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真禅师的离场，北宗的法空禅师站了出来。他不再谈佛、道，也不质疑本净禅师的“无心”之说，而是从佛教的经典上来以“有”攻“无”，他说道：

“佛之与道，俱是假名，十二分教，亦应不实。何以从前尊宿皆言修道？”

如你所说，佛道都是人为定义的假名，那自然佛教经典、佛陀传下的教诲也是不实在的了。那么曾经为何有这么多的高僧大德还要诵读经典、研究经典，并以此作为修行的重要途径呢？

师曰：“大德错会经意。道本无修，大德强修。道本无作，大德强作。道本无事，强生多事。道本无知，于中强知。如此见解，与道相违。从前尊宿不应如是。自是大德不会，请思之。”

司空本净说：“那是你自己会错了意。道不是知识、不是学问，不需要修，不需要费任何力气去从外界得到。你这样理解，正好与道的本意相违背。先前的高僧大德可并不是如你所说的在修道，只是你未领会经典的意义而已。”

道是什么？日升日落、月圆月缺、春暖花开、秋收冬藏、白云覆青嶂，蜂鸟步庭花......大自然的一切有条不紊的运行就是“道”，什么都是“道”，如何能言说是什么？

为什么会日升日落、月圆月缺、白云覆青嶂，蜂鸟步庭花？问为什么，那就是做学问，终其一生也未必能搞清楚。安于此就是“道”。所以，“道”有何可修的，不费一丝力气，一切现成。

从这个层面来说，花鸟鱼虫、飞禽走兽都是“得道”的，所以它们连“道”的概念也不会有，更谈不上修了。“道”只对人有意义，因为整个世界上除了人以外的一切，都是“遵循大道”的，而只有人在“妄作”。

“天之道，损有馀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馀。”所以，“人之道”是“不道”也！人才需要顺应大道，其他事物则不需要，因为已经是“道”了。

《道德经》不是在教人们要这样做，而是让大家知道不需要那样做。所以老子说：

“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

《金刚经》不是在教人们怎么修行，而是让大家看清真相。所以佛陀说：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因此，三藏十二部经典都是让人们看清真相的工具而已，都不是佛陀要说的那个东西，那个东西无以言说，佛所说经典只是“指月的手”而已。所以，佛陀说“吾四十九年住世，未曾说一字”。

经典是拿来“渡河”的，如果执于经典就是最终目标，而去研究、去领悟，那是在做学问。已经与“道”相去甚远了。

司空本净说完这段话后，又作了一首偈来进一步说“不修之修”：

“道体本无修，不修自合道。若起修道心，此人不会道。弃却一真性，却入闹浩浩。忽逢修道人，第一莫向道。”

“道”是不用修的，修恰恰是“妄作”。如果有修道的想法，就已经偏离“正道”了。丢弃自家宝藏而不顾，却到处奔波、四处寻求，这都违背“道”的本意了。

法空禅师对于司空本净关于“修道”的说法无法反驳，只有不再说话。而安禅师却接着刚才的谈话问“真假”：

“道既假名，佛云妄立，十二分教亦是接物度生，一切是妄，以何为真？”

“道”是人为定义的概念，“佛”也不是实有，佛陀言语也是应景接引、度人而发的方便之语，都不是实有的，那什么才是真实的？

师曰：“为有妄故，将真对妄。推穷妄性本空，真亦何曾有故。故知真妄是假名。二事对治，都无实体。穷其根本，一切皆空。”

司空本净说：“妄与真是互根同生的，真是因为妄而存在。但推究起来妄是不实的，那么真同样也不实有。所以，真妄都是假名。归根结底，一切概念与定义都是不实的。”

高与低、美与丑、好与坏、快乐与烦恼、彼岸与此岸......一切有别的“二元对立”都是人的意识心而产生的概念或定义，都不是真相。真相就在当下存在的现象中，只要说“是什么”就是脱离当下的人的知见了。

所以，佛学上的“一切皆空”不是在否定客观存在，而是否定人的一切认知的绝对性。“空”不是说世界不实有，而是说人对世界的认知只是相对的正确。

因此，谈到佛学就说“放下”，是有所偏见的。放下的不是现实、不是工作、不是家庭、不是人生，而是心中的种种不实知见与感受。

曰：“既言一切是妄，妄亦同真；真妄无殊，复是何物？”

安禅师说：“既然你说一切都是假的，妄与真并无区别，那它们到底是什么？”

师曰：“若言何物，何物亦妄。经云：无相似，无比况，言语道断，如鸟飞空。”

司空本净说：““是什么”就是体悟真相的最大陷阱。要知道问出“是什么”的只有人，只有人才会这么问，也只有人才会来回答，但无论何种答案都是人的认知而不是事物本来面目了。”

“真相是什么？用言语是无法描述的。就像鸟在空中飞过一样，什么也没有留下，迹不可寻。但是不能说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发生啊，鸟不是飞过吗？来过却不留痕迹。”

其实，任何真相就这么摆在人们面前，但人就是非要问一个“是什么”，非要去发表一下感受、总结一下心得。一下就把真相舍弃了，转而成为了自己的认知。

这时，达性禅师说：“禅师至妙至微，真妄双泯，佛道两亡，修行性空，名相不实，世界如幻，一切假名。作此解时，不可断绝众生善恶二根。”

