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555年,嘉靖三十四年,正月二十二深夜,京城诏狱,一名被下狱待罪的官员斜靠着监狱的墙壁,手里拿着一双劈开的筷子,筷子的前端绑着一块尖锐的碎茶壶片,筷子在他一下一下的敲打中,慢慢的插入肿胀淤青的右腿中。
一下一下,拔出,再敲入,伴随着皮肉的裂开,里边的脓血喷涌而出。
筷子,是狱卒孙儒提供的,捆绑碎片的丝线,是犯人何成帮忙从衣服上扯下来的,而那个破碎的茶壶,则来自监狱官刘时守送的一壶茶。
杨继盛,是我们今天的故事主角。
以上细节描写,来自于杨继盛的狱中自传。
那么,开始今天的故事吧。
杨继盛,大明直隶容城(今河北容城县北河照村)人,嘉靖二十六年殿试二甲十一名,这个成绩相当于全国第十四名。
杨继盛的仕途从此打开,但似乎,他并不珍惜。
入仕以后,他先是以南京吏部主事的官衔外放南京,三年以后调回京城担任兵部车驾司主事,负责战事的统筹和监督。
从地方官到京官,是杨继盛同学人生的一大转折,这个转折不仅仅是仕途的晋升,更大层面上是关于他人生的起伏。
这一年,鞑靼又入侵边关。此事年年有,今天特别多,于是严党成员仇鸾给嘉靖帝上书,大概意思就是:鞑靼之所以屡次入寇,不过是为了逼咱们放开市场,不如咱就打开市场,允许他们来交易。
按说,以经济手段解决战争威胁,完全可行吗,况且以大明的经济实力,完全可以实现对蒙古的贸易逆差,既节省了军费开支,又能狠赚它一笔,何乐而不为呢?
杨继盛坚决反对!
理由也很简单,第一,鞑靼那个破地方,根本拿不出像样的东西跟我们交易,能够提供的只有马匹。
第二,鞑靼人不靠谱,经常以次充好,拿瘦马冒充良马。
第三,鞑靼人每次趁着来京交易,经常闯入民宅强奸民女,而且事后还不好查办。
以上三点并非空穴来风,一百年前,瓦剌就是这么干的,那一次也先的入侵也是因此而起。
第四,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被逼开放马市,无异于向鞑靼示弱,只会引起他们更大的野心。
这份奏疏有理有据,还搬出了历史经验作为依据,嘉靖帝很是赞同,但架不住此时正如日中天的仇鸾的劝说,于是反过来将杨继盛下狱,随后贬官发配狄道(今甘肃临洮县)典史。
典吏,是县令的副手,连个品级都没有。
这就是大明特色,大明官场有一个不成文的潜规则,弹劾他人,如果不是有大佬说话,先下狱问罪。
这是杨继盛的第一次仕途挫折,但绝不是最后一次。
一年以后,鞑靼继续来侵,看来马市政策并不能解决战争问题,此时的嘉靖帝才终于想起杨继盛当初的建议,于是在1552年,屡次下诏晋升杨继盛。
这一年,杨继盛的头衔,从典吏变成了县令,又变成了南京户部主事、刑部员外郎,最后直接调入京城,担任兵部武选司员外郎。
这是一个肥差,负责武将们的评级、晋升等,每年的灰色收入简直不要太多。
巧了,安排这一次人事调动的人,是严嵩。
理由也很简单,前边打压杨继盛导致他被贬的那位仇鸾,原本是严党成员,但是此人不仅是个军事草包,政治上也是一个傻白甜,在受到嘉靖帝信任飞黄腾达以后,居然跟严嵩叫起了板。
于是他就成了严阁老的眼中钉,失去严阁老的支持,徐阁老(徐阶)也终于决定对他下手,然后就是在严阁老和徐阁老的联合弹劾下,刚刚因病去世的仇鸾被剖棺戮尸,首级传送边关示众。
所以严嵩认为,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仇鸾是你的杨继盛的敌人,也是我的敌人, 所以你看,咱俩是队友不?
