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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仁寿四年,四月,大兴城。
一队长长的仪仗沿朱雀大街向北而来,自朱雀门逶迤进入皇城,经鸿胪寺、太常寺、秘书省、吏部、尚书省、御史台,直至内史省大门前的石狮子旁驻跸。
沿途三省六部的大小官员见了,无不疾趋道旁,躬身肃立,不敢有丝毫不敬之色。
只因那一连串黑底金边的卤簿上,赫然写着“上柱国”、“内史令”、“左卫大将军”、“雍州牧”、“晋王”,一个个煊赫的职衔在初夏的晨光中格外清晰,彰显着仪仗主人非凡的威势。
“内史令、晋王殿下到!”
随着一声悠长的唱阍响起,一个弱冠少年缓缓下了辂车,在水磨青砖地上立定。
他神态安详、举止从容,略整理一下冠冕,向正北方的宫城太极殿和东北角的东宫崇政殿恭肃一揖,这才在众卫士簇拥下拾阶而上。
此时内史省内已拥出一大批内史舍人、通事舍人、主书、录事,在大门两侧列班,垂手相迎。
这少年忽地止步,向紧贴身畔的一个身躯精悍、剽捷有力的青年笑道:“柴绍,都到了皇城,你们这些家伙何必还这般如临大敌?孤的气都快喘不上来了。”
青年躬身按刀,神情沉毅道:“殿下,陛下有严旨,命领左右将军府对您加派侍卫,贴身保护。卑职是依旨行事,请殿下恕罪。”
少年见他少年老成、一本正经,只得无奈摇头道:“好好好,你是奉旨,何罪之有?只是孤这就要与苏右仆、杨纳言议事,内史省正堂只怕挤不下你们这百多人。”
柴绍这才微觉尴尬,讷讷道:“殿下议事,卑职等自然在堂外守护......。”
言罢挥挥手,众卫士各自散去,钉子般在内史省墙内外各处站定,却仍是一派严谨肃杀气氛。
这少年,自然就是当今天子杨坚之孙,太子杨广的嫡长子杨昭了。
去岁,杨广在骊山遇刺,险些丧命,天子杨坚赫然震怒,以治安不靖为由将京兆尹卫文昇杖责一百,贬官为民。
但朝中有识之士谁不知道,这次刺杀的背后大有玄机,说白了,卫文昇不过是替罪背锅的可怜虫罢了。
而原定去年就要赴仁寿宫静养的杨坚不得不拖延了大半年才起驾离京,又因太子杨广的伤情“迟迟未见好转”,不得已把他也带了去。
尤其耐人寻味的是,杨坚以“国之宰辅、须备顾问”的名义,将原本已接近赋闲、无所事事的尚书左仆射杨素也一并带去了仁寿宫,这倒是大出朝中众臣的意料。
但天子、储君、首辅同时离京,朝廷政务就只能委托给晋王杨昭、尚书右仆射苏威、门下省纳言杨达三人处理,形成一致意见后,再快马驰送歧州仁寿宫。
来到内史省门外,内史侍郎封德彝满脸谄笑迎上,道:“殿下,苏右仆、杨纳言和诸位大人已经到了。”却又似不经意道:“以往太子殿下驾临,他们几位都要出迎的......。”
杨昭剑眉一立,斜眼扫视封德彝,冷冷道:“孤岂能与父王相提并论?你这话,非正人之言!”言罢哼了一声,举步入内。
封德彝顿时脸上一阵青、一阵红,呆立片刻才急忙趋入。
内史省堂外,苏威、杨达、民部尚书韦冲、工部尚书长孙炽、太府寺卿何稠、将作大匠宇文恺、洛州总管于玺、吴州总管宇文弼等人都在阶下恭候。
杨昭快步上前,神色谦逊向众人一揖,道:“小王来迟一步,请各位大人海涵。”
慌得众人急忙还礼,口称不敢,这才鱼贯升堂。
杨昭在主位坐定,向苏威温言道:“苏右仆,听说今日你有事见教?不知是何要事?”
