清科长和报社曲中一社长来了。
原来,那位干事早已发现了小木房,决定让三位团职以上干部在此休息。等三位领导的警卫员开始警戒,没事的人就不能随便靠近了。
这时,太阳已经升高了。
我沿着山沟走到一棵孤立的树荫下,觉得在此睡觉既隐蔽又凉快,也便于发现敌机。
敌机一旦轰炸,我可以快速跑向山顶茂密的树林里。于是,我解开雨衣铺在地上,枕着背包仰面朝天躺了下来。
战场上我有三个敏感,除了新闻线索就是敌人的飞机和枪炮声。尤其敌机的马达声,它的距离远近,是恐吓你还是要炸你,只要一听声音就判断个八九不离十。
也就那么一支烟的功夫,敌机的马达声突然近了。
我搭眼一望,敌机已经围着山沟开始转第二圈了,我所在的位置恰好在缩少的飞行圈内。
这时,敌机的马达声更大了。经验告诉我,敌机即将扫射和投弹。我根本顾不上拿行李,起身拔腿就往山顶的树林里跑。
刚跑出不多远,也就半分钟的时间,敌机的机关枪和炸弹便倾泻而下,其中一颗炸弹的气浪将我掀倒在地。
我爬起来用尽生平的力气,头也不回地继续猛跑。其实,这时的张部长、高科长已经牺牲,社长也已经负伤了。
我脚下生风,那个猛跑啊。在45度角的山坡松林中,等一股气跑到了山顶,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两腿如同瘫痪了一般。
突然,我看到整个山沟浓烟滚滚,小木房已被烟火吞没,而敌机已经换做了凝固汽油弹。

孙佑杰朝鲜战场木刻作品
这种炸弹内装有化学凝油剂,爆炸时闷声闷气,燃烧半径10米到40米,热度高达450度至1100度,落在哪里哪里燃烧,你越拍打它烧得越厉害。
敌机飞走之后,我急忙下山往还在燃烧的小木房处赶。半路上碰到了曲中一社长和警卫员小徐,紧张的心情这才缓和下来。
我问社长:“首长怎么样,没什么事吧?”
“事,有一点,”社长脱下单军帽,露出了头顶:“但很幸运,只擦破了一点皮。”
我仔细一看,社长的头顶有一条二指长的口子,这确实太幸运,如果稍向颅盖骨延伸一点儿就没命了。
社长将军帽递给了我:“你看,敌机还真有分寸,帽子上打了两个眼,却没有打死我。”
我接过帽子一看,敌机弹片从一个豁口穿进,划破一层头皮后,又从另一个豁口出来,这只能说是太幸运了。
原来,社长走进小木房后,铺草地上已经躺满了人。大半边是朝鲜老乡,一小边是张乐天部长和赵渭清科长,社长只好躺在两者之间的缝隙里。
小木房的老乡睡的那个死啊,竟一直未醒。三位首长也都疲劳到了极点,一挨铺草就呼呼大睡起来。
而社长却让身边小男孩的尿臊味给熏的不行,原本就过敏的气管实在受不了了,于是起身走出了小木房。
警卫员小徐问明情况后,进屋抱起社长的行李,来到了山沟上方一个大石棚跟前。
刚放下行李招呼身后的社长休息,敌机的袭击就开始了,一颗炸弹正好落在了社长的身旁。
一看社长挨炸了,小徐箭步冲了过去,见社长头顶负了轻伤,这才松了一口气。
我们一边说着刚才的情形,一边朝小木房走去。
我不由地问:“不知道张部长和赵科长跑出小木房了没有?如果他们离开了,或许不要紧。”
社长脸色突然阴沉起来:“从时间上看,他们可能来不及了。”
我和社长尽管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走到近前还是震惊了。
小木房成了一堆灰烬,11具烧成黑色的尸骨,没有半点毛发和皮肉,有的连骨头也烧成了灰状。
据不远处的目击者说,小木房中弹燃烧之际,两位警卫员一齐扑进了烈火中,企图救出自己的首长。
然而,一人被烧焦,一人被烧成重伤,只救出一位烧伤面积达70%的首长。结果也未能幸免于难,只保留了一个完整的尸体。
这两位首长和那位警卫员,我都十分熟悉,可我欲哭不能,想喊又不成。
我们是军里的宣传部门啊,五次战役的第二阶段还没正式打响,我们呼天嚎地痛哭流涕,基层部队的官兵怎么看我们啊。
我一看社长,眼泪也在眼眶里打转。
突然,脸色蜡白的社长,身体一歪要晕倒,我急忙示意警卫员小徐,将社长搀扶到卫生队包扎伤口。
社长刚一转身,我的眼泪禁不住夺眶而出,只是没有哭出声来。
当时,警卫员救出的那位首长面目全非,并不知道是谁。
最后,凭着一块表壳尚未熔化的手表,这才认出了张乐天部长的尸骨。那时的手表还是十分稀罕,军宣传部只有张部长戴手表。
看着张部长烧焦的遗骨,我不禁想起了昨天夜里的情景。
5月11日是27军东进的第三天,因为接连几天的急行军,夜里出发不久我就撑不住了,但还是咬牙坚持着走。
这时,张部长骑着一匹棕色马从队伍旁边赶上来,看我走得格外吃力,说道:“小孙,看样走不动了,你骑一会儿马怎么样?”
