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大清帝国真的需要十个盛宣怀?
撰文|黄大拿&编辑|王心
引文:官商混合的盛宣怀,正是时代和特殊国情相互酝酿下的蛋。只是现在看起来,这个蛋的味道似乎还不算太坏。
在依靠法治和市场解决问题成为习惯之前,很容易催生游走于政经两道的两栖人物。
晚清著名的“官商”如盛宣怀、郑观应等人,他们至今犹为国人津津乐道,也产生了许多奇异的故事。不少故事的真实性其实已经无从验证。
这不奇怪,权力与资本的恩怨纠葛向来符合公众的想象,也正是因为缺乏实证诱发了公众好奇的心理,描写权力与资本恩怨纠葛的官场小说也才会大行其道。
当年盛宣怀、郑观应在官场商界风生水起,但其结局并不美妙。于几派政治力量的夹缝中生存,没有高超的技巧断乎不可,盛、郑二人虽然堪称人中龙凤,也一度取得巨大成功,可最后还是不得不黯然退场。
郑观应卷入权力争斗,吃了莫名其妙的官司,财产被追偿,1922年5月,当时年81岁的郑观应病逝于上海提蓝桥之招商公学宿舍内时,这位一度为招商局、开平煤矿粤局、机器织布局、汉阳铁厂等著名洋务派企业总办的商界奇才,居然四壁萧然。
而盛宣怀则由于主持铁路国有政策,引发四川保路运动,被寻求最后一线生机的清廷当作替罪羊彻底抛弃……
一
“假如中国有十个盛宣怀……”
如题的这个关于盛宣怀的设问,正是盛宣怀本人提出来的。
1910年,清宣统二年,也就是清王朝倒台前两年,盛宣怀在给山东巡抚孙宝琦的信中提出了这个问题:
“(攻击我的人)至责其化私意而出公理。其所谓私者,创轮船与各洋商争航路;开电政阻英、丹海线不准越中国海面;建纱布厂以吸收洋纱洋布之利;造京汉以交通南北干路;恢张汉冶萍,以收钢铁权利;他人坐享海关道大俸大禄贻之子孙,我则首先入股冒奇险而成兹数事。私乎公乎?……试问天下有十个盛杏荪(盛宣怀字杏荪),实业便有数十件。可惜天下人才莫不鉴其吃亏,苦太甚,俱各援以为戒,竟无一人肯步其后尘!”
这是一封牢骚满腹的信,所谓“化私意而出公理”,是指在攻击者眼里,盛宣怀完全是在“假公济私”。
这也是一封大摆功劳的信,“创轮船”,是指创办和主持轮船招商局,“开电政”,是指经营电报局,“建纱布厂”,是指在盛宣怀总管纺织局的时候,大建纱厂扭转了纺织业的颓势,“造京汉”,是指督办铁路总公司,修建北京卢沟桥至武汉铁路,打通南北干线;“恢张汉冶萍”,是指组合“汉冶萍”这样一个煤、铁企业联合的大公司,挽回了中国利权……这些无一不是盛宣怀在近代史上书写的大手笔。
当然这更是一封狂妄到了极点的信,中国如果有十个人像我盛某这样,会如何呢?可惜没有啊……
盛宣怀有没有这样狂妄的本钱?
盛宣怀,字杏荪,江苏常州府武进县(今常州市)人。他生于1844年,这一年恰好是鸦片战争后《中英江宁条约》等一系列不平等条约签订的时刻,似乎已在预示,急剧变革的社会,可能会给盛宣怀这一代人带来与先辈们不太一样的人生际遇。
成年后的盛宣怀,果然没重复“学而优则仕”这条旧式士子的老路。他1866年在童子试中考上了秀才,对后面的科举考试便不再热心,三应乡试落弟,连举人的功名都没捞得一个,“遂绝意科举”。
盛宣怀在功名上的淡泊,与他父亲有关。其父盛康,虽然中过进士,曾以布政使衔任湖北盐法武昌道,算是“副省级”干部,却注重经世济用之学,辑有《皇朝经世文续编》一书,时常勉励儿子致力于“有用之学”。
盛康对儿子的影响,不仅在于其对学问的态度,更在于他的人际关系网给儿子打开了向上的通道。
1870年,盛宣怀经人推荐进入正在陕西“剿回”的李鸿章幕府,李鸿章与盛康早有旧交,是盛宣怀的“父执”辈,一见这位“世侄”,十分喜欢,即委派为行营文案兼充营务处会办,相当于今日之机要秘书,日日随侍在自己左右。
盛宣怀与李鸿章搭上关系,于其人生有决定性的意义。
对数千年未有之大变局认识相对清醒的李鸿章,这时正在大兴洋务,而盛宣怀正好在这一方面表现了突出才干。陈寅恪先生的父亲、著名诗人陈三立给盛宣怀作墓志铭时,于李、盛之关系一语揭破:
“时文忠(李鸿章之谥号)为直隶总督,务输海国新法,图富强,尤重外交、兵备。公则议辅以路、矿、电线、航船诸大端为立国之要,与文忠意合。”
“意合”云云,正是指在兴办洋务的要害问题上,李、盛二人观念、主张一致。李鸿章幕府有很多人才,而要论到办实业这种中国昔未曾有的大事,综合比较见识、才能与人脉,盛宣怀当为首屈一指。李鸿章不大力倚重他,还能用谁呢?
