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作为一个历史概念,它有三个阶段性的概念,即原初性民族、次生性民族和近现代民族。
但不管哪个阶段的“民族”,其本质是因文化关系所形成的人类群体。
早期民族,血缘关系是民族构成的重要因素,但越往后的“民族”,越是淡化血缘关系而注重文化关系。
文化的创造性和继承性决定民族的创造性和继承性。
人们在实践活动中不同的目标确立和价值选择形成不同的民族性格和民族精神。
上古东方的西亚两河流域和北非的尼罗河流域在公元前四千年代的中后期就出现了较大规模的奴隶制城邦国家,印度河流域和黄河流域中下游也在公元前三千年代初产生奴隶制国家,形成东方最早的超越血缘关系、以地域和共同利益为基础,初步具有文化认同感的“民族”。
这些古老的原初性民族对周边地区的民族或以文化渗透、或以武力征伐的方式加以兼并融合;同时,这些以农耕定居文化为主的古老民族又常常遭到武力强盛的外来游牧民族的侵扰,相互冲突又逐渐融合。
经过数千年的演变,古老民族与后起民族不断融合或分化,形成系列庞大帝国。
这些帝国的统治者以语言、宗教习俗等文化手段和专制王权统治,不断强化共同的民族意识和民族身份,确立起东方古代历史上的主要民族。
在东方古代民族产生、确立、演变过程中,伴随着政治上的压迫与反抗,文化上的冲突与融合,情感上的欢欣与哀伤,从而赋予古代东方文学鲜明的民族意识。
从古代东方文学中的神话、颂诗和史传文学中,透过古朴稚拙或充满幻想的文学表现,可以离析其民族意识和民族精神。
每个民族的第一批文学遗产是神话传说。
神话传说是初民对生存环境、祖先经历的幻想性和具象化的解说,大都产生在原始社会和文明社会初期。
严格意义上的民族当时还没有形成,但各部族之间的联盟融合、兼并征服却很频繁,东方古代的部族意识在神话中有所体现。
部族向民族演化的过程,也是各民族神话体系化整合的过程。
强盛的战胜部族成为神话叙述权力的拥有者,他们都竭力将自己部族的神推到主神位置,同时丑化、恶化异族的神。
在美索不达米亚南部的苏美尔地区,早在公元前3500年开始产生城邦文明,各个城邦都有自己的保护神。
在城邦争霸的千余年里,乌鲁克、乌尔、基什、拉伽什、乌玛都先后成就霸业,这些城邦的保护神也先后成为主神。
公元前1894年,游牧部落的阿摩利人统一美索不达米亚,建立古代巴比伦王国,其神话直接继承苏美尔神话。
在巴比伦神话系统中,那些苏美尔的主神依然居重要位置,巴比伦的保护神马尔都克成为开天辟地的神主,是他挺身而出战胜众神惧怕的女魔梯阿玛特,将其尸身撕为两半,上为天、下为地,然后建造日月星辰和世间万物,安排宇宙秩序。
这里体现的是阿摩利人战胜苏美尔人、阿卡德人,政治上统一两河流域后部族意识的反映。
马尔都克创世竣工之日,天庭众神赞美他的丰功伟绩,拥戴他为神主。
神话中洋溢着阿摩利人的部族自豪感。
古代埃及神话中塞特、印度神话中的罗波那和中国神话中的蚩尤明显是部族或民族冲突中被主流话语贬损、丑化的异族之神。
塞特(seth)在古代埃及神话中有一个演变过程。
在早期神话中,他是地神格卜和天神努特的儿子,与奥西里斯、伊西丝和奈芙蒂斯是兄弟姐妹。
他是太阳神拉的得力助手,在拉神乘太阳舟航行地下之河时,他伫立船头,勇击各种妖魔,在与蛇妖阿波普的剧烈博斗中,他勇猛无比,以鱼叉刺死巨蛇。
这时候的塞特还不是恶神。
虽然在古王国的《金字塔铭文》中有他“在奈迪特之地杀害奥西里斯”的记述,但当时盛行的是太阳神崇拜,塞特杀兄的罪行还没有从宗教角度认识。
到中王国时期,塞特还与荷鲁斯一起作为王权的庇护神。
中王国时期奥西里斯崇拜兴起盛行,塞特杀兄罪行被夸大渲染,开始向恶神演化;同时亚细亚的希克索斯人入侵埃及建立起统治政权,“他们仿效埃及宗教,以阿里斯为中心,设立一个官方宗教,选择具有反叛性格的埃及神塞特作为主神。
而塞特神逐渐与塞姆人的巴勒或拉舍夫,或者与赫梯的特舒布融合为一”。
塞姆人的巴勒和赫梯的特舒布是风暴雷雨之神。
公元1567年埃及人把希克索斯人赶出埃及,追击到西亚,扩大埃及原有版图。
