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侠
刚过完春节没多久,想必许多男士朋友过年喝酒时,都曾玩过一种游戏?那就是划拳、虎棒鸡虫、玩骰子等行酒令的游戏。
说起来,饮酒行令由来已久,最早诞生于西周,完备于隋唐。它是中国人在饮酒时助兴的一种特有方式,古往今来都比较常见。开始时可能是为了维持酒席上的秩序才设立“监”。汉代有“觞政”,汉刘向 《说苑·善说》:“ 魏文侯与大夫饮酒,使公乘不仁为觞政”。后来又有投壶等酒令游戏。总的来说,酒令其实就是用来喝酒助兴,罚酒娱乐的一种游戏。
然而,这行酒令的方式可谓是五花八门。文人雅士与平民百姓行酒令的方式也大不相同。文人雅士常用对诗或对对联、猜字或猜谜等,曲水流觞就是其中的一种文雅方式。一般百姓则用更为简单、方便的酒令方式,最常见,最简单的要数“同数”,其实也就是我们现在所说的“划拳”。
我们今天要说的是其中的一种:女儿令。在《红楼梦》第二十八回中,冯紫英宴请宝玉和薛蟠等人,当时他们玩的就是这种酒令。
话说,贾宝玉、薛蟠等在冯紫英家宴饮,宝玉觉得就这样滥饮,不仅易醉还无味,于是提议大家一起玩一种新令,如果有不遵新令的人,就连罚十大海,再逐出席外给大伙儿斟酒。
据书中介绍,新令的规则如下:
“每个人都要说悲、愁、喜、乐四字,并且要说出女儿来,还需注明这四字的原故。说完了,饮门杯。酒面要唱一个新鲜时样的曲子;酒底要席上生风一样东西,或古诗、旧对、《四书》《五经》成语。”
我们先来解释一下里边的几个关键词:
门杯:放在各人面前的酒杯,代指杯中酒。
酒面:指饮门杯之前所行之令,此处即唱一个“新鲜时样”的曲子。
酒底:每行完一个酒令时,饮干一杯酒,叫“酒底”。
席上生风:借酒席上的食品或装饰等现成东西,说一句与此有关的古诗或古文。
了解了以上这些,想必大家也会觉得这个女儿令的要求不低吧,它不仅需要一些文化底蕴做基础,而且还得能说会唱才行。
这不,薛蟠这个不学无术的听完就准备打退堂鼓了,不过还是被歌女云儿给说服了,只得硬着头皮参加。
值得注意的是,在酒令中,“喜”、“乐”大多只是“女儿”眼前生活情景的反映,是陪衬;而“悲”、“愁” 才是与后来的故事情节发展相关的内容,且是藏有深意的。
因为这个新令是宝玉提议的,所以他要第一个来说,给大家做下示范:
女儿悲,青春已大守空闺。
女儿愁,悔教夫婿觅封侯。
女儿喜,对镜晨妆颜色美。
女儿乐,秋千架上春衫薄。
这里边对“喜”和“乐”的描述,可能是对大观园所有女儿们的生活的概括描写。似乎写的是宝玉认识的女孩子们的日常情景,平常黛玉还有丫鬟们对镜梳妆时,宝玉总是在身边看着,还会偷吃她们的胭脂。
不过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他和宝钗婚后也曾有过几天这样的喜乐日子,他每天早上都能看到妻子对镜梳妆,春天的时候也曾陪她去荡过秋千。
在宝玉眼中,女孩们因为待在闺阁中耽误了大好青春而伤悲,后悔让丈夫考功名而产生了愁怨(他自己不喜欢),早上对镜化妆时看到镜中美丽的自己而欢喜,春天荡秋千时则是她们最快乐的时光。或许这些因为都是宝玉常见的女儿们的日常情景,所以便能脱口而出。
