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苍茫,逐渐笼盖大地,天边归雁阵阵低鸣,刺破旷野的寂静。落日余晖之中,参合陂的黄昏,荒凉仿若死地,嫣红如同染血。
高坡之上,白发苍苍的将领轻抬右手,庞大的队伍就势停止前进,而眼前的情景,顿时让众人惊愕不已。
一座硕大的土坑横亘于荒野,坑底则布满累累白骨,周遭还有许多由骸骨堆砌而成、大小不一的“京观”——触目惊心的惨状,似乎正向旁观者叙述着一年前发生在这里的血腥屠杀。
晚风拂过,尘土飞扬,周遭的呜咽之声,仿佛被杀者在垂死呼喊,又好似无数冤魂盘旋于半空痛苦哀嚎。
曾经出生入死的兄弟,曾经情同手足的战友,如今鲜血干涸、肌肤腐朽,衣衫化作尘埃,皮肉变为烂泥,只剩一堆堆被胡乱丢弃的白骨,被永远地留在了这片远离故土的荒茔枯冢。
不知是谁率先冲出队伍,哭喊着扑向深坑,然后将士们接二连三趴在亲友的尸骸上放声痛哭,嚎啕之声一时直冲云霄。
此情此景,纵是见惯生死的主帅慕容垂,也不禁悲从中来、老泪纵横。
强忍悲痛命令部下收敛骸骨,并筑台祭奠,然而诵祷祭文之时,一股腥热之气突然涌上喉间,紧接着大口鲜血无法抑制地喷涌而出——早已老病缠身的后燕皇帝,终于再也支持不住了。
公元396年四月,古稀之年的慕容垂御驾亲征北魏,途经参合陂战场,目睹上年兵败时的遍野尸骸,因悲愤吐血而长病不起。
强撑二十多日后,大燕战神最终带着无限的遗憾,在回军途中与世长辞……
坎坷:夹缝求生的乱世将星公元291年,西晋王朝因长达十六年的“八王之乱”而元气大伤,在此期间,塞外众多游牧民族趁机向南迁徙,并相继建立起多个强弱不等、大小各异的非汉族政权。
公元307年,“永嘉之乱”爆发,西晋灭亡。而司马皇族宗室、琅琊王司马睿在南北世家大族的支持之下,定都南京建立起东晋王朝。
此后,大批中原汉族臣民纷纷选择南渡追随正朔,而整个北方大地则陷入了绵延一百余年,史称“五胡十六国”的动荡分裂时期。
到公元四世纪中叶,由氐族苻健建立的前秦、由鲜卑慕容氏建立的前燕,以及偏安江南的东晋,基本上形成了三分天下的格局。
而本文主角慕容垂,便是前燕开国皇帝慕容皝第五子,据史料记载,此人体格健硕,外形俊朗,十三岁时便以偏将身份跟随父兄在沙场征战。
在征讨高句丽、鲜卑宇文部、后赵、敕勒的过程中,年少的慕容垂勇冠三军、战功赫赫,因此也深受父亲的喜爱,特意为其取名“慕容霸”。
言下之意是要将称霸天下的伟业都寄托在这个儿子身上,慕容皝甚至一度萌生让慕容霸继承大位的想法,只是后来经大臣再三劝谏才悻悻作罢。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卓越的军事天赋外加父皇的另眼相看,很快招来了法定继承人、大燕世子慕容儁的忌恨。
及至慕容儁继位之后,为发泄不满,竟给慕容霸赐名为颇具侮辱性的慕容“垂夬”(音quē,“缺”的异体字 ),以此来讥笑其不慎坠马而摔断门牙的往事。
不久,慕容儁又得知“垂夬”与谶文相合,以此字为名者将贵不可言,遂将右边“夬”去掉,最终为五弟改名为慕容垂。
将兄弟的名字改来改去似乎还不解恨,也没有任何实质性的伤害。