所以,一方面,李鸿章不断地培养和历练盛宣怀在兴建洋务工业企业方面的能力,甚至连其生活小节也要关心,另一方面,更不断地提携他。在给朝廷的奏折中,李鸿章不但褒奖盛宣怀“心地忠实,才识宏通”,更认为其“经办各事,皆国家富强要政”,为清王朝“不可少之人”。
二
走出盛宣怀式困局,才会有现代企业家
盛宣怀的事业发展远非一帆风顺,明里上条陈向朝廷弹劾他的,暗里下绊脚排挤、倾陷他的,不一而足,但他终能化险为夷,就是因为他身后有李鸿章这棵大树。
可以说,没有李鸿章,就没有作为大官僚兼大实业家的盛宣怀。于是,我们对盛宣怀的狂妄不禁有点小小的腹非了:你狂妄什么呢?你能脱尽“因人成事”的嫌疑吗?如果没有李鸿章始终给你罩着,如果你没有大大小小的红顶子,你那些拿来显摆的实业又会如何?
但细细思量,这种非议对盛宣怀来说又很不公平。因为这种“因人成事”、“政商两栖”是时代和国情所铸就的,不宜由个人来负责任。
在盛宣怀所处的时代,官督商办这种特殊的体制决定了,你要想在实业上展示身手,就必须有官方的身份;大清王朝的国情又决定了,一个只顾埋头办厂、做生意,不关心政治,没有强大的政治背景和后台的商贾,早晚会被人算计,玩完的。
在一个主要资源均为官方所控制,民间社会发育不充分的地方,包括商人在内的任何群体对官场产生强烈的依赖性和依附性,又有什么奇怪?
官场上,盛宣怀从一个幕僚起步,直到荣膺邮传部尚书,成为省部级高官;商场上,清末最著名的各大企业、金融机构均为其所控制。中国固多“红顶商人”,但像他这样非拥虚衔,而具官场实职的大商人,同时官又当得这么大的,则别无分号。
官商混合的盛宣怀,正是时代和特殊国情相互酝酿下的蛋。只是现在看起来,这个蛋的味道似乎还不算太坏。
以盛宣怀的本意,大概还是倾向于做一个纵横捭阖的大商人的。他在兴办实业伊始,就对李鸿章恳切陈词:“中国官商久不联络,在官莫顾商情,在商莫筹国计。夫筹国计必先顾商情。”
在他看来,中国积弱的重要原因就在于,“官商久不联络,在官莫顾商情”。可是商人在中国社会中的弱势地位,实非他盛宣怀一人能够改变,他只有顺应这一现实,依靠背后的大树和脑上的“红顶子”兴办自己最感兴趣的实业。
他自己并不讳言这一点,曾向人坦陈:“目下留此一官,内可以条陈时事,外可以维护实业”,真是左右逢源。
我们指出盛宣怀的“因人成事”,同时也应注意他在经营实业方面的高人一等处。
晚清洋务派所办实业大多成效不佳,实由于在官督商办这种畸形的体制之下,往往不按经济规律办事,长官意志盛行。而盛宣怀则是比较重视经济规律者。
汉阳铁厂系好大喜功的湖广总督张之洞创办,张氏之所以把铁厂选在本身并不产煤的汉阳,据说是希望坐在武昌的总督衙门里就能看到汉阳的烟囱里冒烟。
对此盛宣怀据理力争,认为炼铁厂设在汉阳,与原料燃料距离太远,人为加大了成本,“必不能敌洋料”,建议“及早改归商办,就大冶江边设炉开炼,以就煤铁”,并自信地说,“将来综计运费成本孰糜孰省,当以刍献为不谬也”。但自负的张之洞哪里听得进去呢?结果汉阳铁厂空有东亚第一的规模,投产即巨亏,最后还是盛宣怀出面收拾了乱摊子。
盛宣怀1916年4月27日在上海病逝,终年73岁。
盛宣怀辞世之日,尽管因其股份,对招商局、汉冶萍公司和一些纺织厂仍有一定话语权,但他仰仗官威、官势,辛苦搭建、自己具备绝对控制权的商业帝国毕竟已是流水落花。
那么在盛宣怀之后的大商人是否就能摆脱对官场的依赖,身份纯粹起来?不可能。土壤并没有发生质的变化。
盛宣怀问:假如中国有十个盛宣怀……其实我倒希望中国不要有盛宣怀,一个也不要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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