见张部长弯腰要下马,我反而觉得不累了,急忙上前推了一把:“我不累,部长。”
张部长又说:“要不,把你的背包放在马上。”
我一再摆手,并加快了行军速度:“部长,我背得动。”
张部长见我一再谢绝照顾,只好打马跑了过去。
张乐天部长蓬莱人,1938年参加胶东八路军,是27军少有的大知识分子,不仅工作水平高,也十分体贴部下,在机关部队威望很高。
我们先是将部长的遗骨整理出来,再轻手轻脚安放在另一个地方。这时,有人在一具尸骨的腰间发现了一支驳壳枪,不用问,这一定是部长的警卫员。
赵渭清科长被警卫员背出来时,早已奄奄一息。我打开他不离身的牛皮挎包时,发现里面还有三盒大生产牌香烟,这不仅又让我泪流不止。
赵科长是我文登老乡,1940年参加胶东八路军,不仅风度翩翩也才华了得,写得一手好文章,同我十分要好。
和我一样,赵科长也吸烟。但朝鲜只能买到旱烟,有时国内运来几箱香烟,也只能定量照顾一下团职以上的领导。
赵科长吸烟很仔细,抽剩的烟蒂也舍不得扔,扒出烟丝放进烟斗,再过一次瘾才算完事。但他对我这个烟友却很大方,每次见面总会递上一支香烟。
也是在昨天行军前,赵科长主动找到我,打开牛皮包掏出了一盒未开封的大生产。
挎包里总共四盒烟,赵科长硬是给了我一盒:“听说你随尖刀团240团穿插,写了不少好稿子,我犒劳犒劳你。”
我心里喜欢,但又不好意思:“科长,我抽早烟就行了,香烟还是留给你抽吧。”
“拿着。"赵科长幽默地说:“这是祖国给的香烟,抽了更有灵感,会写出更好的文章。”
我烟瘾大,只要队伍一停,我就找个地方猛吸一支。部队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走了一宿那盒香烟也抽完了。
分清尸骨后,我们就近刨了几个坑,将两位首长和警卫员的骨骸和遗物埋了进去,再插上一块写有姓名的小木桩。
赵科长的牛皮包和那3盒烟,我也埋进去了,这是他唯一的遗物啊。
这时,又传来消息说,跟随27军的新闻电影制片厂摄影师,也在敌机空袭中牺牲了两位,军政治部也伤亡了好几位。
这一天的宿营,军政治部几乎没人睡觉,以至于军首长下命令,睡不着也得闭上眼睛。

五次战役中的27军(史云拍摄)
太阳落山时,部队又开始出发了。
政治部的战士去牵张部长和赵科长的战马时,它们一看是生人,立即悲鸣刨蹄,折腾了好长时间加入了队列。
战马是战友,她通人性啊。
没走多远,两匹战马突然回头,又刨着蹄子嘶鸣起来。
这情景,若不亲眼所见,你是无法想象的。
这时,一行阵雁成箭型朝北飞去。我突然想起了毛主席长征时写下的《忆秦娥·娄山关》:
西风烈,长空雁叫霜晨月。霜晨月,马蹄声碎,喇叭声咽。
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从头越,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4天后的5月16日拂晓前,27军全部到达了进攻出发地,我们随军指驻扎在外慕洞一带的山沟里。
这天的午饭后,曲中一社长找到了我。
我一见社长来了,以为又让我下部队了,于是抢先说:“听这次要我去哪个团?”