坐在杨昭左侧的苏威虽已年过花甲,精神却依然矍铄,向杨昭略一点头,开门见山朗声道:“殿下,下官今日想与众位大人议一议大隋的租调税赋之事。”
杨昭笑道:“大隋开国至今,一直是苏右仆掌管国计民生,才有今日盛世局面。如今想必又有什么开源节流的好主意,小王愿洗耳恭听。”
听杨昭赞誉,苏威也不禁面有得色,随即敛容道:“承殿下谬赞,不过下官今日要说的,却是我大隋盛世之下的隐忧。”
“隐忧?”杨昭心中一凛,忙道:“苏右仆,如今我大隋人口滋繁、仓储丰盈、民殷国富,请问,忧从何来?”
苏威正色道:“殿下明鉴,正是这‘人口滋繁’带来的隐忧。”
他扫视众人,沉声道:“我大隋开国之初,只有编户三百八十万户,齐民两千四百七十万口。开皇十年平定江南,新增五十万户,三百三十七万口。但如今十四年过去,我大隋已有编户八百九十余万户,齐民五千六百万口!”
这一连串数字脱口而出,众人虽也知道,内心仍不免有几分震撼与自豪。
杨昭缓缓点头,道:“古往今来,华夏人口如此繁盛,只有汉昭帝、汉宣帝时差相仿佛。这都是皇爷爷宵衣旰食、夙兴夜寐,苏右仆与各位大人尽忠职守、孜孜以求的结果,殊为不易呀。”
苏威却眉头紧锁,道:“诸位都知道,我朝以均田制立国,有均田制的施行,才有府兵制和租调制,才有如今国富兵强的局面。但当下人口激增,而均田制实已到了难以为继的地步。”
见杨昭略带迷惘,苏威知道这位小爷初来乍到,对经济一道还不甚熟稔,就耐着性子道:“本朝均田制承袭于魏孝文帝,即百姓成丁后,由官府授予土地百亩,其中八十亩为口分田,二十亩为永业田。授田百姓每年向官府缴纳粟米、绢布若干,这便是租、调。百姓年满六十后,口分田收回国家,但永业田仍归百姓所有。”
均田、租调制当然没有苏威说的这么简单,他只大略一讲,杨昭便点头道:“孟子云,有恒产者有恒心,只有制民以产,才能使社稷稳定。”
苏威双目一亮,心中暗道:“晋王殿下虽年轻,悟性却不凡,竟能一语道出均田制的真谛。”
他语气转为沉重,缓缓道:“但如今人多地少,各地官府都已出现无地可授的情形。”
他转向宇文弼道:“公辅兄,你久在吴州,三吴之地如今是什么情况?”
宇文弼是北周旧臣,为北周灭齐立下过大功。后来大隋灭陈,他又是杨素的副手,担任西路军副帅,因功升任刑部尚书。
高熲罢相时,宇文弼上表为高熲鸣冤,被黜为吴州总管。但他精于民政、善于治理,在州数载政声卓著,杨坚对他仍颇多褒奖。
听苏威问起,宇文弼略一沉吟,道:“苏右仆所言不虚,吴州(今江苏苏州)本就人口稠密,又多河湖港汊,授田早已捉襟见肘。如今宽乡(公地多、人口少的乡)每丁还勉强可授田五、六十亩,狭乡(公地少、人口多的乡)甚至连二十亩都达不到了。”
苏威又向于玺道:“伯符兄,你那里呢?”
于玺是西魏八柱国之一、燕国公于谨之孙,其父于翼官至大隋太尉,其母是北周文帝宇文泰第五女平原公主。
他早年随韦孝宽平定河北尉迟迥之乱,此后便稳居洛州总管之职,至今已达二十四载,是隋朝在州时间最长的地方官。
于玺摇头道:“洛阳是大魏旧都,均田制就是从此地开始施行的。如今洛阳人满为患,均田制早已名存实亡。好在中州之地,商贾往来,辐辏骈集,百姓大都弃农从商,日子倒也还富庶。”
苏威略略点头,尚未说话,何稠已插口道:“士农工商乃国之四维,从商也是好的。如今市卖之税(即商业税)占太府寺岁入七成以上,库中之钱数以亿计,陛下还常说要调拨到民部使用呢!”
