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林外史》里,范进是一个可怜人。
其实,他的恩师周进比他还要可怜得多。
从社会关系看,范进成家了,可周进始终孑然一身;从经济状况看,胡屠户还会隔三岔五接济一下范进,周进却只能靠自己;从社会地位看,虽然未中举的范进无人问津,但基本没人欺负他(胡屠户除外),当然也可能有人欺负他,只是作者没写出来而已,但是周进自打出场开始,就接二连三地被针对……
当初周进还在薛家集教书的时候,就曾经被年轻人欺负过。
那天,薛家集的人第一次招待周进的时候,为了表示重视,特意请来了秀才梅玖作陪,在酒席上,凭着自己的秀才身份,梅玖对没有进学的周进各种羞辱。
当时主客是周进,但是梅玖早早地就到了,不过并非出于礼貌,而是想要炫耀自己的秀才身份。
后来周进到了的时候,先到梅玖“方才慢慢地立起来和他相见”,没有丝毫陪客的自觉。
当然,梅玖的这番做派,也有一定的社会根源——
周进虽然在童生考试时得了第一名,但一直没有考上秀才,反观梅玖,虽然年纪不大,就已经是进了学成了秀才,是薛家集的“首席学者”。在社会地位上,梅玖的确比周进高得多。
作为读书人,周进知道轻重,所以刚见面的时候,他一直谦让不让梅玖作揖。不过,就算他不谦让,梅玖也不会给他行礼。
(图转网,如侵删)
庄稼人不明就里,想到毕竟今天周进是主客,就说:“论年纪也是周先生长,先生请老实些吧。”
听到这里,梅玖马上不干了,给大家讲起了学堂里的规矩。
“你众位是不知道我们学校规矩,老友是从来不同小友序齿的!”为了确保所有人都能听懂,他还专门解释了一番,说在他们学堂里,如何称呼别人,要看对方是否进学,如果进学了,哪怕只有十几岁,也是“老友”,如果没有进学,就算是八十岁了,也是“小友”。
俗话说,打人不打痛处,对于六十岁的周进来说,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还没进学,梅玖这样说,无疑是在周进的痛处再扎一刀。
紧接着,梅玖又开始打比方,说小妾就算头发白了,也是要换做“新娘”。
在那个男尊女卑的年代,小妾地位本就很低,梅玖专门拿小妾做比,就是为了进一步羞辱周进。
如果仅仅只是这样倒也罢了,偏偏饭吃到一半的时候,梅玖又搬出周进在顾家当私塾先生的往事,还念了一首“宝塔诗”——“呆,秀才,吃长斋,胡须满腮,经书不揭开,纸笔自己安排,明年不请我自来。”
短短几句,就把周进给打到了尘埃里:一呆、二笨、三怪、四丑、五懒、六穷、七脸皮厚。
当场把周进羞得脸上红一块白一块,如果不是还要讨生活,可能他早就愤然离席了(这样的周进,跟现代职场的我们,倒也有几分相似)。
我们常说,知书识礼,但是从梅玖的表现看,他也许知书,但绝对不识礼。
(图转网,如侵删)
是迂腐也好,是有真才实学也罢,从薛家集离开之后,周进的人生终于开挂了,自从大家帮他捐了个监生后,他先是中了举人,紧接着又中了进士,殿在三甲,授了部署,升了御史,钦点了广东学道,也成了范进的贵人。
等到范进钦点山东学道的时候,周进已经是国子监司业了(从三品),范进临行前,他还专门叮嘱范进要留意一下自己曾经的学生荀玫,在规则允许的情况下,稍微照顾一下。
荀玫自己很争气,不要范进的照顾,就以第一名的成绩进学了。
只是我们谁都没有想到,当年的秀才梅玖依旧还是秀才,甚至连前三等都没考进,甚至到了被除名的边缘。
看到梅玖的卷子,范进很是生气,当场就要依规责罚。
为了能保住自己的屁股,梅玖马上搬出周进,说自己也是周进的学生,全然忘却当年他是如何羞辱周进的。
正如网上的文字所说,对于此时的梅玖来说,别说给周进当学生,就是给周进当孙子,他也非常乐意。
看在周进的面子上,范进没有为难梅玖,不过也狠狠地把他责骂了一顿——
“你既出周老师门下,更该用心读书。像你做出这样文章,岂不有玷门墙桃李?此后须要洗心改过,本道来科考时,访知你若再如此,断不能恕了。”
范进害怕梅玖会辱没了周进的名声,却不知道梅玖压根不是周进的学生。只是不知道如果范进再见到周进的时候,告诉了周进这一切,周进又会有怎样的反应?