“你留在军指。”社长坐在了我的身边:“你上次跟尖刀团穿插,九死一生,这次就不下去了,需要你时再下部队。”
像作战部队要有预备队一样,社长把我留作了机动力量使用,但我还是胸脯一挺:“我随时做好下部队的准备。”
社长满意地说,“有任务的话,马上通知你。你先大体了解一下战局情况。”
社长告诉我,五次战役第一阶段结束后,志司决定19兵团在西线钳制美军,3兵团割裂美、韩军联系,让曾被9兵团击败的美第10军不得东援。
9兵团(欠26军)附12军,配属炮兵25、26、11和18团,歼灭韩军第3、第5、第9师(后增第7师),尔后视情况继歼韩军首都师和第11师。
社长说到这里,拿出了军指下发的作战地图说:
“我27军在大同里至九万里16公里的正面,突破敌人昭阳江防御,沿于论里插向砧桥,割裂韩军第5师与第7师的联系,堵击县里敌人南窜,阻击由南增援之散,主力协同20军消灭坊内里以北的敌人。”
我一看地图上的红箭头更明白了,这次的战法还是先穿插敌人纵深,然后割裂分制再围歼。
81师担任穿插,79师担任割裂,80师和军特务团为二梯队。而能否能实现战役计划,关键就看81师了。
听社长这么一说,我就特别关注起了81师,因为从攻击位置到穿插目的砧桥,不仅要渡过昭阳江走100多里路,而且要边行军边作战。
与社长分手后,我急忙跑到军作战室,滴水不漏的盯着81师的动静。
当天下午5点30分,81师师长孙端夫直接指挥炮兵16团2营,火力压制昭阳江南岸的敌人阵地后,随之带领部队实施了突击穿插。
我十分熟悉孙端夫师长。他曾参加过“一二.九”学生运动,抗战时期组织领导了著名的威海起义,任山东人民抗日救国军第三军一大队大队长,是志愿军唯一一名毕业于北大法学院的高级将领,长津湖战役最后歼灭美军“北极熊团”,他是一线总指挥。
81师穿插刚开始,孙端夫师长就将指挥位置设在了尖刀团242团,后来又到了尖刀营1营,最关键是的时候,竟下到了尖刀连4连。
此战役后,经解放军总政治部批准,孙端夫师长荣立二等功,成了全军唯一战场上荣立大功的一位师长。

青年时代的孙端夫(右)
5月17日5时10分,81师经过11小时40分钟的突击作战,提前占领了昭阳江南岸砧桥和坊内里以北高地,截断了敌人的退路,并会同兄弟部队在上同里全歼韩军5个营,并将韩军第5师、第7师击溃。
27军虽然穿插、割裂迅猛,但东路兄弟部队却没能按时完成战役合围,导致东线敌人主力弃械向东南逃窜。
于是,我军遂奉命奔赴向月屯洞、苍村里方向,继续截歼逃跑的敌人。
然而,敌人强大的机动能力令部队苦不堪言,战士们徒步一夜快要追上时,敌人坐上汽车“鸣鸣”地又开走了。
这个敌人并不一下子撤退老远,而是始终同我军保持着若即若离的状态。
白天我休敌走,夜间我走敌休,走前必向我军来一阵猛烈的炮击,像是有意引我上钩。
这分明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嘛。我在军作战室了解到这些情况后,当即有了这样的想法。
几天后,急转直下的形势表明,这的确是敌人设下的一个圈套。
兵者,鬼道也。带兵打仗谋略第一,战术次之,虚则实之,实则虚之,这个老祖宗的东西我们当然明白。
但敌人也不是笨蛋一个。如果敌人一打就跑,一打就败,抗美援朝志愿军怎么会伤亡百万呢。
许多人会讲,战场上的危险主要是进攻,其实不然,转移和撤退的危险半点也不亚于进攻。
五次战役27军最危险的时刻来临了,只是我们一时没有察觉到而已。(待续)
┃作者非虚构领域作家,代表作《踏不灭的薪火》,国家图书馆收藏,据此拍摄的两部纪录片《将军校长李仙洲》和《山东流亡学生记》,列入大陆对台湾文化交流项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