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兴国七年(公元982年)六月,在漫天抛洒的纸钱和一路悲恸的哭嚎声中,一支披麻戴孝的出殡队伍由西北银州城内缓缓而出。
正午时分,众人已离开银州数里,行至荒僻处,手执纸幡的领头之人环顾四周,突然举手示意,诡异的一幕由此发生:
吹拉弹唱的哀乐戛然而止,送葬车驾也同时停住脚步,刚刚还在低头垂泪的“孝子贤孙”,此刻却毫不犹豫地脱下丧服,纷纷奔向装运棺椁的灵车。
厚重的棺盖被合力掀开——里面空无一人,只有数十把锃亮的刀剑,在灼热的烈日下,闪烁着耀眼的寒光。
从棺内取出所有兵器,所有人迅速向北疾驰而去,临行之前,年轻首领那桀骜不驯的双眼,狠狠朝远处望去,那里,是宋朝京城的方向……
西北五州,风起云涌大唐中和二年(公元882年),党项族首领拓跋思恭因出兵镇压黄巢起义有功,被唐僖宗授以夏州(后改名定难军)节度使,管辖夏、银、绥、宥、静五州,并赐李姓。
此后,李思恭的嫡系子孙,依例承袭节度使一职,家族其他近支成员则世代管辖治下各州,定难军由此也成为了唐朝末年又一股割据势力。
五代十国时期,夏州李氏先后依附于后梁、后唐等中原政权,扎根西北偏远之地,周旋乱世夹缝之间,艰难求生。
公元960年,赵匡胤建立宋朝,时任定难军节度使的李彝兴,闻讯当即遣使奉表入贺,以示臣服。
归顺之举赢得了赵匡胤的信任,而这种信任也换来了党项人在大宋羽翼庇护之下,得以飞速发展。
到公元982年,李氏一族已在定难五州这片世袭封地上生息繁衍了整整一个世纪。
此时的定难军节度使李继捧,刚刚接手家族基业不久,因族中元老觊觎权位,而其又年轻无法服众,导致党项内部接连发生叛乱。
其族叔李克文,则趁机上书宋太宗赵光义,直言李继捧难堪大任,恐生祸端,请求朝廷派遣使者前来,并诏逾李继捧入京觐见天子。
五月,李继捧奉诏入朝不久,突然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震惊的决定——主动献出定难五州、放弃世袭割据。
至于原因,也许是汴京的靡丽繁华让久居偏远之地的党项首领流连忘返,也许是族人的恶意刁难,最终迫使他下了一拍两散、玉石俱焚的决心,但无论如何,李继捧此举,对于志在荡平四方、一统天下的赵光义而言,无异于天赐良机。
大宋天子立即顺水推舟,改授李继捧为彰德军节度使,对其家人也各有封赏,进而“皇恩浩荡”地表示,将其五服以内的族人全部迁居京城,从此享受汴梁繁华安逸的生活。
朝廷诏令一出,定难军藩镇内的李氏宗族不啻晴天霹雳,但无奈胳膊拧不过大腿,众人只有认命,陆续搬离故土,被迫进京。
到目前为止,一切对北宋而言都非常完美,新任定难军节度使李继捧,“捧”出了一份超乎想象的大礼,而太宗则不费一兵一卒,便将五州之地纳入了大宋版图。
但凡事总有例外,党项李氏虽然势单力孤,偏偏就有人不惧天朝上国的雷霆之威,西北五州虽然偏僻贫瘠,偏偏就有人不屑东京汴梁的纸醉金迷。
以失去自由为代价的锦衣玉食,以背井离乡为代价的荣华富贵,远不及党项人风餐露宿的尊严和逐草而居的自由!
