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明敬 位启

老郑的愿望

房东老郑是一位热情、热心还很有魄力的人。他大我二十岁，我们有幸成为了忘年交。他有两个女儿，两个儿子，是真正的儿女双全。

好像是农历的七月初一，当地人有一个重大的节日：过半年。老郑说，我们这里过半年和过春节一样重要，所以他邀请我们去参加他们家的半年宴。

宴席很丰盛，有鸡，有鸭，有腊肉。我们也贡献了十几听的军用罐头。餐桌上满满当当的，这是我们入滇以来享受的少有的盛宴。其中有一道菜，是把什锦菜罐头倒出来，然后加辣椒炒一下，老郑特别喜欢吃。

老郑喝的是当地特有的苞谷酒，我们有规定，不能喝酒，用了香槟酒代替。苞谷酒很烈，我尝过一次，有一股怪怪的味道。

那天傍晚的时候开始下雨，七八点钟的时候下大了，雨点落在瓦面上，吧啦吧啦地直响。老郑把塘火捅得通红，屋里热乎乎的。

酒过三巡，孩子们都吃饱喝足离去了，餐桌前只剩下了我们两个人，他点燃了竹筒水烟，让我尝尝味道，我咕咕噜噜地尝了一大口，被呛得直咳嗽，他开心地大笑。

他又拿起了烟枪，烟枪是由一节竹管加烟锅组成的，约一米长。他点燃后，吧嗒吧嗒地吸了两口，递给我说：“只有对最尊贵的客人，我们才给这种烟抽，你尝尝？”我说：“尝！你给我什么我都尝！”我小心地尝了一口，劲头更大，我仍然被呛得直咳嗽。老郑的笑声更大了。

他放下烟枪说：“我们这里过年的时候要许愿，一会儿你猜猜我许的什么愿？”我说：“我猜不了，还是你告诉我吧。”他喝一口酒，说：“要的。”

他说：“我的第一个愿望是：这仗别打了。我们过去相处得好好的，两边附近的边民都通婚，现在可好，整天提心吊胆的，我们过去都白帮他们了。”

他倒满了一杯酒，又喝下了，接着说：“去年的这个时候，我们农场的一位工人，在劳动的时候，不小心触碰了地雷，那雷是拌发雷，当时就把一只脚炸掉了。

旁边的工人赶紧去救，没走到跟前又触雷了，一只脚也被炸掉了。

我急忙向他们那边跑，被几个工人抱住了。他们说：“场长，你别过去了，我们去多少人都要被炸！‘小越南’太缺德了，把雷都埋到了我们的农场里。”

我跪在地上哭喊着，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流血而死。”

农场那边的地理环境我见过，山高林密，救人很难。部队在这种地理环境下作战，如果有伤员，通常情况下都是搭人梯，人传人地运送。农场没有排雷工具，通信又很落后，所以救人更困难。

此时，他已经泪流满面，咳，“男儿有泪不轻弹”，我也有些唏嘘不已。

他说：“我的第二个愿望，是政府能在附近建所中学。”

他倒满一杯酒，又一饮而尽。“你看看我的几个娃，老大是个姑娘，上了两年学就下来帮我干活了，老二是个小子，小学毕业也下学跟我干活了，我不是不想让他去学校，而是没办法去，中学学校离这里太远，去一次学校，光路上就要几个小时，碰上下雨发大水，根本就去不了。你看看老二姑娘，过两年也要小学毕业了，难道也要和她姐姐一样，毕业了就下地干活？”我说：“也许到时候就好了，先不想那么多吧。”他说：“等你们回山东的时候，把她带走吧。”我一愣。他赶忙说：“我是和你开玩笑的。”

我知道他是认真的，但我不敢点破，我不知道我们能不能安全地回去，假如能安全地回去，我要以什么身份给孩子报户口上学？这些都需要特殊的政策。

我问：“你的第三个愿望是什么？”

他说：“咳，说了也是白说，根本就实现不了。既然你问了，就说说吧，权当做了一次梦哈。”他笑笑，我也笑笑，说：“那可不一定，现在形势变化这么快，想不到的事情太多，也许就实现了？”他笑了：“那敢情好，就托你吉言了。”

他停了一会，泡好了一杯茶，递给我一杯，问：“尝尝，看苦不苦？”我说：“先苦后甜，挺好。”

他缓缓地说：“其实，我想买一辆翻斗车。”看我不解，他继续说：“你想呀，这里战争以后肯定要大搞基础设施的建设，比如修路，比如建水坝等等，无论搞什么建设，都离不开翻斗车，我先买一辆，等赚钱了再买几辆，然后我们就组成一个车队，我让两个儿子都去车队。等我们家赚钱了，我就捐钱给政府，让他们在茨竹坝也建一所中学，那样的话，我的孙子就不用上不了学了。”

他有些兴奋，满脸通红。不一会，神情就黯淡了下来，然后又摇摇头：“说说玩罢了，你别笑话我。”我问：“为什么就说说玩呢？”他长叹一口气，说：“车太贵了，凭我现在的状况，根本就买不起啊！”

……

2017年的时候，时隔三十多年，我们几位战友结伴又回到大山后去看了看。

老郑已经“走了”。他的前两个愿望已经实现了，后一个愿望没有实现。他的两个儿子，好像去麻栗坡打工去了，他的儿媳妇问我：“你是不是山东的，姓张？”我说：“是！”她说：“我公公说：如果我们能见到你，无论如何要留下你吃顿饭。还说，他等不到你来看他的那一天了。”

我真的很惭愧。老郑，我来了，你却“走了”。

回过头看看，其实老郑的想法是对的。我们走后没几年，这里就开始了大规模的建设，许多的木质阁楼，都换成了砖混结构的房子，很多地方也修通了公路，翻斗车肯定会大有用武之地。他的邻居，通信班房东的孩子们，都上了中学，有的还上了大学。他们在昆明搞起来了一个公司，成了大山后村远近闻名的人物。

（时隔近四十年了，环境发生了很多变化，记忆有误的地方，敬请大家见谅，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