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白地讲,我不懂诗。
甚至可以说,对于诗词我是七窍通其六,独剩一窍不通。
就连基本的平仄格律,我亦没有研究过。
小时背诗,是被逼的,若是背诵默写搞不定,免不了要挨鞭子。
大时抄诗,实为附庸风雅,摘句寻章,只为偶尔能在小伙伴面前,装一次大尾巴狼。
每逢华美辞藻,几乎只能以“握草”赞叹。
若遇诗中典故,时常还得再去翻一翻,以便理解。
这等水准,本不配说诗。
但好在,杨开慧的这一首《偶感》采用的白描手法,平淡朴实,如家常话,而又字字深情。
既然好理解,那便试言之。
1982年3月10日,在修缮杨开慧板仓故居之时,工作人员从她卧室后墙距地面约2米处的泥砖缝中,发现了一叠手稿。
据当时的工作人员描述,手稿是整齐地折叠在一起,以蜡纸包裹,放在了砖缝中,砖缝外边还糊着一层灰沙。
杨开慧应该是有意识地要将手稿保存,她当然也希望着,毛泽东能有一天会看到这些手稿。
这一叠手稿里,除了这首《偶感》之外,还有新诗一首,杂文两篇,未寄出的书信两篇。
在与《偶感》同一片纸上,还接着4段长短不一的、怀念友人的五言诗。
《偶感》
天阴起朔风,浓寒入肌骨。
念兹远行人,平波突起伏。
足疾已否痊,寒衣是否备?
孤眠谁爱护,是否亦凄苦?
书信不可通,欲问无人语。
恨无双飞翮,飞去见兹人。
兹人不得见,惆怅无已时。
这首诗,作于1928年10月。
这个时间节点,杨开慧处于怎样的境地呢?而她所心心念念的丈夫,又身在何方?
1927年8月7日,面临着极其严峻的革命形势,在共产国际的帮助下,中共中央在湖北汉口召开了紧急会议,即“八七会议”。
在“八七会议”上,毛泽东提出了一个著名的论述:枪杆子里出政权。
会上决定,让毛泽东以中央特派委员的身份回到湖南长沙,领导湘赣边界的秋收起义。
自1920年冬结婚以来,杨开慧几乎都是跟随在毛泽东身边,既是伴侣也是秘书,她总是随身携带着一个小箱子,里面装满了毛泽东开展工农运动所需要的各种文件。
这一次,杨开慧当然也希望能够跟在毛泽东的身边,然而她的身体状况并不允许。
因为就在这一年的4月,三子毛岸龙出生,此时才刚4个月大,杨开慧的身体也还没有恢复。
故而,毛泽东决定让杨开慧带着孩子先回板仓,在板仓组织开展地下斗争。
杨开慧与孩子回到板仓之后数日,8月13日的清晨,毛泽东也秘密来到板仓,在看望了妻儿之后,即找来了当地的6位农民、1位篾匠、1名教师,在家中开展了两天调查会。
8月16日,杨开慧再陪毛泽东到长沙城里,住在第一师范附近的“板仓杨寓”小平房,协助展开起义准备工作。
8月18日,长沙市郊沈家大屋召开了改组后的湖南省委第一次会议,讨论制定秋收起义计划,毛泽东任前敌委员会书记。
8月31日,毛泽东动身前往安源部署起义,又一次与杨开慧别离。
只是谁都不曾想到,这一次是永别。
身在板仓的杨开慧,时刻牵挂着毛泽东。
然而,起义部队受了挫折,放弃了攻打长沙的计划,在浏阳的文家市会集之后,转向了罗霄山脉,“农村包围城市”战略思想初步形成。
杨开慧苦苦等待数月,始终无法得知起义军的真实情况,只能通过敌人的“剿匪”报纸了解到一些信息。
可是在敌人谎话连篇的报纸上,又怎么会有她所期待的好消息呢?看得越多,不免又白添了几分担忧。
1928年的元宵过后,杨开慧终于等到了地下交通员历尽千难万险送来的信。
在信中,毛泽东以暗语的形式告诉她:“这里做生意初时不顺,现在买卖兴隆,赚了钱,堪以告慰。”
同时,杨开慧也得知毛泽东受了脚伤。
在经过浏阳张家坊时,由于敌人追得紧,毛泽东彻夜赶路,鞋走丢了,脚底擦伤很是严重,脚背也被荆棘划开了几道口子,但已略有好转,并无大碍。
收到来信,杨开慧喜极而泣,很快也写好了回信,并拜托地下交通员将信带到井冈山。
然而,这封去信有如泥牛入海,而毛泽东那边也再没有音讯传来。
直到后来,人们才得知,当时的地下交通已被摧毁殆尽,那位送信的交通员在去往井冈山的路上,就已经被敌人杀害了。
地下交通完全中断,身在井冈山的毛泽东便拜托老友吴福寿,让他偷偷潜回长沙,秘密打听杨开慧的消息。
出于对杨开慧的保护,为防敌人渗透,当时的板仓乡亲们也是一致对外宣称:杨开慧已经牺牲了,是被民团害死的。
因此,吴福寿千辛万苦探到的,其实是一个假消息。
当这个假消息传回井冈山的时候,毛泽东悲伤过度,大病一场。
一直到1931年1月,毛泽东才从敌人的报纸上,获悉杨开慧其实是在1930年11月牺牲的事实。
唉,叹一声,造化弄人。
因此,自1928年元宵起,长达8个月的时间里,杨开慧没有办法将信寄出,也没有办法获悉毛泽东的境况,这让她如何不愁?如何不刻骨铭心地思念?