前面的“悲”和“愁”应该是指宝钗一人,因为后来的宝钗就经历了“守春闺”,宝玉出走后,估计她内心的想法可能就是:“悔教夫婿觅封侯”。女儿悲这句诗出自王昌龄的《闺怨》,这也是宝玉酒令的中心思想,也对应着令中女子的最终命运。
而宝玉的唱词更是将悲、愁、喜、乐场面展开来具体描写,可能是用当时流行的曲子填词进去的, 可惜我们已经听不到曲调是如何吟唱的了,仔细想来应该是旋律好听,但又带着淡淡忧伤的感觉吧。唱词中“展不开的眉头,捱不明的更漏”,似乎也在分别暗指黛玉和宝钗。这两个人对他的现在和以后都至关重要。
后来,宝玉拈起一片梨,给出的“席上生风”的诗句是:“雨打梨花深闭门”,出处应该是秦观的《鹧鸪天·枝上流莺和泪闻》:
枝上流莺和泪闻,新啼痕间旧啼痕。一春鱼鸟无消息,千里关山劳梦魂。
无一语,对芳尊。安排肠断到黄昏。甫能炙得灯儿了,雨打梨花深闭门。
秦少游的这首词讲述的也是女子守空闺,迟迟等不来丈夫回家的故事,这和宝钗婚后的生活十分相似,应该也是一处伏笔。仔细观察,不难发现:宝玉那悲愁喜乐的令词、唱曲和出处都是一脉相承的,从这点足以看出宝玉的文学素质与水平。
这些也暗示了宝玉弃宝钗为僧的真相——以“仕途经济”那一套来“讽谏”宝玉的女子,终将使宝玉憎恶并与之决裂。时曲只从女儿悲愁来写,大概也是在暗示将来大观园女儿们的结局是以悲愁为主吧。
接下来就轮到主人冯紫英了,他说道:
女儿悲,儿夫染病在垂危。
女儿愁,大风吹倒梳妆楼。
女儿喜,头胎养了双生子。
女儿乐,私向花园掏蟋蟀。
这里我们不妨大胆猜测一下:冯紫英日常生活中可能喜欢斗蟋蟀玩,所以乐事儿就写了这个。另外的悲愁喜可能作者描写的是他未来的生活和结局。有人根据这回的酒令推测史湘云后来嫁的夫君就是冯紫英,不过个人还是觉得证据不足,难以断言。
冯紫英的“酒面”就比较幽默风趣了,他给的酒底是“鸡声茅店月”,出自温庭筠《商山早行》:
晨起动征铎,客行悲故乡。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
槲叶落山路,枳花照驿墙。因思杜陵梦,凫雁满回塘。
在《红楼梦》中,冯紫英可谓是一个神秘人物,他的很多事情都是一笔带过,并没有明说,所以他的结局也不好推测。单从酒底来看,他应该是客居他乡;从女儿悲这句来推测,他大概是病死的;女儿喜这句则是说他娶的妻子给她生了一对双胞胎。他的这个酒令应该采用的是倒叙的表达方式,也就是说他的一生是由乐及悲。
接下来该歌女云儿:
她是陪客,也是歌女,所以她的令其实就是在陈述自身的日常生活和不幸遭遇。由于她的文化水平不高,所以女儿令中多俚词俗语,听起来也不怎么文雅。可能她唱的曲子是常去烟花之地的男们喜欢听的内容和调调吧。而她与史湘云的小名相同,作者在这里可能也是在影射史湘云的结局。
至于薛蟠的那一套,最能反映他的低俗品味和不学无术,简直就是一个古代版的荤段子,听起来真是搞笑又下流。听起来确实就像他自己唱的那样:“一个蚊子哼哼哼。两个苍蝇嗡嗡嗡”。居然还自命名为:“哼哼韵”。大家实在听不下去,为了避免他继续说龌龊之言,就连他的酒底也给免了。真可谓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可能是因为薛蟠平时生活就不检点,而且男女通吃,所以他的女儿令里尽是一些他自己喜欢的,但却低俗、不堪入耳的内容。他提到的“乌龟”有可能是指他后来娶的正妻夏金桂勾引薛蝌,差点给他带了绿帽子的事情吧。
