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庄村的晨雾里，九岁的胡传常立于歙县紫阳书院残碑前。
彼时稚子仰头望见"明镜高悬"匾额，脱口道："镜明在勤拭，心正在慎独。"
这般早慧令乡邻惊叹。
同治元年负笈上海龙门书院，他行囊中歙砚与罗盘相映成趣，白日注《禹贡》察天文，夜观星象勘地理，窗前的灯火总比启明星亮得更早。
光绪七年珲春勘界，莽莽雪原上他展卷执笔，呵气化开冻墨的瞬间，仿佛看见万里疆域在笔下苏醒。
某夜俄骑火光逼近，侍卫惶急欲退，他却将砚台镇住地图：
"墨迹未干处，便是华夏山河！"
三月绘就的《延吉边务图》十二卷，至今仍在中俄界碑旁无声诉说往事。
晚清东北形势图
光绪十七年春分，胡传将毕生藏书郑重归整，指尖抚过《水经注》封皮时，一滴松烟墨悄然渗入郦道元笔下的黄河故道——
三日后，他提笔续写《学为人诗》，朱砂批注如红梅绽放在泛黄纸页。
甲午年赴任台东，他踏遍番社三十六处，轿帘永卷以纳民声。
浊水溪暴涨之日，赤足涉水的官靴里虽钻进蚂蟥，却带回各部落联署的《抚番条例》。
临终前七日，病榻上的批注依然力透纸背：
"火炮虽旧，民心犹新......"
未竟的墨迹化作星辰，永远嵌在台湾山海之间。
胡传
02胡传下葬那日，冯氏立于祠堂石阶，将翡翠耳坠轻放债主掌心：
"诸君取走银钱，且为胡家留盏读书灯。"
转身抚过樟木书箱，铜钥匙转动的清响惊飞梁间春燕。
此后每逢朔望，五岁的嗣穈在檀香中叩拜典籍，额间沾着的香灰，二十年后竟在哥伦比亚大学图书馆的晨光里熠熠生辉。
这位母亲教子如春风沐竹。
油灯将尽时，她剪下青丝续作灯芯，发丝燃起的暖光里，《孝经》字句都染上温度。
某日嗣穈逃学归家，却见母亲跪在亡夫灵位前，竹板与《台湾日记》并置案头：
"你父校书至四更天，咳血犹怕污了纸页。"
少年含泪拾起竹板，从此书房灯火常伴启明星。
宣统元年送子远行，十双千层底布鞋纳进《诗经》残章。
临别时她为儿子戴上玳瑁眼镜，镜腿焦痕映着慈母笑颜：
"你爹当年烛下疾书，镜框燃着了都浑然不觉，这份痴气你且带着。"
邮轮破浪处，鞋底《关雎》的诗行正随海风吟唱。
冯顺弟
03康奈尔深秋，胡适打开浸着桐油香的蓝布包裹。半部《周礼正义》中飘落素笺：
"墨可磨尽，志不可夺。"
母亲用绣花针在郑玄注疏旁刺出朵朵梅痕，西洋窗外的雪光里，正在细密针脚间吐蕊。
二十载后归省故里，祠堂"不苟"匾额后垂着的红丝穗迎风轻摆。
开启樟木书箱的刹那，四百卷典籍如新。
冯氏缝入寿衣的《学为人诗》末页静静躺在箱底，"求仁得仁"的朱砂批注艳若丹霞，映得案头康奈尔文凭愈发温润如玉。
今观台北胡适纪念馆，玻璃柜中的血书朱批已凝作琥珀。解说屏上循环播放着冯氏家训：
"父志化墨，母心作笺，但留清气在人间。"
展厅穹顶洒下的柔光里，那抹朱色正悄悄爬上参观孩童高举的指尖——
五岁稚子踮脚的模样，恰似当年徽州老宅里那个够向书箱的小小身影。
胡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