(图转网,如侵删)
梅玖编出这样瞎话,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屁股不挨打,但是接下来他的表现,着实让我们看到了他无耻的一面。
荀玫问梅玖何时跟着周进读过书,梅玖马上开始吹嘘,说当初周进在城里教书的时候,就已经教过他了,还说当时周进特别喜欢他,夸他的文章有才气。
考了“四等”无所谓,关键自己是四等的第一,而且是学台“……特地把我考在这名次,以便当堂发落,说出周先生的话,明卖个情。”连这样瞎话都能编出来,不由得人不对他说一声“佩服”!
不仅如此,他还说荀玫之所以能考到第一,也是范进的关照,一方面掩饰了自己的挫败,顺便还打击了一下荀玫,跟荀玫扯上了十竿子也打不着的关系。
当然,这还不是梅玖最不要脸皮的地方——
回到薛家集之后,荀玫和梅玖一起去观音庵拜了周进的长生禄位,还嘱咐观音庵里的和尚把“周老师”旧日书写的“红纸都久已贴白了”的联对,“拿些水喷了,揭下来裱一裱,收着才是”。
当初周进没有进学的时候,他对周进百般羞辱;现在周进发达了,就连周进用过的旧物,他都要“巴结”几分,这变脸的跨度,真不是一丁点地大。
当年不屑与之序齿的小友,而今已经称呼周进为周大老爷。站在局外人的角度,在感叹世事无常的同时,也不由得想要说一声,《儒林外史》里有些“读书人”,真的很无耻。
(图转网,如侵删)
虽然在《儒林外史》里,读书人一辈子不能中举是常态(不止是《儒林外史》里,整个科举取士的历史中,皓首穷经却依旧一无所得的,也大有人在);但是梅玖这十几年的变化,却又不得人不深思。
第二回梅玖出场的时候,是那样地意气风发;可是等到第七回,他却连前三等都进不去。
所有的一切,都直指一个真相,那就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没有丝毫进步,他的学识和能力,依旧停留在十几年前(甚至有所退步)。
平心而论,我能理解他梅玖当年的轻狂——
作为薛家集的第一个秀才,年纪轻轻就,有了向上努力的资格,不仅免除各种徭役,还正式跨入儒生阶层,遇到士大夫可以彼此称一声“朋友”了,不必如童生一般,只能被称作“小友”。换作我,可能也要张狂几天。
但张狂归张狂,生而为人,最终还是要落到地上,毕竟那时的他只是一个秀才,也仅仅只是拿到了向上的资格而已。
他以为自己以后的人生会一帆风顺,才会一直孤芳自赏,一直骄傲自满,只是他不知道,当他因为自己中了秀才而沾沾自喜目中无人的时候,就已经限定了他的人生高度。
对他来说,也许依旧最值得吹嘘的事情,就是跟周进吃过饭,跟范进见过面,仅此而已。
“墙角的花,当你孤芳自赏时,天地便小了。”“虚心竹有低头叶,傲骨梅无仰面花。”
年少轻狂很正常,但是轻狂之后,更应该看清自己,因为这天地很大,大得远超我们的想象。
只是很可惜,很多人并不明白这个道理。
(图转网,如侵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