大漠孤烟,黄沙漫卷,党项的传奇人物,李继迁由此横空出世……
党项豪雄,横空出世宋乾德元年(公元963年),李继迁出生在银州(陕西榆林米脂县),无定河边长大的少年,血液中流淌着党项人悍勇好战的基因,也继承了李氏家族与生俱来的睿智果敢,史载其“擅长骑射,饶有智数,闻名乡里”。
982年,当李继捧向太宗献地称臣之际,年方弱冠的李继迁正率部坐镇银州,消息传来,不由得惊怒交加。
这块土地,早在唐朝便为李氏所有,现在祖宗几代人辛苦打下的江山,不仅要拱手送人,自己还要入京为质,血气方刚的李继迁不甘束手就擒,连夜召集族人商议对策。
其弟李继冲建议斩杀宋使,立即起兵,而谋士张浦却分析认为,此时党项势单力孤,族众又人心不齐,如果公然举兵造反,那么屯驻边境、准备接收定难五州的宋朝大军,随时可能对银州城发动致命一击,不如“走避漠北,安立室家,联络豪右,卷甲重来”。
反复权衡之下,李继迁接受了张浦以退为进的建议,对宋朝使节虚与委蛇,态度恭顺地表示愿意奉旨入京,但就在动身之际,其乳母却突然“亡故”,只得向宋廷请旨,先行安葬老人。
982年六月,在征得太宗同意之后,李继迁率领数十名死忠族人,扮作出殡亲属,又将兵器暗藏于灵柩之中,以发丧之名离开银州。
出城不久,众人脱下丧服、取出兵刃,直奔事先商议的去处、夏州东北数百里外的地斤泽。
那里不仅水草丰美,便于畜牧,而且四面沙碛,兵难骤进,具备易守难攻的地形条件,更关键的是,当地还有大量散居的党项人,如果能成功联合这些力量共同抗宋,又何愁大事不成?
但顺利逃往地斤泽之后,情况却并不理想,散居的党项人,对于宋朝并没有亡国失家的仇恨,本身又习惯了无拘无束的安逸生活,要说服他们跟着自己刀头舔血,起兵造反,其难度可想而知。
四处碰壁的李继迁,只得拿出先祖李彝兴的画像,那些受过李氏祖先恩惠的族人,一见画像当即跪地磕头、拜泣不止。
在利用先祖威望和感情纽带笼络众人后,李继迁逐渐赢得党项族人的拥护,在其“复兴故土”的旗号之下,响应跟随的部众与日俱增。
而就在李继迁以地斤泽为根据地,不断招兵买马、扩充实力之际,赵光义兵不血刃五州在手,对于银州城中这场小小的叛乱,毫不在意,并未及时派兵进剿,也导致李继迁在叛乱初期,得以迅速壮大。
从这一刻起,李继迁开始了他波澜壮阔的传奇人生,党项族的历史也在漠北的漫天黄沙之中,翻开了崭新的篇章,而大宋帝国将要面对的,则是西北边陲持续上百年的战乱纷争。
卧薪尝胆,声威日隆公元983年,自觉兵强马壮的李继迁,不再满足于固守地斤泽弹丸一隅,开始出兵侵扰北宋边境,抢掠物资、偷袭宋军,也因此成功引起了宋廷的重视。
次年九月,赵光义发兵进剿地斤泽,在仔细研究地形,确定了进攻方向之后,宋军精选数千精锐骑兵,穿越茫茫沙漠,于深夜时分顺利潜入李继迁的老巢。
地斤泽一役,李继迁猝不及防,宋军奇袭之下,其部众被斩首五百余人,羊、马损失上万,兵器缴获无数,母亲、妻子也沦为宋军俘虏。
李继迁虽在族人拼死护卫下侥幸逃脱,但其费尽心力积攒的家底,一夜之间又被打了个精光。
但溃败之后的李继迁并未放弃希望,而是更加积极的联络族众、恢复实力,并与当地党项豪门望族联姻,不久兵力便复振如初。
随着实力再次增强,李继迁又生出了一个更加大胆的想法,他主动派人进入银州城,直言已山穷水尽,形势困顿,最后言辞谦卑地表达了归顺之意。
此时的银州守将,正是不久之前率兵奇袭地斤泽的曹光实,大胜之后对李继迁确实有轻慢之心,也暗忖党项人在地斤泽一败涂地,投降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然而曹光实完全低估了对手的隐忍与可怕,就在银州城外的葭芦川,假意投降的李继迁预先设下伏兵,前来受降的曹光实毫无防备,遇伏后率众力战而死。