而这,便是这首《偶感》于1928年10月创作的背景。
整首诗中,虽无华丽辞藻,但却真挚质朴,字字情真意切。
革命者也是有血有肉的人,革命者也有七情六欲,夫妻天各一方,自然会有说不尽的思念,道不完的牵挂。
天阴起朔风,浓寒入肌骨,在这样的大冷天,一个年方27岁的娇妻,深切思念着他远征的丈夫,牵挂着他们共同的事业。
你在那一片我看不到的远方,脚伤可好了些?
冬天已经来临,你身上御寒的衣物可都置备了么?
晚上一个人独自成眠,我不在你的身边,又有谁来关心你?
你是不是也和我一样?时常会孤独,时常会感到凄苦?
杨开慧的思念,是极其迫切的,因为她实在是太过于担心,以至于一上来就连续问了4个问题,她想在第一时间知道,她的丈夫过得好不好。
而同时,这一句“是否亦凄苦”,也非常能体现出杨开慧的性格。
从她与毛泽东的相识、相恋过程,我们也不难看出,在年少的时候,杨、毛二人大抵一样,都是在感情上显得极其骄傲的人。
两人彼此喜欢,却是谁都不肯先说出口,在陶毅出现的时候,杨开慧尽管心中不安,却仍做了独身一生的打算:“没有希望过,会和他结婚。”
直到毛泽东主动捅破了两人之间的窗户纸,两人这才有情人终成眷属。
或许正因这样的一丝骄傲与矜持,杨开慧并没有说“自己很是凄苦”,而是问毛泽东“你是不是也和我一样感到凄苦”。
这就好似,“我很想你”与“你是不是也很想我”的区别。
在吾等直男看来,这好像是没有区别的,但似乎还真就不一样。
当然,再多的矜持,在漫长等待与强烈思念的煎熬下,终究是完全化成了绕指柔,炙热而滚烫。
书信不可通,你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我怎么也抓不住你的方向,我的脑海中,只剩下离别时你那伟岸的背影。
我能去问谁?谁又能来告诉我,现在的你到底在哪里,究竟过得怎样?
在杨开慧留下的手稿中,还有两封书信,她在其中也写道:“谁把我的信带给你,把你的信带给我,谁就是我的恩人!”
从这字里行间,我们完全能够感受到,一个妻子对于丈夫的深切思念。
热烈,纯粹,哀婉,凄楚。
她是多么地想要长出一双翅膀,能够飞越千山万水,去见一见她的丈夫呀!
然而,这终究只是一个美好的愿望,她又怎么能做得到呢?
杨开慧既是一个妻子,也是一个母亲,在她的书信中,也曾如此写道:“我的心挑了一个重担,一头是你,一头是小孩,谁都拿不开。我要哭了,我真要哭了,我怎都不能不爱你!”
如此,也便只剩无尽的惆怅。
思念着丈夫的同时,杨开慧始终坚持着战斗。
从1927年8月回到板仓之后,一直到1930年10月,整整3年之间,杨开慧一边抚育着孩子,一边坚持着地下工作。
在当时,湖南的斗争条件异常险恶,到处都是白色恐怖,杨开慧可以说是游走于狼窝虎穴之中。
她虽然想念极了毛泽东,她身边的许多同志也都劝她到苏区去,但杨开慧只是坚定摇头:“遵循组织的指示,坚定,坚持,坚守,革命终将胜利!”
面对着无尽危险,杨开慧给堂弟杨开明写了一封信:“说到死,本来于我并不惧怕。我决定把他们——我的孩子,托付给你们。”
1930年10月24日,29岁的杨开慧与8岁的毛岸英于板仓被捕。
敌人希望杨开慧能够自首,希望她公开宣布与毛泽东脱离关系,只要她肯这么做,就可以放她自由。
面对着威逼利诱,杨开慧完全不为所动,她冷冷哼道:“要我与毛泽东脱离关系,除非海枯石烂!”
1930年11月14日,杨开慧牺牲。
在杨开慧牺牲之后的一个多月,毛泽东从敌人的报纸上,得知了如此噩耗。
对于他来说,这无异于晴天霹雳,因为在此两年之前,她就收到了杨开慧已经牺牲的消息,万没想到她一直都还活着。
在给杨开慧的哥哥杨开智写信的时候,毛泽东自责地说道:“开慧之死,百身莫赎!”
1957年,在《蝶恋花·答李淑一》之中,他含悲提笔:“我失骄杨君失柳,杨柳轻飏直上重霄九。”
1976年,一代伟人赫然长辞。
而最为让人遗憾的是,杨开慧留下的《偶感》等8篇手稿,直到1982年、1990年才被修缮故居的工作人员所发现。
唉,还是以杨开慧所写的诗句,来做个结尾吧:
念我远方人,复及数良朋。
心怀长郁郁,何日重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