太府寺是为皇室经营资产、管理财务的官署,以商税、关税、外邦贡物为来源,杨坚数十年省吃俭用,也难怪太府寺的钱多得没处放。
这何稠却是苏威昔年死敌何妥的侄子,何妥曾在杨秀、虞庆则支持下一举扳倒苏威一党,搞得苏威灰头土脸、狼狈不堪。
如今何妥虽死,但何稠却是杨坚身边红得发紫的宠臣,他为人精明,已隐约猜到了苏威今日会议的用意,当即不软不硬地顶了苏威一句。
苏威脸色一寒,看也不看何稠,轻蔑地道:“夏虫不可语冰!均田制的意义,岂在蝇头小利之上?刚才晋王殿下说得好,有恒产者有恒心,有土地百姓就不会有异志,国家就可以长治久安。若人人从商逐利,贱买贵卖,必然尔虞我诈,世风败坏,乱源也就为期不远了!”
何稠脸色顿时涨红,还要再说,杨昭已摆了摆手,道:“桂林,苏右仆所言有理。金珠宝玉饥不能食、寒不能衣,一旦天下有事,还是要靠粮食、布帛渡过难关。侯景之乱时,多少富人怀揣珠玉冻饿而死,岂可不引以为鉴?”
何稠这才勉强咽下一口气,不再做声。
一直沉默的韦冲缓缓道:“苏右仆,下官久在地方,深知大人所言是实。今年蒙陛下青眼,让我掌管民部,我也一直在思索如何维系均田制的稳定,却苦无良策。大人今日召集我等会议,想必已是成竹在胸了?”
韦冲不仅是大隋开国第一功臣韦孝宽的侄子,也是杨昭妻子韦氏的堂叔,更是杨昭的胞弟、现任扬州总管、豫章王杨暕的岳父。
苏威略一沉吟,缓缓伸出三指,道:“我有三策,请殿下和诸位大人参酌。第一,再次缩短成丁年限,由二十一岁延后至二十二岁。”
苏威话音甫落,长孙炽和宇文恺都是一惊,齐声道:“什么?”
原本苏威说的是租调税赋之事,长孙炽和宇文恺一个主管全国工程事务,一个掌管皇家重点工程建设,都是抱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陪会心态,没想到苏威一开口就要延后成丁年限,二人顿时着了慌。
历代百姓成丁之后除了承担赋税,还要承担徭役,也即为官府无偿劳作。
“延迟一年成丁”就意味着天下将立减相当一部分可供征调的男丁,这对两位主管工程的主官来说,无疑极难接受。
长孙炽与宇文恺对视一眼,长孙炽面有难色道:“仆射大人明鉴,秦朝十六岁成丁,两汉二十,两晋十六,魏朝十二岁即为半丁,十四成丁,本朝二十一岁成丁已是古今未有之仁政。且历朝历代百姓每年服徭役均不少于三十天,唯独本朝只需服役二十天,这也是亘古未有。若再延后,只怕漕运、边防、水利诸般工程都要大受影响,对朝廷运转也颇有妨碍,请仆射大人三思。”
他是长孙晟之兄,多年来周转于六部九卿的老官熟牍,又是苏威的老部下,故此语气倒不敢放肆。
苏威似早有预料,微笑道:“大司空稍安勿躁,延迟成丁可以缓解官府授田压力,公辅、伯符他们就不会那么头痛了。”
宇文恺却道:“那劳役怎么办?若是误了陛下的差事,谁来负责?”
他是西魏十二大将军之一宇文贵之子,其兄宇文忻因谋反被杨坚诛杀,但宇文恺却因依附杨素,又善于土木工程而逃过一劫。
长安大兴城、仁寿宫、明堂、广通渠、独孤皇后陵寝都是他一手规划建设,是当世公认的“天下第一巧匠”。
苏威对宇文恺素无好感,冷冷道:“你想用陛下来压老夫?劳役之事老夫自有区划!”