意思是说：禅师对“一切皆空”的论述非常精妙，但“善恶”还是要分的，否则佛法最基本的教义都没有了根基了。

“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自净其意，是诸佛教。”

上面这句话出自《增一阿含》中，所以说佛教是“导人向善”的。

但是，什么是善？也是人下的定义，其实是不实在的。比如：不打诳语就是“善”吗？那医生为了获得更好的治疗效果而向病人隐瞒病情岂不是就“不善”？

助人为乐就是“善”吗？那帮助同学作弊，取得好成绩就是做好事吗？同样的道理：

给野生动物投喂食物，使其丧失猎手的本性；把人工繁育而丧失野外生存能力的动物放生......这些看起来是“善”其实结果呢？只是满足了人所谓“行善”的目的而已。

因此，所谓的“善恶”都是在一定场景下有所选择的行为而已，其本质如何，都是人为定义的，都是不实的。

所以，司空本净关于善恶，说出了下面的话：

“善恶二根，皆因心有。穷心若有，根亦非虚。推心既无，根因何立？经云：善不善法，从心化生。善恶业缘，本无有实。”

一切有别的“二元对立”都不是真相，都是人造的知见，不真实。

到此为止，参加佛法辩论会的北宗高僧都一一出场与司空本净禅师进行了辩论。

远禅师辩论的主要问题：“道”是否“有心”。

志明禅师辩论的主要问题是：“道”是否可修。

真禅师辩论的主要问题是：佛与道是“一”还是“二”。

法空禅师辩论的主要问题是：佛学经典是否实有。

安禅师辩论的主要问题是：妄与真是否实有。

达性禅师辩论的主要问题是：善与恶是否实有。

司空本净禅师对以上问题都给出了否定答案：心、佛、道、佛学经典、妄与真、善与恶均非实有，都是人的见解而已。

但是，这场辩论会还没有结束。眼看北宗的高僧不再搭话，这个时候李隆基的近臣孙体虚站出来问道：

“此身从何而来？百年之后复归何处？”

人的这副体魄从哪里来，死后又会到哪里去呢？

“生从何来，死归何处”这是俗世间所有人都关心的一个问题，前面谈了那么多“佛法”，这个问题总算问到点子上了。或许，这才是李隆基最关心的问题，孙体虚只是代劳而已。

“如人梦时，从何而来？睡觉时，从何而去？”

对于这个问题，司空本净没有正面回答，而是举了一个大家都有感受的实例：“生，好比人在睡觉时做梦，梦从何而来？死，就好比睡醒了，梦又去了哪里？”

“梦时不可言无，既觉不可言有。虽有有无，来往无所。”

孙体虚若有所思的自言自语：“梦在睡梦中那么真实，因此不能说“无”。但清醒之后，终究是虚幻一场，也不能说“有”。整个睡觉与觉醒过程中，梦是有“有无”的，但来无出处、去无定所啊！你的意思是人的身体......”

司空本净解说他的话说：“正是如此！贫道的这具身体，和睡觉中的梦也没有什么不同。来无出处、去无定所。”就像上面谈到的“如鸟飞空”，无迹可寻，和做梦是一样的。

听到“贫道此身亦如其梦”这句，孙体虚顿时内心空明，完全体悟人之身体与睡梦并无二致，当下释然了。不知道李隆基此时的内心在想什么？对永生不老与王朝霸业的执着在他心中是否依然如初？

随后，司空本净作偈一首，名为《来往如梦偈》：

“视生如在梦，梦里实是闹。忽觉万事休，还同睡时悟。智者会悟梦，迷人信梦闹。会梦如两般，一悟无别悟。富贵与贫贱，更无分别路。”

人生就像做梦一样，梦里头真实而热闹，一旦梦醒一切归于寂静。智慧的人懂得人生如梦，不管梦中如何闹腾，终有梦醒的一天，所以他能“笑看花开花落，淡看云卷云舒”，安于当下所有。

而愚痴的人把梦当成了真实，他会沉迷其中，拿不起也放不下，他的心境会随梦境而变迁。会为梦中的成功而喜悦，也会因为失败而遗憾。

其实，人生如梦也好、无比真实也罢本就没什么分别。做一个云淡风轻、了无牵挂的“智者”或是有苦有乐、有情有义的“痴汉”又有什么高低之分呢？

因为人永远不知道梦开始和梦结束的地方，终究是梦一场，把梦当成什么又有何分别呢？

曾经有人问金庸先生：“人生该如何度过？”

金庸先生笑了笑，说：“人生不过是大闹一场，然后悄然离去。”

既然人生如梦，终有梦醒的一天，好好的享受梦中的“酸甜苦辣”，这都是人生中无比珍贵的一部分，有什么好取舍、好执取的呢？

关于司空本净的故事就讲完了，佛学真的不仅仅只有烧香拜佛、诵经打坐，还有很多有趣的东西值得品味。当然，至于是什么味道，都是“梦”的恩赐，你只需要好好享受就够了。

衷心的感谢您的阅读，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