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纵之
元和四年的八月间,尹纵之在中条山西峰修道读书。这里环境清幽,月朗风清,他总是吟诗唱歌弹琴,以愉悦自己的心情。这天晚上,他听到屋檐外有脚步声,像是有女子在走路。
尹纵之远远问道:“走路的是什么人?”对方回答:“我是山下女子,王氏。住的地方距离这里不远,经常听到你吟诗唱歌弹琴声,每次都是竖起耳朵,静悄悄在屋里听。因为父母管得严,我也不敢过来。今天晚上有个亲戚嫁人,父母都过去了,就我一个人在家。我又听到早就倾慕的声音,所以就偷偷过来听。没想到被您发现了。”
尹纵之说:“住得很近,见面也是平常事。既然你是来听琴的,为啥不进来坐?”说完出去迎接,女子施礼下拜。尹纵之稍稍客气地回了礼,将女子领进屋里,让她在床榻上坐下。
女子仪态万千,相貌不凡,风韵绰约与众不同,但是耳朵稍稍有点黑。尹纵之认为这是个真村姑,但却是村姑中最出色的。闲住山中的他颇感寂寞,也积累了很多忧愁思绪,现在有这个女子过来,他感到很开心。
于是他让下人摆出水果,煮好茶水,然后弹琴愉悦心情。深山之中,万籁俱寂,琴声清雅而悠远,女子看上去也非常欢快。
于是尹纵之就请她留下来过夜,女子推辞道:“父母回家了怎么办?”尹纵之说:“这次他们是去参加喜宴,夜里不会回来的。你到五更时分,偷偷回去关好门,假装一个人在家独睡,父母天亮到家,他们怎么会发觉呢。”
女子笑笑,也就留了下来。两人相娱甚欢,发誓要白头到老。缱绻恩爱,难以尽说。
天快亮时,女子穿了衣服准备回家。尹纵之非常舍不得,担心她回家之后很难再喊出来,于是就想留下个什么东西作为质押,当作女子再来的由头。
他看到床榻下有青花毡鞋,于是就拿了一只锁进柜子里。女子哭着说:“我家里穷,没有其他的鞋子,所以只有这双鞋可以穿。 你如果要留下,我就只能光脚回去。父母如果问起,我要怎么说呢?挨一顿棍棒是跑不掉的,我也再没有可能过来了。”
尹纵之不听,女子哭道:“我父母十分严厉,听说了这件丑事,不会留下我这条命了。哪能因为我跟你欢度一夜,就让我以死相报?恩爱的话,你我才刚刚说过,如果你不嫌弃我让我再来,每晚父母睡了之后,我也可以悄悄过来。如果你偏要留下鞋子,那就是要杀我,不是舍不得我的道理。刚刚欢爱过,哪能这样啊,何况你还信誓旦旦了?”
接着又下拜跪求说:“请你把鞋子还我,如果我一晚上不过来,就随便你把这事告诉我的左邻右舍。”
女子从五更到天亮,一直在床前又哭又拜,说了数不清的好话。但尹纵之看她言辞恳切,更加疑心了,坚持要把鞋子留下。天快亮了,女子不敢再滞留,又哭着说:“我前生对不起你,所以把命丢在这里。然而你的用心,天神天理都不允许,不管你做文章,求功名,终究都不会成功了!”说完止住哭声,恨恨离去。
尹纵之因为一晚上折腾,很疲倦,于是就睡熟了。等太阳照上窗台方才醒来。他闻到床前有一股腥气,起身查看,发现有一滩血迹在地上,然后一点一点的血迹向远处而去。
他打开柜子查看毡鞋,发现居然是一只猪蹄壳。他赶紧拿着棍棒,追寻血迹而去,一直来到山下王朝家的猪圈,发现血迹进了猪圈。
尹纵之进去看,发现是一只大母猪,没有后右蹄壳,血迹一直延续到墙下。母猪看到尹纵之,愤怒地瞪了下眼睛,转身就走。
尹纵之把昨晚的事告诉了王朝,王朝拿了弓箭去追,一箭将母猪射死。这一年尹纵之下山,希望能成为贡生,然而他虽然声名赫赫,才华横溢,但却始终没有成功。难道真是负罪了吗?