他转向杨昭道:“殿下,下官有一法,名为‘以庸代役’,即服役之人只要按每日纳绢三尺或布三尺七寸五分的标准交足二十天的数额,即可免于劳役......。”
宇文恺又插口道:“你这法子,岂不是使服役之人更少了吗?”
苏威向天翻了翻白眼,仿佛如对白痴,唇边尽是不屑的冷笑。
韦冲却一拍大腿,道:“妙啊!百姓按此数额缴纳绢布,官府再用于雇佣闲散之人务工,几乎可雇得双倍的劳力!只不过,这数额似乎略高了些......。”
苏威忽地展颜一笑,道:“韦大司农,你可知道,百姓服役是按赶到服役地点之日才开始计算?比如让你去修缮长城,你在路上需要多少时日?算上这一来一回,百姓是能接受的。且绢布无需长途输运,只要地方登记造册,由民部对账后两地冲销即可,何等便利?”
众人听了他的话,都不禁恍然大悟。
苏威又道:“尤其是农忙之时百姓免于徭役,则可产出更多粮食、布帛,使民间更加殷实,我大隋盛世的基础也必将更加坚实。此法,我愿称之为——‘租庸调法’!”
他神采奕奕,顾盼生辉,丝毫不似花甲老人。
杨昭第一个击掌赞叹道:“苏右仆真是老成谋国的国之大贤,小王佩服莫名!”
苏威见门下省纳言杨达始终一言不发,当即侧首略带考校地道:“士达兄,苏某这租庸调法,您以为如何?”
杨达是广平王杨雄的胞弟,也是杨坚的族侄,因品行端方、性情沉稳,兼且思虑周密被杨坚看重,让他掌管门下省,握有封驳政令大权。
他若不同意,再好的政令也无法实施,故苏威有此一问。
杨达气度雍容颇似其兄杨雄,缓缓道:“仆射大人此法,开历朝赋役之法先河,杨某受益匪浅。不过我有一问,假如绢布可代替徭役,官府再以此雇工,则绢布必然在朝野之间大量流通。但绢布携带、保存、分割不易,百姓使用不便,势必要换成钱币。”
苏威听到一半,已露出会心笑容,却仍耐心静听。
杨达接着道:“但我朝钱币铸造、发行颇有不足,不法之徒私自铸币又屡禁不止,劣币泛滥成灾,百姓不乐使用。一旦百姓绢布囤积而无钱使用,生计必然有碍,则良法就有沦为恶法的隐患,仆射大人不可不察呀。”
苏威向杨达投以赞许目光,道:“纳言大人深谋远虑,不过苏某对此也略有心得。其实钱币事关民生,亦是国家大事。远的不说,仅南朝梁、陈之时就有太平百钱、定平五铢、东钱、西钱、长钱、两柱钱、鹅眼钱、六铢钱,北朝又有永安五铢、常平五铢、五行大布、永通万国等,轻重不一,样式各异,百姓无从分辨,这才导致仿铸私铸成风。”
他口若悬河,听得众人目瞪口呆,苏威微有些许得意,继续道:“大隋开国之初,陛下新铸开皇五铢,并大力收缴销毁各式杂钱,币制得以统一,流通于大河上下、塞北江南,为缔造盛-世贡献巨大。但如今人丁兴旺、食货发达,原有的铸币早已不敷使用,这也是我朝虽严刑峻法仍无法禁止私铸的根本原因。”
杨昭若有所思道:“仆射大人的意思,是要加大钱币铸造规模吗?”
苏威捻须微笑道:“我朝只在汉中设有采铜铸币司,这还是当年魏孝武帝西迁时设立,其产出远不能供应如今所需。我意在晋阳、鄂州等产铜地增设铸币司,加大铸币规模,缓解钱荒。只要供应充足,民间私铸的劣币自然无人使用,各地官府再严厉打击,则币制可清,租庸调可行,均田制可稳,大隋盛世可以永固矣!”
