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从站台缓缓驶出的前一秒,她还踮着脚冲我挥手,隔着车窗玻璃,她的泪水在阳光下闪着光,却一句告别的话都没说出口。"
我叫陆金安,92年那会儿在北方某部队当正营长。那时营里正忙着大比武准备工作,好不容易抽出七天假期回家探亲,没想到在火车上遇到了她,更没想到这一别,竟成永别。
部队里的假期向来难请。要不是我爹病重,团里根本不会准我这趟假。那会儿正赶上全团备战军区大比武,各营都憋着一股劲要拿第一。我们营更是连着一个月没休息,天天拉练到半夜。可我爹那边催得紧,电报一封接一封,最后还是团长拍了板:"你爹都病成这样了,赶紧回去看看吧,比武的事我给你兜着。"

从吉林到浙江老家,得坐整整三十多个小时的绿皮火车。临出发那天,我特意穿了件笔挺的黄军装,那是去年刚发的新制服,我还特意用热水烫了烫领子。进了车厢,就看见前排座位上坐着个年轻姑娘,大概二十出头,戴着一副圆框眼镜,抱着本书正读得入神。
"同志,这是我的座位。"我指了指她旁边的位置。姑娘抬头看了我一眼,赶紧把搁在我座位上的书包拿开。那时候见了军装都特别客气,她还站起来,冲我点了点头。
火车开动后,她还是一个劲地看书。我偷眼打量她,清秀的瓜子脸,扎着一条细细的麻花辫,耳朵上别着一朵小白花,很是清雅。那时候的姑娘都这样,不施粉黛,却格外动人。
"你也是回浙江的?"我主动搭讪。看她穿着朴素的确良衬衫,大概也是回家的大学生。
"嗯,我在长春师范上大学,现在放暑假回家。"她合上书本,露出腼腆的笑容,"我叫钱晓梅。"
"我叫陆金安,在部队当营长。"我也自我介绍。那会儿能考上大学的都是凤毛麟角,更别说是师范学院了。一聊才知道,她是中文系的高材生,还在校报写稿子,是学校里有名的才女。
列车员推着餐车经过时,我赶紧买了两包大白兔奶糖和一袋五香瓜子。那时候部队发的津贴虽然不多,但也比老百姓强些。
"谢谢首长。"她笑着接过点心,"您军人就是大方。"那时候的姑娘说话都很客气,称呼也规矩。

"叫我老陆就行。"我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在火车上,咱们就是普通乘客。"
钱晓梅听了,笑得更开心了。她说起学校里的趣事,说起读过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说起对当老师的憧憬。我也跟她讲连队里的故事,讲我带兵打靶的经历,讲草原上的野营拉练。
"要是能去部队采访就好了。"她双眼发亮地说,"我想写写解放军的故事。"
"来啊,我可以帮你申请。"我一时冲动,"到时候包吃包住,让你体验体验军营生活。"
她笑着摇摇头:"我们系主任说了,毕业得先回老家,那边中学缺语文老师。再说了,我一个女同志去部队,也不太方便。"
夜幕降临时,车厢里的灯光变得昏黄。钱晓梅靠着车窗睡着了,她的麻花辫垂在肩头,随着火车的颠簸轻轻晃动。我轻手轻脚地把自己的军大衣盖在她身上,自己则靠在座位上,听着车轮与铁轨的撞击声。
第二天醒来,她红着脸把大衣还给我:"谢谢首长照顾。"
"都说了叫老陆。"我笑着说,"饿了吧?我去买点馒头。"
那时候火车上没什么好吃的,就是馒头咸菜。我买了四个大馒头,两个咸鸭蛋,还有一瓶北冰洋汽水。她不好意思接,说太破费了。
"我们部队人讲究重情重义。"我说,"在路上遇到老乡,那就是缘分。"
一路上,我们聊得很投机。她爱读书,我就说起部队图书室的事;她喜欢写作,我就讲起自己写过的军旅诗歌;她担心教学,我就分享带新兵的经验。说着说着,就到了傍晚。
夕阳透过车窗照进来,给她的侧脸染上一层金色。我突然觉得,这个温柔的姑娘,真像我离开家乡时,母亲站在村口的模样。

"等你当了老师,可以给我写信。"临近终点时,我鼓起勇气说,"我把部队地址给你。"
她答应了,还特意找出一个笔记本认真抄下。我看着她工整的字迹,心里像打翻了蜜罐。
下车时,她说要去洗手间,让我先走。我在站台上等了很久,直到最后一个乘客也离开了,她还是没有出现。那一刻,我忽然明白,这是她委婉的拒绝。
回家后,我还是天天盼着她的来信。可惜,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始终没有收到。我琢磨着可能是地址写错了,或者信件在邮路上弄丢了。
直到第二年春节,我又请了假回家。刚到村口,就听到锣鼓喧天,原来是村支书家在办喜事。邻居告诉我,女婿是省城师范学院的老师,女儿也是刚分配到那边教书的。
我站在村口,远远地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她穿着红色的新娘装,头上盖着红盖头,身边站着一个戴眼镜的男人。原来,她也是这个村的,只是村子太大,我们从未相识。
"那是钱支书的闺女,"邻居大婶说,"去年分到省城当老师,跟她们学校的青年教师处对象了。人家男方可体贴了,特意跟学校申请调到一块教书。"
我没有上前打招呼,转身走向了家的方向。爹的病已经好了大半,正在院子里劈柴。看见我回来,高兴得直抹眼泪。
"儿啊,你说你,天天在部队累死累活的,也该成个家了。隔壁李寡妇家闺女不错,要不要我给你说说?"
我笑着摸摸爹的背:"等忙完这阵子吧。现在部队正是用人的时候,我哪有心思谈对象。"
后来,我在部队一直干到了团长,先后参加过两次维和任务,立过三等功。再没回过那个村子,也再没坐过那趟火车。但每次看见有人在读书,我都会想起那个扎着麻花辫的姑娘,想起她说要给我写信时的笑容。
有时我也想,如果那天我早点表明心意,如果我能勇敢一点,结局会不会不一样。但军人的天职就是保家卫国,儿女情长不过是火车上的一段插曲。
现在我已经退役,偶尔会翻出那件黄军装,上面还留着浅浅的火车煤灰印记。三十年过去了,我的两鬓已经斑白,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是否还记得那趟漫长的火车旅程,是否还记得那个给她盖军大衣的年轻军官。
每当想起这段往事,我总会记起她最后冲我挥手时的模样。那一刻,阳光正好,火车轰鸣,一切都那么美好,却又那么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