此后,慕容儁又制造冤狱,诬告慕容垂正妃段氏与其部下、典书令高弼合谋进行巫蛊活动,而将段氏冤杀,皇后可足浑氏更强令慕容垂再娶其妹为妻。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慕容垂只能默默忍受这一切,而将悲愤与痛苦深深埋入心中。
好不容易熬到公元360年,慕容儁驾崩,十一岁的太子慕容暐继位。然而新君年幼,朝政又被已荣升为太后的可足浑氏和太傅慕容评所把持。
这两人一个妒贤嫉能,一个贪婪成性,对于光芒四射的慕容垂自然是充满戒心和敌意。
所以前燕皇权虽经更迭,然而在前朝备受冷落的慕容垂,生存环境却仍在进一步恶化。
但幸运的是,此时前燕还有一位堪称十六国时期最杰出的军事天才,即慕容垂的四哥慕容恪。
因为此人的存在,前燕仍继续维持着军事强国的本色,虽然遭逢国君初丧、朝堂混乱的困局,但环伺左右的强敌也不敢对其轻举妄动。
而作为顾命大臣,慕容恪也一直在尽力维护五弟的周全,使慕容垂在朝堂夹缝之中能够暂时得以苟活。
决裂:功高震主,被迫出逃公元367年,年仅48岁的慕容恪不幸病逝,而前秦的一代雄主苻坚,在得知消息后,便打算御驾东征以图燕地,不料其皇室内部突然发生叛乱,苻坚只得派兵先行镇压内乱。
此时,前燕的有识之士建议,应趁前秦动荡之机立即出兵,一举铲除这个卧榻之侧的强敌。
然而掌权的太傅慕容评,在政治、军事方面十分短视,其认为前秦势大,此时虽遭变故却“不易图谋”,因而对用兵一事置之不理,只求能闭关保境便是天下太平。
所谓“天予不取,必受其咎”——在前秦政权分崩离析之际,前燕错过了统一北方的千载良机,不久之后,南方的强敌东晋却向“主幼国疑”的慕容家族亮出了刀剑。
太和四年(公元369年)春,东晋大司马桓温为收复失地,提高自己在江南的政治威望,乘慕容恪新丧,前燕朝堂混乱不堪之际,统兵五万自兖州北伐。
七月,桓温挥师连败燕军,此后晋军舟师由睢水入黄河,进驻枋头(河南浚县),兵锋距前燕国都邺城(河北临漳县)仅二百余里。
惊悉晋军汹涌南来,前燕皇帝慕容暐、太傅慕容评等人惶恐异常,甚至作好了放弃国都、逃奔老家龙城(辽宁朝阳)的准备。
值此危难关头,前燕朝野震荡、人心惶惶,只有慕容垂挺身而出,主动请战,并慷慨陈词道:“我此番出战,即使不胜,也不会败得太难看,到时你们再跑也不迟!”
慕容评此时已无计可施,只得以慕容垂为南讨大都督,率兵五万抵御晋军,同时向苻坚求援,承诺割让虎牢关以西之地,作为前秦出兵的酬劳。
而慕容垂出师之后,并未忙于接战,而是首先派兵切断荥阳石门东晋水军前进通道,而此前桓温在行军途中开辟了漕运航道来解决粮草问题,却被慕容垂料敌先机,以一万骑兵截断晋军粮道,又设伏击败了来夺的晋军。
九月,晋军远征粮储逐渐罄竭,石门水路不通,无法由河入汴,黄河水位又已下降,难以原路返回,桓温只得无奈焚毁舟楫、抛却辎重,由陆路退兵。
静观其变的慕容垂,闻讯亲率八千精骑,追蹑至襄邑(今河南睢县)后大败桓温,晋军被战斩三万,而此时前秦援军也来趁火打劫,桓温再败,又折损近万人。
襄邑之战的胜利,不仅解前燕王朝于倒悬,更令东晋元气大伤,此后数十年都再也无力兴兵北伐。
但很可惜,战场上所向披靡的慕容垂,却是现实世界中的失意者——随着其战功日隆、威名更盛,皇太后与慕容评等人,对其愈发恨之入骨,甚至密谋调动羽林军,计划在祭告祖庙时将慕容垂家族全部诛杀!