此时内史省中极静,只有苏威的侃侃之声,传于屋外,隐有回声。
众人都被苏威的强烈自信感染,杨达也不由叹道:“延缓成丁、以庸代役、增发钱币三策环环相扣,相辅相成,确是莫大善政,我门下省无异议。”
杨昭更是笑逐颜开,朗声道:“既然各位大人都无异议,便由内史、尚书、门下三省联章进呈皇爷爷御览,待他老人家首肯后,颁行天下!”
户口岁增,地少而人众,其狭乡,每丁才至二十亩,老小又少焉。是时户口益多,府库盈溢,乃以男子二十二成丁。
帝既躬履俭约,由是内外率职,府帑充实。
诏并州立五炉铸钱,又于鄂州白纻山有铜筼处,置十炉铸钱。——《隋书·卷二十四·志第十九·食货》
渭水滔滔,向东奔流,不舍昼夜。
由长安沿渭水向西而来的官道平坦如砥,至扶风向北伸出一条岔路,道路渐窄,地势渐高,不知不觉已入千山深处。
青山连绵,万木争秀,深壑幽涧,鸟鸣清泉,沁凉的山风穿林而起,将暑气涤荡殆尽。
封德彝一行数十骑在通往仁寿宫的山道上疾驰,沿途景致虽佳却不敢留恋,只一个劲催马趱行。
眼见前方山口设有哨卡,封德彝只得放缓马速,向守卡的兵士验明内史省腰牌,这才通行。
一路行来,盘查哨卡竟有十余处之多,且越接近仁寿宫,哨卡越密。封德彝知道,这都是岐州总管李渊下辖的府兵,负责戍卫仁寿宫外围安全。
行行重行行,不觉已近黄昏。
转过一处山崖,残阳漫天之下,群山环抱之中,一座壮阔瑰丽的宫殿赫然在望,正是大隋第一离宫——仁寿宫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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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寿宫占地千余亩,受山形限制,呈东西宽、南北窄分布。东有童山、东台山,西有凤台山、屏山,南依杜水与青莲山相望,北有碧城山,整座宫阙仿佛座落在莲花瓣中。
举目望去,但见飞檐斗拱,楼阁相连,红墙绿瓦,金碧辉煌,一派皇家庄严气象。
宫门外宽阔的空场上,一列列金甲武士持戟而立,见封德彝一行来到,立即有人按刀上前喝问:“来者何人?”
封德彝急忙下马,见此人不过十五、六岁年纪,身着明光铠,背覆朱红披风,身躯颀长,英武不凡,他却认识,正是上柱国、右领军大将军李安之子李孝恭。
封德彝深知,李安是天子近臣,李安的三个儿子李琼、李琛、李孝恭都长期收养在宫中,是杨坚看着长大的。
别看这李孝恭如今还只是一个小小督将,与杨坚的情分却与普通臣子大不相同。
当即笑眯眯上前道:“孝恭贤侄,今日是你当值吗?我替晋王殿下送奏章来了。”
李孝恭自然识得封德彝,却依旧一丝不苟验过腰牌,英俊的面孔这才浮现一缕笑容,拱手道:“封侍郎,请!”挥手命兵士放行。
封德彝命众随从去宫门外供外臣觐见的馆驿歇息,自挟了一个锦盒步行入宫。
仁寿宫分内、外两重,天子、妃嫔在内宫居住,太子、杨素、柳述、元岩等在外宫居住。
封德彝沿着笔直的甬道疾行,道旁五步一岗、十步一哨都是虎背熊腰、目不斜视的持戟武士,令他感到一丝莫名的威压。
此时天色已暗了下来,两侧厢房都已亮起烛光,封德彝略一思忖:“此时太子殿下想必已经歇息,不如先去见仆射大人。”当即熟门熟路,直奔杨素居处而来。
杨素自年初随驾来了仁寿宫,愈发闲得发昏,人却白胖了许多。
见封德彝来到甚是欢喜,亲自沏茶端上,连声叹道:“德彝,你可不知这仁寿宫有多气闷,老夫生平南征北战,何等快意,如今却仿佛坐牢一般,唉!”