随后李继迁一行换上缴获的宋军服装,大摇大摆的返回银州,骗开城门后,突然发起猛攻,宋军大乱,四散奔逃,李继迁趁势重新夺回银州,收获起兵以来的第一次胜利。
智取银州之后,李继迁又趁胜焚毁会州并攻下三族寨,一时之间其声威大震,影响力与日俱增,归附的党项部落也越来越多。
而随着西北边境形势的日益严峻,宋廷对李继迁也采取了更为铁血的镇压手段,公元985年,赵光义以名将李继隆为帅,集结重兵出征西北。
一路之上,宋军凭借兵力优势,摧城拔寨,势如破竹,先后在会州、浊轮川大败党项部队,并顺势一举收复银州,而李继迁只能收拾残兵溃勇,再次逃入茫茫戈壁之中。
军事上连连失利,银州得而复失,残酷的现实让李继迁意识到,仅凭自身实力,难以与强大的宋朝抗衡,只有统一党项诸部,并利用辽、宋之间的矛盾,才能取胜求存。
公元986年,宋朝雍熙北伐失利,李继迁旋即命张浦携重金入辽,请求归附,契丹人也想利用李继迁的力量在侧翼牵制北宋,遂授其为定难军节度使。
不久,李继迁又向辽国求婚,989年,辽圣宗将义成公主正式下嫁李继迁,在利益的牵扯和联姻关系的加持之下,党项与契丹的军事联盟正式形成。
有了辽国在背后撑腰,李继迁更加肆无忌惮,不断率军生事,寻衅边境,当地驻防宋军,深受其扰、苦不堪言,而西北一带,更是被其折腾得天昏地暗。
降而复叛,叛而复降此时的北宋王朝,在先后经历了两次大规模北伐的惨败之后,已经是元气大伤,而李继迁实力又今非昔比,战之并无必胜把握,何况贸然出兵,恐怕还会遭到辽国的报复。
有鉴于此,宋太宗听取了宰相赵普“以夷制夷”的策略,将此前已经入朝归附的党项首领李继捧,重新任命为定难军节度使,将其派回夏州争取招降李继迁。
应该来说,赵光义对李继捧此次出使西北寄予了很高的期望,不仅为其赐名“赵保忠”,临行之前,更将夏、银、绥、宥、静五州的财政、赋税大权,一并奉上。
然而,虽然都是出自定难军李氏一脉,但李继迁凶狠诡谲,心性坚忍,是党项数百年难得一见的杰出人物,而李继捧软弱无能,属于典型的难成大事之辈。
单就个人性格能力而言,想要依靠李继捧劝降李继迁,无异于痴人说梦,更何况经过轮番变故之后,两人的身份已经是天壤之别。
曾经“正牌”的定难军节度使李继捧,因主动献地投靠宋朝,又连累族人内迁,可以说在定难五州是威望扫地、声名狼藉。
反观“叛逆者”李继迁,为了追求属于党项人的尊严和自由,卧薪尝胆、百折不饶,俨然成为党项内部高度认可的民族英雄。
让身败名裂的旧族长去劝降众望所归的新英雄,鬼知道宋廷这样的决策是什么逻辑,而此后的事实也证明,“赵保忠”不仅不忠,还是个十足的跳梁小丑,而“以夷制夷”之法,更是一笔贻笑大方的亏本买卖。
“衣锦还乡”的李继捧,很快发现李继迁在党项族内已是人心所向,自己根本无法完成宋廷交办的招降任务。
但此人难堪大任,小心思却特别活跃,眼见困据夏州城内无所作为,又担心完不成任务无法向皇帝交差,便干脆胡乱编造故事,称在其劝说之下,李继迁已经诚恳悔过,愿意归降大宋。
而赵光义得知“喜讯”后龙颜大悦,在未经核实的情况下,便下诏封李继迁为银州刺史,只是当朝廷使节手捧诏书到西北宣布任命时,却遭到了李继迁毫不留情地拒绝。
按照正常逻辑,李继捧的谎言到这里就已经败露无遗了,只是死要面子的赵光义固执己见、偏听偏信,对李继捧的鬼话依然深信不疑。
而李继捧尝到了甜头,更加肆无忌惮。此后,西北隔三差五就有振奋人心的好消息传回京师,不是“赵保忠”大发神威劝降番邦部落,便是党项族人又主动率部来归,而宋太宗对“功臣”李继捧更是加官进爵,封赏不断。
不仅如此,李继捧、李继迁兄弟还学会了互相配合、暗通款曲,两人经常捏造战争和夸大战果,以此向双方的主子、宋辽政府讨要封赏和获得补给。