最后咱们还是来说说蒋玉菡的女儿令:
女儿悲,丈夫一去不回归。
女儿愁,无钱去打桂花油。
女儿喜,灯花并头结双蕊。
女儿乐,夫唱妇随真和合。
这里边的女儿应该说的就是袭人。这个女儿喜里边的“灯花并头结双蕊”,是说袭人一生中有两个男人,他和宝玉有夫妻之实,后来又嫁给了蒋玉菡。“夫唱妇随真和合”应该是说袭人和蒋玉菡婚后的生活还是很幸福的。女儿悲说的应该是宝玉出家后再没有回来,后来才有了他和蒋玉菡的姻缘。这个女儿令是用正序的方式描述了袭人的一生。
这也和他给出的酒底:“花气袭人知昼暖”,是十分吻合的。他是拿着木樨说的这句“席上生风”,而木樨也是桂花,也正好应了《长安古意》里的那句:“独有南山桂花发,飞来飞去袭人裾”。说来说去,这些都是在指向袭人。
不过,这也是这首女儿令的奇怪和奇妙所在。毕竟,在此之前,蒋玉菡根本不知道宝玉身边有袭人这么一个大丫鬟,可是他说出来女孩分明就是指向袭人。后面蒋玉菡和宝玉还私下交换了腰带,正是这一条腰带把袭人和蒋玉菡阴错阳差地“捆绑”在了一起,他们之间才有了一段谁也料想不到的姻缘。
咱们索性对这几个女儿令进行一番简评:
第一、酒令行的最好的,要数宝玉,可以给最高分5分。他酒令中的悲愁喜乐都是一气呵成,唱的酒面也很雅,令词、唱曲和出处一脉相承,都对应了“闺怨”的中心思想。宝玉的女儿令文雅有内涵,也说明他还是饱读诗书,有一定文学功底的。
第二、酒令行的最妙的,当推蒋玉菡,青侠给他打4分。他的令词里多次提到“花”,席上生风又是:“花气袭人知昼暖”,这一套令非常连贯,也很形象和通俗易懂。他说完这个,别说宝玉,就连薛蟠都感觉像是在说袭人。可是他在此之前都不知道宝玉有袭人这么一个大丫鬟。而他最后居然跟袭人结成了夫妻,令人不得不感慨:人生真可谓是一切皆有可能呀!
第三、冯紫英的这个令可以说是中规中矩,介于雅俗之间,可以给及格分3分。曹公笔下的冯紫英,较之宝玉多一分英武,比之薛蟠,少一些狼伉。他也是那种不喜欢读书的大家公子,他的身上有一些豪侠之气,却没有书生气息。所以他的这一套酒令虽不够雅致,倒也不失风流,起码是押韵的,也符合游戏规则。
第四、云儿的女儿令有些俗了,不过却跟她的身份很搭,基本符合游戏规则,勉强给个2分。
第五、薛蟠的酒令虽然歪打正着押上了韵,可实在是俗不可耐,不堪入耳,真就同那蚊子苍蝇嗡嗡乱叫一般,讨人讨厌。这个就属于头条品鉴官可以打1分的作品,触及底线了,可以划到色情低俗那一类,即使给个零分也不为过。
总的来讲,书中这一段女儿令情节主要是展现“富贵闲人”们放荡生活的一个侧面。作者通过对宝玉所结交的人物的描写,也揭示了当时与上层人士生活联系着的都巿中淫靡逸乐的社会风俗风气。其中所有的曲令都很切合人物的身份、地位、性格和教养。也可以从侧面说明作者平时所熟悉的生活面也是很广的,其描摹的本领也十分高强。
另外,作者虽然对酒令的场面作了维妙维肖的仿真描写,同时又对此类淫腔滥调加以嘲弄。这些曲令不管说什么也罢,只要“押韵就好”,可能也反映了当时的一个社会现实:某些人是就喜欢听这些靡靡之音。
或许这也是某些读者认为《红楼梦》不好的原因之一吧。不过我倒是能理解曹公,也许他是想把当时社会的方方面面,不论好的或是坏的,都尽可能真实并客观地呈现出来给我们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