封德彝将锦盒呈上,笑道:“这是长安近期转来的奏章。恩相,您若嫌此地不好,下官回去后跟玄感世兄说一声,让府上来个人,就说家中有人患病,您要回去探视,陛下总不好强留吧?”
杨素刚要笑,旋又敛住,摇了摇头道:“此法虽好,不过.....。”
他压低声音道:“陛下最近情况有些不对,老夫还是留在仁寿宫比较稳妥。”
封德彝一惊,道:“陛下病势更重了吗?”
杨素神气却有几分古怪,略一犹豫,道:“我听内廷的宦官说,陛下近来身体好得很,简直可称得上是......龙精虎猛。”
封德彝闻言,顿时瞪大了双眼。
杨坚为人深沉内敛,少有情绪波动,一举一动都极为稳重,他做梦都无法将“龙精虎猛”一词与杨坚联系到一起。
杨素将声音压至极低,脸上似有不可思议之色,缓缓道:“陛下近来整日与宣华夫人、荣华夫人混在一起,日夜......敦伦,尽享鱼水之欢。”
见封德彝想笑,杨素忙示意噤声,指指窗外道:“小心!”
随即皱眉道:“陛下一生勤勉,律己极严,没想到临老却.....却放纵起来。只他本就身体有恙,怎么经得起这样折腾?”目光已有了沉重之意。
封德彝道:“恩相何不劝劝陛下?”
杨素叹道:“男女之事,老夫怎么劝?这上头只有昔日皇后能劝得住,老夫哪有这份本事?唉,食色是人之本性,也怪皇后当年约束过甚,陛下压抑太久,以致竟比血气方刚的少年还沉湎于此。”
封德彝想想,也觉得杨坚这皇帝当得可怜,终究无话可说。
杨坚将锦盒中的奏章拿起,却“咦”了一声,道:“三省联章?”
封德彝道:“这是苏右仆提出的延缓成丁、以庸代役、增发钱币三事,晋王殿下和杨纳言都已认可,这才联章上奏。”杨素却不答话,只一目十行看了起来。
待他目光灼灼将奏章看完,却随手掷回锦盒,悠悠地道:“此三事,你以为如何?”
封德彝道:“苏威这人虽不甚识时务,不过对经国济世确有些门道,这三事......。”
他本想赞许,忽见杨素目中似有嘲讽之意,忙收住道:“恩相觉得,他这些提议有不妥之处?”
杨素伸指在几案上轻轻敲击,半晌才莫测高深地笑道:“论经国济世,我不如苏威。不过论揣摩人事,苏威拍马也赶我不上。”
封德彝细品杨素的话语,喃喃道:“人事?人事?”
杨素悠然起身,踱了几步,道:“延缓成丁确实可以减轻地方授田压力,以庸代役也的确可以减轻泥脚杆子们的负担,但前提是天下太平,国家没有大事发生。”
见封德彝不解,杨素又道:“比如国家一旦要征伐辽东,徭役负担最重的必然是幽州、冀州、青州,这三地就算有堆积如山的绢布,却到哪里去雇佣如此之多的劳力?”
封德彝立时领悟,道:“所以以庸代役只能在国家承平时施行,一旦需要集中举国之力时便会漏洞百出?”
杨素点头道:“所以我说苏威不懂人事,陛下若再有二十年阳寿,他这法子的确善莫大焉。但太子若是登基,他生平三大志向,灭吐谷浑、征辽东、开大运河,这三套锣鼓一响,苏威的租庸调法必然土崩瓦解!”
“那开矿铸币呢?”封德彝问。
杨素背手看着壁上一副水墨丹青,曼声道:“开矿铸币的好处,老夫也不甚了了。不过,你有没有想过,晋阳开矿,谁最高兴?鄂州开矿,谁又获利最大呢?”