这话,严嵩只说对了一半,因为仇鸾确实是杨继盛的敌人,但不是最大的敌人,最大的那个,正是严嵩本人。
杨继盛是1552年十二月十六日抵达京城的,十八日正式办理入职手续,一个月后,杨继盛掏出了他那本被视为死谏的奏本——《请诛贼臣疏》。
在上奏疏之前,杨继盛特意斋戒三日,沐浴更衣,颇有仪式感的为自己的仕途生涯画上了句号。
死谏的含义,用今天的大白话说就是,如果我的举报有一句不实,我愿意以死谢罪,也就是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意思了。
具体到当时的奏疏中,杨继盛历数严嵩十大死罪,并且表示如果所言有假,愿以死谢罪。
整个大明的中枢系统都炸裂了。
之所以舆论影响这么大, 是因为自从严嵩弄死前任首辅夏言以后,徐阶进入蛰伏阶段,甚至必要时还要奉承一下严嵩,整个朝廷中举目望去,基本都是严党的人。
这个时候跳出来弹劾严嵩,那不是找死么?
而且这事牵扯的不只有严嵩本人,杨继盛,被公开认为是徐阶的学生,所以在严党看来,此时必然是徐阶授意而为。
有一说一,七年以后的严党倒台,确实是从徐阶授意御史邹应龙弹劾严世蕃开始,但是这一次,真的是冤枉徐阶了。
杨继盛,压根就不是徐阶的人,就好比后来的海瑞,他们的死谏,完全是发自内心的自发行为。
徐阶看过奏疏以后,倒也是松了一口气,因为在奏疏中,杨继盛连他也一块弹劾了,只不过罪名没严嵩那么严重:
“至如大学士徐阶蒙陛下特擢,乃亦每事依违,不敢持正,不可不谓之负国也”。
十八日递交奏疏,二十日杨继盛被镇抚司收押,按照他的日记记录,先是被夹手指,然后被拷打,并被要求公认幕后主使。
嘉靖帝之所以大怒,不仅是因为杨继盛弹劾了自己多年的亲信,奏疏中还提到一句:
“群臣于嵩畏威怀恩,固不必问也,皇上或问二王,令其面陈嵩恶”。
二王,是指嘉靖帝仅存的两个皇子,裕王朱载坖和景王朱载圳。
这话的表面意思就是,如果我说的不对,您可以问问二王,他们可以当面跟您聊聊严嵩的罪行。
这句话也直接触发了嘉靖帝的自动防御机制,看过《大明王朝1566》的伙伴都记得,嘉靖帝迷信修道,道士有言“二龙不得相见”,此后嘉靖不仅不册立太子,而且对皇子非常警惕。
难道这次死谏,是受二王指使?
杨继盛在狱中给出的解释是:
“奸臣之误国,虽能欺皇上,必不能欺二王。盖二王年幼,且未册封,奸贼必不堤防避忌”。
嘉靖帝对这个回答表示满意,但二王的事过去了,弹劾严嵩的事才刚刚开始,于是下令杖责一百杖,叫刑部从重议处。
这条命令的第二层意思就是:如果一百杖责以后,他还能活下来的话,你们再考虑给他定罪吧。
因为按照正常的逻辑,杖责进行到一半的时候,人就差不多送走了。
故事讲到这里,想必大家都有一个疑问,杨继盛为何要做这种无谓的弹劾?
即便是在他内心里,认为此次弹劾存在一定的成功概率,但是拿自己的生命做赌注,去弹劾一个横行十几年的权臣,替一个整日修仙练道的皇帝清理小人,值当吗?