好在慕容垂提前得知消息,但其不愿与族人兵戎相见,更不想因为骨肉相残而导致国家破裂,于是便带领几个儿子以打猎为由微服出城,准备北上故都龙城(辽宁朝阳)。
不料行至邯郸,向来不受慕容垂喜爱的幼子慕容麟偷偷潜回邺城,向朝廷告发其父叛逃之事,慕容评随后便派兵追击,并在范阳一带追上了慕容垂。
慕容垂立即派嫡长子慕容令领兵断后,使追兵一时不敢靠近。
而慕容垂此前本欲退往龙城以求自保,如今事情败露,又听闻秦王苻坚正在招揽四方豪杰,索性把心一横,率众转而向东直奔“敌国”去也。
公元369年末,前秦雄主苻坚、前燕战神慕容垂,北方大地上的两大军事强人即将在关中相会,而成功逼走“心腹大患”慕容垂后,亡国的丧钟,已在前燕的版图上悄然响起!
借刀:千古第一反间计及闻其至,坚大悦,郊迎执手,礼之甚重——《晋书·慕容垂传》
我们无法想象,一千六百多年前那个寒冷的早晨,当志在统一天下的苻坚意外得知慕容垂前来投奔时,会有多么的惊喜与意外——灭燕计划中唯一、也是最后的阻碍,竟然被对手亲自逼到了长安。
只有谋士王猛对这次的强强联手忧心忡忡,甚至告诫苻坚:慕容垂父子绝非池中之物,他日一旦假以风云,便不可复制,不如尽早除之以绝后患!
然而苻坚却毅然阻止道:“吾方以义致英豪,建不世之功。且其初至,吾告之至诚,今而害之,人将谓我何”。
苻坚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从始至终,这位堪称中国历史上最宽厚、包容的帝王,都没有对投奔而来的慕容垂等人有过任何的轻视与怀疑,而且对这位威名远播的战神非常欣赏。
当然,苻坚希望以诚信之名,招揽天下英雄为其所用,但王猛需要考虑的,是如何为帝国消除隐患,见君上无动于衷,为了江山社稷的长治久安,王猛经过一番思虑之后,为慕容垂量身定制了被后世称为千古第一反间计的“金刀计”。
公元369年十二月,因向前燕索要虎牢以西之地未果,秦、燕两国关系迅速破裂。苻坚勃然大怒,遂下令对前燕开战,而王猛则“适时”地推荐慕容垂长子慕容令出任参军之职,为前锋部队充当向导。
转眼年关将至,此时慕容令已跟随前军先行,而正在关中筹备出征后续事宜的王猛,则借庆贺新年之名,专程到慕容垂府上拜访。
贵客登门造访,慕容垂自然热情款待,酒酣耳热之际,王猛突然提出,自己即将领兵出征,希望慕容将军能够赠予一件随身之物,日后也好睹物思人。
慕容垂只当是英雄相惜,不及细想便将跟随自己几十年的金刀解下相赠。
不料王猛出征之后,即花重金买通慕容垂的亲信,命其以金刀为凭,向慕容令假传慕容垂口信:
王猛心机深沉且对我族人深恶痛绝,早晚要除之而后快,为父有意起兵,盼汝及时逃离秦营,免遭杀身之祸。
消息由慕容垂亲信转达,更有祖传信物金刀加以佐证,慕容令闻言不疑有诈,当即率一众亲随悄然出营,重新投奔前燕而去。
长子叛逃的消息传到长安,毫无防备的慕容垂大惊失色,恐受牵连慌忙携带家人再次出逃。然而这一切早在王猛的算计之中,慕容垂一行逃至蓝田,即被追击的秦军俘获。
从计策的准备、实施到最后的抓捕,王猛可谓是算无遗策,金刀计针对慕容氏新附,人心敏感多疑的软肋,几乎成功将慕容垂逼向了必死之地。
然而王猛千算万算,却偏偏低估了君主的爱才之心和容人之量——面对罪无可恕的叛逃举动,苻坚最终依然选择了原谅。
但父亲虽死里逃生,儿子却是在劫难逃——时值两国交战,慕容令突然叛而复归,燕国怀疑是回来充当内应,随即便将其流放到了东北偏远之地的沙城。
而慕容令心有不甘,便在当地结交犯卒准备起事自救,最终举兵失败不幸被杀。
世子慕容令,是慕容家族年轻一辈中能力最为出众的一个。其早早死于非命,不仅斩断了慕容垂延续霸业的希望,更为日后参合陂的惨败埋下了伏笔……
契机:淝水之战,分道扬镳战争还在继续,公元370年,王猛统率秦军连战连捷,破壶关、克晋阳,最终与前燕大军对峙于潞川。
而强敌当前,负责出征的前燕太傅慕容评却借战争之机,在前线大肆封山占路,以此向前来取水砍柴的百姓收钱,甚至连军队官兵饮水,也同样要遭受勒索。
以如此贪婪愚蠢之辈作为全军统帅,前燕又岂有不败之理?
