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怎么说也要等我的姑娘,现在过得却连饭都吃不饱?这个畜生,我非得跟他算账!"我一拳砸在墙上,村口的老槐树被惊得哗啦啦直掉叶子。
我叫杜长河,生在黄河岸边一个叫杜家村的地方,从小就跟着爹娘种地。1993年深秋,我退伍回到老家,本想着寻个出路,却意外听说了她的消息。
那是个艳阳高照的日子,我背着军用挎包,踏上了久违的乡间小路。远处,庄稼地里传来收割机的轰鸣声,空气中飘散着稻谷的清香。几个放学的娃娃从我身边跑过,喊着:"杜叔叔回来啦!"娃娃们身上穿着打了补丁的衣服,却遮不住他们天真烂漫的笑容。

在我还没进村的时候,老支书就迎了上来。他骑着那辆锈迹斑斑的永久自行车,车筐里还装着一沓《河南日报》。他的脸上堆满皱纹,眼神复杂地看着我:"长河啊,你可算回来了。这些报纸还是按老规矩,你给送到大队部去。"
"成,支书叔。"我接过报纸,却察觉到了他眼神中的不对劲,"咋了?"
老支书叹了口气,从破旧的衣兜里掏出一包"大前门",递给我一支:"先抽根烟定定神。"
"是不是小玉的事?"我的心突然揪了起来。
"唉,"老支书深深吸了一口烟,"前些日子我去县城开会,看见她在路边摆摊卖炒米粉。那个样子,真是......"
小玉,李玉兰。这个刻在我心底的名字,让我浑身一震。五年前临走那天,我们在这棵老槐树下依依惜别。她说:"等你回来。"我说:"等我退伍,就娶你。"那时候,她穿着自己缝制的碎花布衣裳,头上别着一朵山丹花,多好看啊。
"她不是嫁给了县供销社的会计吗?听说那小子家里还有个叔叔在省城粮食局当领导。"我强装镇定,手里的烟头却在微微发抖。
"可不是嘛!当初她爹娘就是看中这一点,硬是把闺女往上推。谁知道那个王八犊子去年跟人合伙开了个'三来一补'厂,没几个月就赌博输光了钱,还欠了十几万的高利贷。这畜生二话不说,撒手不管,听说跑海南养龟去了。"

我攥紧了拳头,心里像被人用钝刀子剜着。当年我和小玉青梅竹马,可我参军那会儿,她爹嫌当兵的没出息,一门心思想把闺女嫁到城里去享福。
"她家在哪儿?"
"租住在县城西边的老棚户区,那边都是些倒腾小生意的。具体门牌我也记不清了,你要去的话,问问卖炒米粉的摊位就成。"
第二天一早,我就搭着拖拉机去了县城。那是个雾蒙蒙的早晨,街边的小摊贩陆续摆开了生意。我往西边的棚户区走去,路过一家国营饭店,透过玻璃窗能看见里面工人们正在吃"两块五"的蛋炒饭。
转了好几圈,我终于在一个巷口看见了她。她还是那么瘦小的身材,却略显佝偻。面前支着个简陋的摊子,上面摆着一口大锅。"两块钱一份,加个卤蛋要加五毛。"她机械地重复着,声音沙哑。身上的棉袄已经洗得发白,袖口还打着补丁。
我站在对面的电线杆后,看着她忙碌的身影。她的脸上布满了倦容,只有给顾客找零钱时,才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一个醉醺醺的客人东倒西歪地走来,嘴里还骂骂咧咧:"哟,这不是供销社会计的媳妇儿吗?怎么沦落到卖炒米粉了?"
小玉低着头不说话,默默地给他盛了一碗米粉。那人却不依不饶:"听说你男人输光了钱就跑了,你这样的命还真是......"
"你他娘的给老子闭嘴!"我冲上去一把揪住那人的衣领。那人酒醒了大半,看我这身军装样式的衣服,灰溜溜地跑了。
"长河......"小玉愣住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这些年,你还好吗?"我走到她跟前,看着她粗糙的双手,心疼得说不出话来。
她低下头,摆弄着手里的筷子:"还成,能养活自己和孩子就行。"
我看着她的摊子,心里一阵酸楚。锅里的米粉所剩无几,旁边的调料盒也是东拼西凑。她的手上满是油渍和老茧,指甲缝里都是黑的。