“晋阳?鄂州?”封德彝略一迟疑,忽地恍然道:“晋州是汉王的地盘,鄂州是豫章王的辖区.....。”
杨素点点头,道:“汉王对太子是什么心思,你不是不知。就说豫章王与晋王这对同胞兄弟,将来会是什么局面也难说得很。开矿铸币固然于天下有益,但近水楼台先得月,首先受益的必是当地。我敢断言,太子对这一建议绝不会认可,晋王若有人提醒,也不会答应得这么爽快。”
封德彝不禁钦佩地看一眼杨素,道:“恩相烛照入微、洞悉世情,下官佩服。”
杨素摆摆手,无所谓地道:“我这也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本事。苏威谋事不谋人,如果是当年高熲主政当他的靠山,他确能大展拳脚、无往不利,现在嘛......。”
他似乎突然想到什么,道:“不过这份奏章来得倒也及时,我和太子已有月余没见过陛下,正好借此机会一探传言究竟。德彝,你这便去请见太子,就说联章所奏兹事体大,我和他都做不了主,要当面请示陛下。”
封德彝忙应声而起,带上锦盒匆匆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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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内廷有旨,召太子杨广、尚书左仆射杨素、兵部尚书柳述、黄门侍郎元岩、内史侍郎封德彝入仁寿殿面圣。
众人辰初时分便在内城门口聚齐,此时人多眼杂,说话不便,于是各自看天,各想心事,尽皆默不作声。
不料这一等就是一个多时辰,眼见日近中天,巳时将过,才见高大厚重的朱红城门缓缓开启,武贲中郎将来楷大步而出,向杨广躬身道:“太子殿下,各位大人,请随末将入宫。”
杨广心中虽早已不耐,脸上却平静如常,向来楷一点头,当先迈步,众人尾随,一齐入宫。
内宫却不似外面那般甬道宽阔,房舍密集,只有仁寿、御容、大宝三座高大宫殿,余处皆是园林,一座郁郁青青的小山雄踞城中,倒将内城占去了大半,更显野趣盎然。
众人来到仁寿殿,但见殿侧就是碧波如镜的西海湖,湖面凉风习习,透窗而入,顿觉浑身通泰。
此时脚步声响起,天子杨坚已从后殿走了出来,身后跟着左武侯大将军姚辩和右领军大将军李安。
只见杨坚满面红光,脚步轻快,连昔日略显佝偻的腰身都挺直了不少,神情颇为愉悦,众人不禁大感惊奇。
杨坚尚未落座便高声道:“来人,给太子和各位爱卿赐座!”
又向杨素笑道:“处道,多日不见,怎地发福了这许多?莫非这岐州的水土如此养人?哈哈哈!”
众人从未见过他这样轻松随和,也都松弛下来,杨素陪笑道:“陛下说的是,臣在这里饱食终日、无所用心,自然要衣带渐窄了。陛下又何尝不是英气勃发,臣看比在长安时足足年轻了十岁不止。”
杨广却看得极为仔细,他觉得父亲步履虽快,却似乎微微有些颤抖。脸色尽管红润,却透着几分亢奋的潮红。神情虽开朗,但眼角眉梢却总带着一抹倦意。尤其是语调高亢,细听之下却隐隐有些中气不足的嘶哑。
他不敢多看,上前一步跪倒,道:“儿臣参见父皇!”
“阿摐,起来,与父皇同坐。”杨坚亲手将杨广扶起,拉他在盘龙御座上坐了。
杨广受宠若惊,半欠着身子在杨坚身旁坐下,忽然鼻中闻到一股浓浓的脂粉香气,心中的惊奇更是无法言喻。
“这还是那个不苟言笑、威严如山的父亲吗?”杨广在心中默问。
待众人坐定,杨坚笑道:“听阿摐讲,昭儿与苏无畏、杨士达他们搞出来个新名堂,叫......租庸调法,具体情由如何,谁来讲于朕听?”言罢扫视众人。
杨广一指封德彝,道:“此事封侍郎最清楚,来,你讲给陛下听。”
封德彝忙起身,将当日内史省会议情形仔仔细细讲了。
杨坚似乎心不在焉地把玩着一串佛珠,听得并不十分专注。待封德彝讲完,杨坚却不说话,依旧垂手摩挲那串念珠,殿中一时静极。
杨素正欲对租庸调法提出自己的反对意见,杨坚却似不经意地问道:“于玺和宇文弼为何会在京中?”
