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一年(1922年)夏天,北京城里来了一位湘西小伙,他在旅客登记簿上这样登记自己的身份:沈从文,年二十岁,学生,湖南凤凰县人。
尽管科举制度灭亡了,但学生、读书人在当时还是比较受人尊重的身份。只是,当时的沈从文(1902年12月28日——1988年5月10日)并不是一名学生,而是一名当过6年兵的退伍军人。他在14岁那年就告别了学校,选择成为一名军人。那年的他还在上高小。
当时的学制是这样的,普通教育分3段4级:初等教育7年,初小4年,高小3年;中等教育4年;高等教育6年到7年,大学预科3年,本科3年到4年;专门学校预科1年,本科3年。按照正常的升学速度,20岁的沈从文应该是一名大学生了。
沈从文此次从湘西来到北京,主要是因为相信了报纸上的说法——北京的大学大门敞开,有的是上学机会。沈从文的目标,是考北京大学。另外还有一点很重要,沈从文希望和旧的生活撇清关系,过上独立的生活。
过去的6年里,沈从文在军营里摸爬滚打,随部队南征北战,看见了许多生生死死,看到人性美的同时也看到了战争的无情与社会的腐朽,年轻的他厌倦了这种生活。此外,当时的军人在湘西并不受人尊敬。沈从文有一次穿着制服走向一群学生,喜爱文学和书法的他对学生有天然好感,但那群学生却对他流露出了反感、厌恶的情绪。
沈岳焕
据沈从文回忆,他离开湘西前,亲戚黄晶铭曾劝他说:大小书呆子不是读死书就是死读书,哪有你在乡下做老总有出息!而沈从文是这样回答的:六年中我眼见在脚边杀了上万无辜平民,除了对被杀的人留下个残忍印象,什么都学不到!做官的有不少聪明人,人越聪明也就越放纵愚蠢气质抬头,而自己俨然高高在上,以万物为刍狗。我实在待不下去,才跑出来。我想读点书,读好书救救国家,这个国家这样下去实在要不得!总之,种种因素促使沈从文来到了北京,并定下凭自己的能力闯出一番天地的目标。为此,他没有去投靠北京的显赫亲戚。沈家本是湘西大族,沈从文的爷爷沈宏富曾任贵州提督。到了沈从文这一代即使家道衰败,但仍与一些大家族有姻亲关系。
年轻气盛的沈从文还没意识到,一个湘西小伙要靠自己的才华在北京闯出一片天地有多难,只有小学学历的他要考上北京大学又有多难。但接踵而至的失败,很快让他看清了现实。
沈从文只有小学学历,没有高中文凭,况且还学不好英语,二十几个字母都学得吃力,这就注定了沈从文考不上大学。沈从文曾报考燕京大学、北京大学的国文班,结果都没有被录取。另外,沈从文也没有钱,花钱上大学这条路也行不通。好在当时蔡元培主持的北京大学广开门户,允许外面的人进来旁听,沈从文虽没有考上北大,但也可以听到大学者们的课。
除了在北京大学旁听,在图书馆自学、忙活考大学之外,沈从文还要干各种杂活维持生活。他在印刷厂当过工人,在图书馆当过管理员,此外还干过无数别的杂活。在生活最困难的时候,他甚至想过重新回去当兵。不过,沈从文选择没有回去当兵,而是向郁达夫等知名作家写信倾吐心声。
郁文
郁达夫收到沈从文的信后,很快抽出时间去到那个由储煤间改造成小房间看沈从文。当郁达夫推开房门,看到了一幅这样的情景:沈从文用被子裹着两条腿,坐在凉炕上,正在用冻得红肿的手写字。此时的沈从文,已经好几天没吃任何东西了。郁达夫拉着沈从文去吃了一顿好的,沈从文则对郁达夫倾吐了自己的理想。分别前,郁达夫将吃饭找回的三块多钱给了沈从文。沈从文还不知道,郁达夫虽然已经成名,但他生活也非常窘迫,比他好不了多少。
郁达夫回到家后,对沈从文这位有志青年的遭遇感到极度愤懑。同时,他也意识到沈从文上大学的愿望不切实际。当天晚上,郁达夫写下了这篇著名的《给一位文学青年的公开状》,文中没有指出沈从文的姓名,因此只有沈从文知道文章是写给自己的。郁达夫这样写道:我的力量太薄弱了,可怜的朋友太多了,所以结果近来弄得我自家连一条棉裤也没有……讲这一番苦话,并不是因为怕你要来问我借钱,而先事预防,我不过欲以我的身体来做一个证据,证明以大学校毕业的资格来糊口的见解的错误罢了。引诱你到北京来的,是一个国立大学毕业的头衔,现在学校都已考完,你一个国立大学也进不去……我说了这半天,不过想把你的求学读书,大学毕业的迷梦打破而已。