对此,我只能告诉大家,如果我们把他和几年以后的另一位死谏的人相比,答案自然就揭晓了。
那个死谏的人,叫海瑞。
两人有很多相似之处:
杨继盛幼年父母失和,父亲娶了小妾,母亲被迫带着他和哥哥分家,不久长嫂又唆使哥哥跟母亲分家,他跟着母亲没过几年,母亲又病死了。
他的童年,是一边放牛一边跑到村里的私塾旁听,整个童年过的像没爹没妈的孩子。
在他的自传式日记《杨继盛自书年谱》中,他还提到了一个非常心酸的故事:
1550年第一次被贬狄道(甘肃临洮),因下狱期间,有人劝他哥哥来看他,他哥哥的回答是:
“待打死后,车载来家看罢。”
出狱以后发配狄道,路途遥远,杨继盛盘算下来大约需五六十两,就这他都凑不齐。
有人劝兄送盘费者,兄曰:“人家做官挣钱,他做官惹祸,便饿死从他。”
后来有个亲戚过来看望他,建议他跟哥哥分地,然后把分到的地抵押换取路费。
此计原本是想倒逼哥哥借钱给他,没想到哥哥先是置之不理,导致他连个住所都没有,后来只能住到附近的寺庙里。
分地以后,哥哥又带着侄子前来索取银两,甚至对其大打出手。
《杨继盛自书年谱》:临行之日,人有告予“兄欲打死者”,予曰:“岂有此理!”及出门时,兄果率三侄赶予奔趋于房上,兄及侄砖石如雨,予自房跳下奔逃矣。二子在屋内炕上,兄从窗内打数砖,俱不中,二子幸无恙。兄知予逃,乃率三侄将车上行李用刀斫碎,复乘马提刀赶予,幸马蹶而止。
堂堂一个二甲进士,前任副厅级干部,居然落魄到如此地步,不能说杨先生活该,因为大明的公务员待遇本就很低,答案只有一个,他不会敛财。
他和海瑞一样,都是出身穷苦,自幼吃尽了苦头,童年受尽了白眼,海瑞好歹有个尽职尽责的老母亲,他却连个哥哥都会反目成仇。
严格来说,他们属于缺爱的家庭,这样的家庭出来的孩子,要么盲目的去爱(忠君),要么根本不会去爱。
恰好,杨继盛和海瑞都属于第一种人。
在被调入京官入京之前,杨继盛对妻子曾说过这样一段话:
“荷国厚恩,欲思舍身图报,无下手得力处。”
也正是这一番对话,让他锁定了自己舍身图报嘉靖皇帝的唯一人物——当朝权奸严嵩。
下狱以后的杨继盛其实并不孤单,大家虽然忌惮于严嵩的权威, 不敢跟他联名上奏,但是私下里的同情和帮助还是不少的。
在他即将接受仗刑的时候,同僚王西石送了一颗蛇胆给他,负责执行的校尉苗管事送酒一壶,甚至,就在仗刑执行到一半的时候,有人在他背上披上一件衣服:
“打至五六十,忽觉若有人以衣覆之者,遂不觉甚痛”。
尽管如此,一百杖执行完毕,双腿已经肿胀不能行走,只能被狱卒架着回到监狱。
有人恻隐施以援手,同样也有严党的人暗中迫害,巴不得他早点死掉。
按照大明旧制,朝廷命官下狱,应当住居住环境稍好一些的官监,但是在牢头刘槚的“关照”下,他却只能住在民监。
当晚,负责掌管刑狱的陕西人刘时守送来一壶茶,饮罢以后,双腿已经被淤血撑满,于是就有了本文开头的那一幕。
后来的几天,杨继盛的右腿日渐腐烂,根据其本人描述,用手撕开皮肤,里边的烂肉直接流淌出来,用手摸下去甚至可以摸到腿骨。
期间,不断地有人偷偷送药过来。
京师秀才侯冕送药敷之,又内侍赵用送药敷之。
后来由于牢头刘槚隔绝内外消息,外界传言他已经死了四天。
仗刑第七天,同僚张弘斋差人来探望,将他还没死的消息告诉其家人,家人仍然不敢相信,直到杨继盛托人送出随身佩戴的牛骨簪,其妻才相信他还活着。
接下来的画面略有恐怖,胆小的朋友可以直接跳过。
二月初八,杨继盛的右腿已经开始好转,但左腿仍旧处于腐烂之中,用瓦片扎进去,已经不再有淤血涌出,于是找狱卒借来小刀,用针线穿透腿皮,将其揭起来,然后用小刀伸进去,一点一点的把腐烂的肉刮掉,前后刮下来两三碗烂肉。
帮忙掌灯的狱卒在旁边吓得瑟瑟发抖,乃曰:关公割骨疗毒犹藉于人,不似老爷自割者。
跟关公比起来,杨继盛没有华佗,也没有座椅和赶紧的床铺,更没有准备齐全的消毒工具,甚至,连割肉都得自己来。
这样的人,想在历史中找出第二个,几乎没有。
二月二十八日,福建人提牢官丘秉文,因敬仰杨继盛,将其转移到监狱东边的狱卒居住的小房关押,并为他提供食物和药品,杨继盛到此才算逃过一劫。
四月二十二,方起床,拄杖行。盖自被杖至起行四个月日也。
杖责带来的死亡危险虽然得以解除,但来自严党的迫害却正在紧锣密鼓的进行。