这时候的塞特就成为异域之神、沙漠之神、邪恶之神。
原始神话中塞特杀兄的情节衍化成觊觎埃及的富庶、奥西里斯的王位和伊西丝的美貌,几次残酷杀害奥里西斯、率军攻占底比斯王宫的情节,原有神话中与荷鲁斯共同作为王权保护者的内容发展成为为争夺王权与荷鲁斯展开较量、上告天神法庭,以塞特失败告终。
神话中突出塞特强悍暴烈、专横无道、卑鄙无耻的一面。
在后来的演变中,塞特成为一切恶德之源,是灾难的象征。
古代埃及历法中,塞特的生日是不吉之日。
从中不难体会到古代埃及人仇视异族的民族情愫。
雅利安人来到印度,战胜了土著达罗毗荼人,把土著战俘作为奴隶,或者驱赶到印度的南部。
在雅利安人的神话典籍——从《吠陀》、《两大史诗》到《往世书》中,以罗刹(Raksas)的魔鬼形象来描绘被征服的达罗毗荼人。
罗刹“原为印度土著民族名;雅利安人征服印度后,成为恶人的代称,罗刹则演变为魔鬼”[2](P602)。
在古代印度神话中,罗刹危害人类,性情暴戾,形貌丑陋,罗刹常见的形象的是肤色黝黑、绿睛红发,面目恐怖。
罗刹以印度南端的楞伽岛(现斯里兰卡)为栖居地,首领是十首恶魔罗波那。
史诗《罗摩衍那》中罗波那以苦修万年的功力,得到梵天让他统治三界的允诺,他自恃勇力,作恶多端,迫使天神做他的仆役,劫持罗摩的妻子悉多,威逼利诱,终被毗湿奴化身的罗摩所杀。
《黄帝与蚩尤的涿鹿之战》的神话在中国古代许多典籍中都有记载:
蚩尤作兵伐黄帝,黄帝乃令应龙攻之冀州之野。
应龙蓄水,蚩尤请风伯雨师到,纵大风雨。
黄帝乃下天女旱魃,雨止,遂杀蚩尤。
魃不得复上,所居不雨。
(《山海经·大荒北经》)
黄帝摄政,有蚩尤兄弟八十一人,并兽身人语,铜头铁额,食沙,造五兵,威振天下。
黄帝以仁义,不能禁止蚩尤。
天遣玄女下授黄帝兵符,伏蚩尤。
(《龙鱼河图》)
对于这位敢于与黄帝挑战,且数战数胜的蚩尤,茅盾曾认为是原始神话中“比夸父更为凶恶的巨人族”。
但更多学者认为蚩尤是南方部落九黎的酋长,“涿鹿之战”是黄帝代表的中原部族与蚩尤代表的南方部族之间的一次凶猛的战争,最终获胜的是中原部族(即“华夏集团”)。
“正是华夏集团记载和加工整理‘涿鹿之战’的神话,因此整个神话故事的同情心明显地在黄帝一面。
蚩尤被说成是肇事者、战争的发动者,……蚩尤的形象被描写得十分凶恶,其行迹也十分暴戾,而黄帝则是正义的化身,气象雍容的‘王者’。
另外,蚩尤‘兽身人语’、‘人身牛蹄’等外观描绘,则表现了华夏集团对‘荆蛮’、‘苗蛮’的蔑视心理。”
从上述的几位东方古代异族神的刻画中我们可以看到三点:第一,凶狠暴戾、品性邪恶、畸形丑陋是这些异族神的共性。
这点正是话语叙述权拥有者对异部族仇恨蔑视心态的表现。
第二,对异族神的刻画都离不开战争的情节和场面,而且表现这些异族神的勇猛善战。
这一方面说明远古时代部族融合的主要方式是战争;另一方面也说明古代东方神话的作者懂得:表现异族的强大和力量,能衬托出“我族”的更强大,因为战争的最终胜利者是“我族”;同时也可以说,这种叙述正是古代部族融合的艰难过程的神话式写实,而且只有艰难的过程,才能刻骨铭心,才可能以神话的方式口口相传而流存。
第三,这些神话谴责“他族”神、标榜“我族”神的标准或原则是道义。
神话中谴责异族神的无道、邪恶;塞特的残忍狠毒、罗波那的刚愎傲慢、蚩尤的犯上作乱都给人以深刻印象;而相反,与之相对的奥西里斯、罗摩、黄帝却是正义磊落、仁慈善良的化身。
这与古希腊神话注重力量和智慧的价值取向恰好相反,东方的这些被否定的异族神在体力和智力上往往比被肯定的本族神更胜一筹。
而后者最终战胜前者往往是道义感动最高神、得其助力的结果。
其实,对古代东方神话中被否定的神作追根溯源的探究,都可以看到部族冲突与融合的痕迹。
希伯莱古代神话中的撒旦、古代波斯神话中的阿赫里曼也可以作如是观。
这两位敢于挑战神主的恶魔有着浓郁的宗教色彩,但若剥开他们的宗教外衣,结合各自民族历史文化把握两位“魔头”在各自民族神话中的演变,依然可以看到寄寓其中的部族意识或民族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