他这一问天马行空,所有人都没想到他会关心这类小事,封德彝更是瞠目结舌,不自禁搔搔后脑,期期艾艾地道:“微臣不知,兴许是苏右仆想找地方官佐证他的想法,以尚书台名义调他二人来京的吧?”
杨坚却转向杨广,皱眉道:“阿摐,你是监国,一州总管离任赴京,难道你不知情?”
杨广忙道:“于玺年纪已老,去岁儿臣命车骑大将军史祥接任洛州总管之职,于玺想必已交卸了差使,这才回京,此事儿臣禀告过父皇。宇文弼嘛,儿臣记起来了,他曾上表奏请回京探视父母,儿臣也是同意了的,这是小事,故儿臣没有惊动父皇。”
杨坚这才露出释然的微笑,向杨广温语笑道:“苏无畏这三策,你以为如何?”
杨广不假思索,朗声道:“苏威三策,颇得其父苏绰经世济民学说之精髓,高瞻远瞩、未雨绸缪,儿臣认为完全可行!”
他这话一出,杨素顿觉大出意料,心道:“太子怎地转了性子?难道老夫竟看走了眼?”
其实,杨广内心何尝不是五味杂陈,昨夜封德彝将联章进呈,他看后勃然大怒,几乎就要将奏章撕碎,但太子右庶子张衡却拦住了他。
“殿下,反对这三策对你有三不妥。第一,这三策深合陛下轻徭薄赋、简政爱民的理念,你若反对,陛下定然不喜。第二,陛下会由此联想到你与汉王的矛盾纠葛,势必认为你是在因私废公。第三,陛下说不定还会认为你是急于继位登基,意欲大展拳脚、改弦更张。”
闻听此言,杨广已是通身冷汗。
张衡又道:“苏威其人,善于细务,长于执行,这种总揽全局、环环相扣的施政风格非其所长,我怀疑背后另有高人在推波助澜。”
杨广更惊,急问:“是谁?谁能有如此手段?”
张衡摇头,道:“这只是我的直觉,做不得准。总而言之,您如今一切应以顺承圣意为根本宗旨,切不可与陛下产生任何分歧。只要稳住当今的局面,令有心之人无机可趁,就是万全!”
张衡的话语依然在杨广脑海回响。
杨坚果然露出极为舒畅的笑容,伸臂似乎想打个哈欠却又强自忍住,向杨素道:“处道,你以为呢?”
杨素心道:“你们父子和衷共济,其乐融融,我又何必枉做小人?”当即在椅中一躬身,道:“这是善政良法,臣附议。”
杨素又问柳述、元岩,二人都无异议,杨坚便立起身来道:“既然大家都无异议,就颁旨施行吧!”
又拍着杨广的肩头道:“阿摐如今政务历练卓有成效,阿爹很满意。处道,即刻拟旨,今后朝中所有赏罚、升迁、度支等一应军国政务,全权由皇太子处置。”
杨广急忙跪倒道:“父皇,儿臣岂敢......。”
杨坚摆手止住杨广,温声道:“阿爹辛劳一生,到了垂暮之年才领悟到天人化生、万物滋长的真谛,你就为阿爹多尽些孝心吧。”
杨广心中暗喜,脸上却尽是惶恐,颤声道:“儿臣一定勉力去做,誓不辜负父皇期许!”
仁寿四年,幸仁寿宫,诏赏罚支度,事无巨细,并付皇太子。——《隋书·卷二·帝纪第二》
众人退出仁寿殿时,殿中陡然丝竹之声大作,一阵靡靡歌声传来,极尽妖冶柔媚。
众人不禁面面相觑,如在梦中!
(没想到呀没想到,居然连这一集都结不了尾,我自己都无语了。不过仁寿宫变要写出新意,又要不违背史实,只能抽丝剥茧来写,请性子急的朋友多多见谅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