早在杖责之后的第八天,杨继盛的罪名就下来了,叫“诈传亲王令旨”,这是嘉靖给出的建议罪名,但具体的量刑还需要刑部拟定。
明世宗朱厚熜(1507年9月16日—1567年1月23日)
很不幸,刑部尚书何鳌是严嵩的门生,二把手侍郎王学益是严嵩的亲家,于是很快就给杨继盛定了斩监候,郎中史朝宾先是拒绝署名,后来在侍郎王学益的威逼下,又在判决书末尾附上这样一段话:
“杨继盛语虽诖误,心实无他。惟复悯其狂愚,谪发远戍,以全好生之德。”
寄希望于嘉靖帝能够高抬一手。
史朝宾无疑是让人敬佩的,在那种局面下,居然还有勇气不惜牺牲自己的仕途来挽救杨继盛。结果也正如我们想的那样,史朝宾被严嵩连降三级,发往泰州为通判。
同时他也是杨继盛的收尸人之一。
在刑部尚书等人的一手操办下,杨继盛最终以“诈传亲王令旨”的罪名被判死刑,不过结果很有意思。
当年的秋后处决名单中,嘉靖帝并没有在杨继盛的名字上打钩。
第二年,依旧没打勾。
从1553年正月二十日入狱,杨继盛神奇的在监狱中扛过了两年,中间甚至还经历过一次狱中瘟疫,在同僚和朋友的帮助下居然奇迹生还。
关于嘉靖帝没有勾决杨继盛的原因,众说纷纭,也许是嘉靖帝不想被严嵩当枪使,也许是被杨继盛的死谏所感动,而且,由于这位道士皇帝习惯玩文字暗语,没有勾决,很可能是在暗示大臣上奏书缓和。
第三年,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大概也猜到了嘉靖帝的心思,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站出来,请求改判杨继盛,舆论的压力越来越大,甚至就连严嵩本人,也不得不开始为自己的名声考虑,打算向嘉靖帝上书解救杨继盛。
他这个操作吓坏了严党成员。
《杨继盛自书年谱》记载了这么一个严党会议:
严嵩因纠结于要不要救杨继盛,打算占卜决定,其心腹鄢懋卿在旁曰:
“此何用卜,继盛负海内重望,徐阶得意门生,阶一日当国,继盛出而佐之,我辈无遗类矣,所谓养虎自遗患也。”
不仅如此,他的儿子严世蕃和女婿袁应枢也带着众人赶紧下跪:您如果要救杨,那么我们都将成为杨继盛砧板上的鱼肉了。
严嵩闻言脸色一变,自此想办法尽快弄死杨继盛。
有人可能好奇了, 杨继盛明明被关在监狱中,这一场严党会议细节是怎么被他知道的呢?
答案很简单,现场有一个所谓的“严党”分子——国子监司业王材,他在这场会议中,以“继盛之死不足惜也。然关系国家甚大,老先生还当为天下后世虑”为理由劝说严嵩放杨一马,事后又在探监的时候将这件事告诉了杨继盛。
原本属于严党秘密的一场会议就此被公之于众,当然,王材不久也被严嵩罢官。
最终的时刻终于来临,这一年还有一位被诬陷的官员,名叫张经,时任江浙总督,负责东南抗倭事宜(胡宗宪前任),受严党赵文华诬陷,以迁延不前、耽误战事为罪名被判处死刑。
严嵩在张经的死刑判决书中,悄然加上了杨继盛的名字。
圣上一见经名,旨意遂云:“依律处决”
他根本就没有看到杨继盛的名字。
这年秋天,杨继盛随同张经一同被问斩。
行刑前遗诗一首:
浩气还太虚,丹心照千古。
生平未报国,留作忠魂补。
最后再说三件小事:
在杨继盛死前,他的妻子张氏曾经上书,请求一命换一命,以自己的死来换取杨继盛改判,但很不幸,她的这份奏章根本就没到达嘉靖那里,而是被严嵩当做废止扔掉。
杨继盛死后不久,张氏殉夫自缢。
下狱期间,同僚王遴前去探望杨继盛,杨继盛对他说:我只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大儿子已经结婚了,女儿和小儿子就托付给您了。
在杨继盛问斩之前,王遴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了杨继盛次子杨应箕。事后被牵连入狱,出来以后又协助处理杨继盛后世。
下狱期间,杨继盛的老家保定所在的巡抚艾希淳、御史徐绅、知府赵忻一起凑了两百多两银子,帮杨继盛在老家买了三顷地,杨家总算得以立身。
至此,一代谏臣,就此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