公元989年,北宋刚刚给了李继捧相当于宰相级别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李继迁也赶紧向辽国谎报战功,称其领兵穿越银州、夏州,长途奔袭,攻克了宋朝的麟州,请求封赏,荒唐的是,萧太后同样不经调查,大笔一挥,便加封其为“夏国王”。
兄弟二人默契地演着双簧,将双方的主子哄得团团转,于此同时,各自还都混得风生水起。
只是李继迁既然已贵为“夏国王”,如果连夏州都不在手中,多少有些名不符实,野心驱动之下,李继迁于公元991年秋季,主动打破平衡,发兵攻打兄长坐镇的夏州。
西夏最强骑兵铁鹞子
李继捧闻讯紧急向宋廷求援,而北宋大军未至,李继迁又觉得难与宋军抗衡,主动退兵后向宋廷奉表请罪,再次摆出投降的姿态。
结果狗血大戏继续上演,天真的赵光义竟然接纳了党项人的回归,并封其为银州观察使,赐以国姓,改名“保吉”。
只是渡过难关的李继迁,不久之后便瞒着太宗,暗中叛宋投辽,又被辽国封为了西平王。
降而复叛,叛而复降,李继迁就这样周旋于宋辽两大势力之间,左右逢源,往复获利,而其实力又在不断壮大,十年时间的野蛮生长,已从西北的癣疥之疾变成了边疆的心腹大患。
乱世枭雄,死于非命淳化五年(994年)春,李继迁再次率部进犯宋境灵州(宁夏灵武市),西北烽烟再起。
加官进爵、裂土分茅,却依然换不得一方安宁,赵光义忍无可忍,决意不再姑息,派出当朝第一名将李继隆,出兵讨伐党项叛臣。
而李继捧听闻朝廷大举讨伐李继迁,深恐两人暗中勾结之事曝光,一方面拼命上书阻止宋军进攻,同时带着家眷亲随扎营于夏州城外,随时做好逃亡的准备。
不料“亲密战友”李继迁却率先发难,趁其不备夜袭驻地,李继捧猝不及防大败,狼狈逃回夏州,又遭部将李光嗣检举,将其所作所为向太宗一一汇报,赵光义盛怒之下将其押解回京,但念及当日献土之功而从轻发落,李继捧从此闲居京中,数年之后郁郁而亡。
而就在李继捧大难临头之际,狡猾的李继迁却早已脚底抹油,再次遁入茫茫大漠不知所踪。
公元997年,太宗驾崩,真宗赵恒继位,李继迁又适时向新君表示归顺之意,并上表请求归还夏州故地。
真宗新立,不愿发动战争,只能从其所请,授予李继迁夏州刺史、定难军节度使,至此定难五州的王城,党项李氏失去十五年的夏州,再次为李继迁所有。
李继迁得陇望蜀,继续在宋朝的边境上烧杀抢掠,而此时辽宋战争加剧,强敌当前,宋军无力应付西北乱局,只能暂时选择隐忍。
瞄准北宋身处困境,李继迁又于1002年攻陷夏州西面的重镇灵州,改名西平府,并于次年迁都于此。
随着宋辽关系日益紧张,真宗不愿腹背受敌,只能被迫接受这一既成事实,遣使与其讲和。定难五州以及灵州所辖五千里疆域,至此成为李继迁的地盘,西夏王朝的雏形已经初见端倪。
宋朝的一再忍让,使李继迁愈发变本加厉,接受封赏的同时,先是东征宋境麟州,不克,后挥师向西,于1003年十一月,又攻占河西走廊重镇凉州(甘肃武威)。
在此过程中,李继迁又获悉吐蕃六部的首领潘罗支与北宋有隙,试图拉拢其共谋大业。
孰料潘罗支早已暗中降宋,叛降无常的李继迁,最终却中了吐蕃人的诈降计。
公元1004年初,在约定地点接受潘罗支投降后,李继迁志得意满的返回凉州,归途之中为吐蕃伏兵所伤,身中数箭,伤势垂危,艰难返城后重伤不治而亡,时年仅四十一岁。
而李继迁亡故之后,其子明德、其孙元昊循其遗志继续开疆拓土,终于在1038年建立起了以党项人为主体、足以与辽宋鼎足而立的西夏王朝,而一代枭雄李继迁,也被追尊为西夏太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