(出自《玄怪录》)
冥官语
员外顾德懋自己说他是东岳的冥官,我不怎么相信。但他说的话却有些道理。
以前在裘文达公家,他对我说:“地府里很看重贞妇烈女,但也分等级:或因儿女之情,或因公婆家田产丰厚,有所留恋而不改嫁的,为下等;情欲有所萌动而能以礼义克制自己的,是中等;心如枯井,感情不生波澜,不向往富贵,饥饿寒冷也无所谓,也不计较利害的,这是上等。这样的在千百个人中也找不到一个,如果是这样的人,鬼神也起敬。”
“有一天,闹嚷嚷传说节妇到了,阎王脸色严肃,阴官们都抖抖衣服站起来迎接。只见一位老妇人很疲惫地走来,她好像脚下踩着台阶,步步登高。等到了阎王殿,竟从殿顶上走过去,不知要去哪儿。”
“阎王惊愕地说:‘这个人已经升天,不在我们鬼界的名录中了。’”
顾德懋又说:“贤臣也分三等:害怕法度的是下等;爱惜名声气节的是中等;忠心于朝廷,只知国计民生大事,不计较祸福毁誉的为上等。”
他还说:“地府厌恶为追求名利而竞争,认为种种罪孽都是因此而产生的,所以往往让这种人不顺利,叫他得不偿失。人心越是奸诈,鬼神的安排也就越是巧妙。但是地府不怎么看重隐士,认为天地造才,本来是希望这种人对世事有所补益。如果人人都去当巢父、许由,那么至今这世界仍然是洪水泛滥,连挂瓢的树、让牛犊饮水的地方也不会有了。”
又说:“阴间的法度像《春秋》求全责备贤者一样,但是强调善意帮助别人。君子由于片面固执妨害了什么事情,会作为过失被记录下来;小人做一件有利于别人的事,也一定会用小的好处来报答他的善行。世上的人不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往往怀疑因果报应也许有误。”
(出自《阅微草堂笔记》)
龟鉴
不作朱门白项乌,愿甘曳尼辱泥涂。
黑衣参透麻衣诀,许负先生也负图。
有个绰号叫“九江棠”的人,从事相面术发了财,于是四处置办土地房屋,富甲一方。同行争相来拜见他,叩问他揣着什么秘诀,才能这么获利?
正好这个时候台阶下有只乌龟慢悠悠地爬过来。他就指着那龟笑着说:“这个就是我的师傅。你们向我打听方法,不如向那只龟打听。”
同行就问缘故。他说:“我所拥有的在世上能悠闲自在的方法,都是这个东西教的。”同行说:“你的相面术和那乌龟之法这么像的吗?”他说:“并不是相面术和龟法相像。相面这门学问,干起来最难,必须借用乌龟来说法!”
众人请他细说。他就说:“我带着技术四处游历,不借助权势大人们的力量,怎么能够四处逢源?某位翰林,某位内阁大人,我利诱他们的家奴,以此结交门下,这叫‘靠背硬’。龟所仰仗的护身之法,全是因为有此铮铮铁背啊。龟进门最为困难,显贵人家的门槛高,一步走错就会跌跟头。我就想方设法弄到推荐函,或是名帖,以此事先引荐自己,这叫‘趁脚进’。得到门道进去,就不会再有跌跟头的风险了。进门之后,如果趾高气昂,一定会为权贵所讨厌,若是耸肩谄媚,又会被那些下人看不起。必走路缓步,稳重不轻佻,就像龟缓慢在路上走一样,这叫‘扯架子’。前后得体,都是乌龟的形态。接下来是谈相,偶然间说中了,就要学乌龟那样仰头摆尾,自鸣得意,这叫‘软火囤’。让他们能领会意思,知道相法有多高明,酬金也会倍增。如果没有说中,就学乌龟卷尾缩头,悄然退场,此名‘便好休’。有慕我名声的,尚且留作今后打算,再提高声价。其他如住宿不必求有多宽敞,就像龟进洞就能藏身,在外吃饭不必大鱼大肉,就像龟伏在地上就能果腹。龟俯下就有灵气,遇到对我们有敌意的人就要俯身鞠躬,龟睡觉不呼吸,遇到骂我们的人就要忍气吞声。结二十八宿之党,用七十二钻之技,要精通星宿等学问,善长占卜的技巧。六只眼睛瞎了,四只腿也要不停歇地忙碌(传说中有种龟有六只眼睛)。于是龟洞反而成为金窟,相面术就行得通了。这就是我从龟中参悟出的道理。所以你们何不以龟为鉴呢!”
众人齐声叹服,而那台阶下的乌龟缓步走开了。
铎(作者)说:我曾读《史记·龟策传》,于是知道了南辰北斗的说法,对于占卜的人来说确实,但对于相面的人而言却不是。这个人从龟身上悟出道理,难道不就是“李固脚板上有龟文,李峤用耳朵龟息”这种《相经》上所记载的吗?没有这灵龟,怎么相出天下豪杰呢?
(出自《谐铎》)
地府认为,天地造才,本来是希望这种人对世事有所补益,而不是让每一个人都去做洁身自好的隐士高人。
🌷🌷🌷(贞妇烈女也分等级:或因儿女之情,或因公婆家田产丰厚,有所留恋而不改嫁的,为下等;情欲有所萌动而能以礼义克制自己的,是中等;心如枯井,感情不生波澜,不向往富贵,饥饿寒冷也无所谓,也不计较利害的,这是上等。)
强人所难竟有如此者!自私如尹纵之,何其卑鄙!虽能对女性说琴棋诗文,甜言蜜语,而灵魂之龌蹉较墙见犯毫不逊色。还特么功名,真特么该千刀万剐
如果人人都追求独乐而去当隐士,那么至今这世界仍然是洪水泛滥,连挂瓢的树、让牛犊饮水站立的地方也不会有了。
👍🏻👍🏻👍🏻(贤臣也分三等:害怕法度的是下等;爱惜名声气节的是中等;忠心于朝廷,只知国计民生大事,不计较祸福毁誉的为上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