当然,郁达夫穷归穷,但在北京文化界还是有一些资源的。不久之后,他就把沈从文介绍给当时著名的《晨报副刊》的主编。一个月后,沈从文的处女作《一封未曾付邮的信》发表了,这是沈从文公开发表的第一篇作品。此后,沈从文的作品时常得到发表,渐渐小有名气。后来,郁达夫又介绍沈从文与徐志摩相识,进而得到徐志摩的赏识和大力推举。
北大哲学教授林宰平也注意到沈从文,并非常赏识他。而沈从文也渐渐有了自己的朋友圈,结识了董秋斯、胡也频、丁玲等人。尤其是他与丁玲胡也频的友谊,是文坛的一段佳话。只可惜,因为胡也频的逝世、丁玲的误解,丁玲后来始终对沈从文心有芥蒂。
沈岳焕
民国十七年(1928年)春天,沈从文离开了北京来到上海,并在徐志摩的推荐下进入了中国公学教授文学。中国公学的校长是大名鼎鼎的胡适。沈从文也从6年前那位只有小学学历的湘西小伙变成了著名大学的文学教授。之后,在胡适担任北京大学校长期间,沈从文又成为了北大教授。更重要的是,沈从文在这里遇上了自己生命中的另一半——张兆和。一切正如沈从文本人所写的: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沈从文给大学一年级上文学课,张兆和正好是班上的学生。他们的第一次相遇是在第一堂课上。但当时沈从文没有注意到张兆和,因为那天除了班上的学生之外,还来了很多旁听生,沈从文虽然准备充分,也有真才实学,但第一次上课的他感到无比紧张。六十分钟的课,沈从文十分钟就讲完了,随后就是尴尬的沉默。
沈从文只好在黑板上写下了一行字:第一次上课,“我第一次上课,见你们人多,怕了。”学生们哄堂大笑,但也感觉沈从文挺有意思的,就没把他轰下台。课后,有学生找到胡适反映这个情况,胡适听到后笑着回答道:学生不赶他走就是成功。平心而论,胡适在当时享有那么高的声望跟他的为人有很大关系,他大度、开明、宽容,但是也有原则、有分寸。
之后,沈从文的课上得越来越好,学生们也越来越爱上沈从文的课。沈从文也渐渐注意到了张兆和,那位相貌出众、气质独特、皮肤略黑的女学生。据说,因为日渐加深的爱意,沈从文有段时间上课看到张兆和都会脸红。沈从文开始给写情书,一封接一封文辞优美、充满柔情的情书送到了张兆和手中。
当时追张兆和的人很多,沈从文排到了18号。张兆和对其他追求者没有好感,对沈从文也没有。况且,当时她虽为沈从文的文采吸引,但最关心的还是自己的学业。因此,张兆和没有理睬沈从文。而沈从文也爱得越来越卑微,比如他曾这样写道:爱情使男人变成傻子的同时,也变成了奴隶,不过,有幸碰到让你甘心做奴隶的女人,你也就不枉来人世间走一遭。
张兆和
爱而不得的痛苦煎熬着沈从文,他甚至一度想到过自杀。张兆和也感受到了沈从文的心理变化,着实被吓到了。于是张兆和抱着沈从文给他写的一大摞情书,找到了校长胡适。没想到胡适听张兆和讲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又看了沈从文写的情书,竟然露出了微笑,对张兆和说:他文笔确实好,没事你们多通通信也好嘛!
沈从文也意识到了不要过于极端,但仍坚持给张兆和写情书。张兆和也没有过多表示,只是默默接收着他的情书。直到张兆和毕业后一年,事情才出现转机。或许是被一千多个日日夜夜的浓情蜜意打动了,张兆和带沈从文见了她的家人,之后正式在了一起,并跟随沈从文从青岛去了北京。
到了北京之后,张兆和发现沈从文根本不会打理生活,每个月一发工资就大手大脚用掉,不仅没有积蓄,有时候月底吃饭的钱都没有。这个时候,张兆和已经铁了心要跟沈从文在一起,因此她没有与他争吵,而是选择了与他结婚,帮他打理生活。为此,张兆和甚至不惜放弃自己的学业。成婚之后,张兆和不仅帮沈从文打理家务,还帮他处理稿件,可谓是不可多得的贤妻。
沈岳焕、张兆和
和张兆和结婚之后,沈从文的文学创作进入到了一个新的阶段。此前他的创作大多是为了糊口或是为了发泄情绪。对张兆和的单恋,与张兆和的相恋、成婚,使沈从文内心充满了爱意;再加上结婚后的回乡之行,又再次点亮了他记忆深处的湘西记忆;沈从文写下了《边城》,翠翠这个动人形象,身上明显有张兆和的影子。
《边城》讲述的故事非常简单,就是一对富家兄弟爱上了一个穷女孩,他们商定用赛歌的方式来争翠翠,最后大哥出走并出了意外,内疚的弟弟也离开了,只剩下情窦初开的翠翠。但就是这样一部故事简单的小说,不仅是沈从文笔下最重要的一部作品,在整个中国文学史上也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