"欢欢呢?"我问起她女儿。
"在学校,上三年级了。"她抬起头,眼里终于有了一丝光彩,"学习可好了,上次考试还得了个三好学生呢。"
我突然注意到她脖子上有一道疤痕:"这是......"
她下意识地拉了拉衣领:"没什么,不小心烫的。"可我分明看出那是被人掐过的痕迹。那个畜生,临走前还要打老婆!
"你跟我走吧。"我脱口而出。
她愣住了,随即摇头:"不行的,长河。咱们都不年轻了。再说,你刚退伍回来,也该成家了。"
"可是......"
"我有欢欢要养,你的路还长着呢。"她打断我的话,"别管我了。"
我站在那里,看着她收拾摊子。阳光渐渐明媚起来,照在她花白的鬓角上。恍惚间,我又看见了那个穿着碎花裙子,在槐树下等我的姑娘。
回村的路上,我想了很多。那天晚上,我做了个决定。第二天一早,我就跑去找了老支书。
"支书叔,我想在村口开个小卖部。现在改革开放了,咱农村也该搞点个体户了。"
老支书愣了一下:"你小子不是想去深圳闯荡吗?那边工厂多,工资高。"
"不去了。"我笑着说,"咱们村是个山村,进货不容易。我寻思着,要是能把价钱定得实在点,让老乡们少跑点冤枉路,也是为村里做贡献。"
就这样,我用复员费租下了村口的一间平房。进了一些日用百货,还添置了几件稀罕物件,比如收音机、暖水瓶什么的。白天忙着进货补货,晚上就琢磨着怎么把生意做大些。
渐渐地,我发现村里人买东西越来越多了。有时候老太太们来买针线,我就多送两根缝衣针;娃娃们来买糖果,我总要多称两颗。日子虽然清苦,却也有滋有味。
一个月后的傍晚,我正在清点货物,忽然听见门口传来熟悉的声音:"老板,来两包榨菜。"
我抬起头,看见小玉站在那里,身边还牵着个小女孩。她的脸色红润了些,眼睛里有了光彩。
"你怎么来了?"我愣住了。
"我......"她支支吾吾,"听说你开了个小卖部,我想问问,你这儿缺不缺帮手?"
我看着她,突然明白了什么。这些年,我们都变了,可有些东西,却一直没变。
"缺,特别缺。"我笑着说,"工钱不高,但包吃住。供销社那边的工作......"
"不干了。"她低声说,"那边的人总是指指点点的,我受不了。"
我蹲下身子看着小女孩:"你叫欢欢是吧?想不想在这儿住下来?"
欢欢怯生生地看了看妈妈,又看了看我:"叔叔,你会讲故事吗?爸爸从来不给我讲故事。"
"会,当然会。"我笑着说,"叔叔当过兵,见过大世面,有的是故事讲给你听。"
就这样,小玉和欢欢住进了我家。白天,我们一起打理小卖部,晚上就教欢欢写作业。日子虽然清贫,却充满了温暖。
可好景不长,一个月后,那个人回来了。
那天下着小雨,他醉醺醺地推开店门:"李玉兰!听说你在这儿?"
我挡在小玉面前:"你还有脸来?"
"怎么?"他冷笑一声,"我可是她法定丈夫。你们这样,是不是太不要脸了?"
"你早就不配当丈夫了!"我怒吼道。
他突然掏出一张纸:"这是欠条,十五万。你们要是不跟我走,我就去法院告你们!"
小玉浑身发抖:"你...你还有脸提钱?"
"怎么?心疼你的新男人了?"他狞笑着,"要不这样,你跟我回去,我就把欠条撕了。"
我二话不说,转身进了里屋,拿出一个布包:"这是我这些年的积蓄,十二万。剩下的,我去借。你马上把离婚证开了,否则......"
"否则怎样?"他冷笑道。
"否则我就去检察院举报你非法集资的事。"我盯着他的眼睛,"你在海南养龟场那边的把戏,我都清楚。"
他脸色大变,沉默了半晌,终于拿过钱包:"好,我这就去民政局。"
等他走后,小玉扑在我怀里大哭:"对不起,让你花这么多钱。"
我轻抚她的后背:"傻瓜,咱们是一家人。"
一周后,小玉拿到了离婚证。我们补办了结婚手续,还特意请村里人吃了一顿饭。老支书喝得满脸通红,拉着我的手说:"好啊,好啊!这才是真正的人生大团圆!"
日子就这样静静地流淌着。现在,欢欢已经上初中了,小卖部也开了第二家分店。每次看见小玉在柜台后忙碌的身影,给顾客介绍新来的商品,我就觉得,这辈子值了。
人这一生,难免会有遗憾。但只要心里装着爱,就永远有希望。我们或许会失去一些东西,但总会在另一个时空里,重新拥有。就像这个小山村,在改革开放的春风里,正在悄悄地改变着模样。而我和小玉的故事,也将继续在这片热土上,生根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