当年十月,前秦取得潞川大捷,此役燕军三十万人损失殆尽,王猛随即挥师攻破邺城,慕容评、慕容暐趁乱出逃随后又分别被俘。
至此,国祚43年的前燕宣告灭亡,前秦已基本统一整个中国北方,而接下来,雄主苻坚的目标开始指向最后的对手——偏安江左、却被视为天下正朔的东晋。
时间来到公元375年,苻坚最得力的助手王猛因病逝世,一直受制于人的慕容垂至此开始平步青云,而痛失臂膀的秦王苻坚,仍然是战无不胜,在拿下东晋重镇襄阳之后,便决定举倾国之兵南征。
此时,满朝文武都劝阻苻坚要慎重行事,只有已升任京兆尹(首都卫戍司令)的慕容垂,以及同样投降前秦的羌人姚苌,坚定地支持出兵伐晋。
苻坚自恃兵强马壮,本就对孱弱的东晋心存轻慢,见两大重臣愿意与其共襄盛举,更感无比欣慰,甚至赞赏慕容垂道:“与吾共定天下者,独卿而已!”
然而颇为讽刺的是,两位坚定的南征支持者,在淝水之战后不久,便借势建立了后燕和后秦——二人鼓动苻坚出兵,所求为何,似乎已不言自明!
383年,苻坚统率80万大军亲征东晋,结果被名将谢玄以八万北府兵重创于淝水。此役前秦军伤亡、逃散共计70余万,苻坚也在混乱溃退之际身中流矢,单骑逃往淮北,唯有刻意保存实力的慕容垂所部,三万人马完好无损。
苻坚辗转逃至慕容垂处,族人便劝其干脆除掉苻坚趁乱兴复燕国。但慕容垂铭记君上曾经的收留之恩,毅然将军队全部交给了落难中的大秦天王。
只是在返回长安途中,慕容垂才以“王师失利,河北民心不安”为由,向苻坚请求去往邺城镇抚百姓,顺道祭拜祖庙。
此时苻坚已重掌兵权,身边又陆续聚集起十万人马,完全有能力控制慕容垂,属下也告诫其切莫放虎归山,然而苻坚却坦言道:“若天意复兴燕国,那也并非人力所能阻止”,言罢欣然同意慕容垂的请求,还安排了三千兵士护送其前往邺城。
苻坚洒脱的天性以及充满浪漫色彩的英雄主义,也许并不适合在乱世中生存,然而这种宽容、仁慈和信义的王者之风,却在黑暗冷血的十六国时期,让人感到无比的崇高和温暖。
而慕容垂的所作所为,也许谈不上光明磊落,但就此推论此人乃是阴险之辈,恐怕也过于武断,只能说背负着鲜卑慕容的崛起希望以及大燕的复国伟业,慕容垂只能将个人的恩怨、荣辱、得失统统抛诸脑后。
称帝:血色残阳,天步维艰公元385年,在相识十四年之后,北方双雄带着各自的宿命分道扬镳,苻坚西行重返关中,慕容垂向东前往邺城。
而此时驻守邺城的是苻坚之子、长乐公苻丕,与其父截然不同,符丕对慕容垂这位不速之客怀有深深的戒备之心,甚至连城门都没有让其进入,只是将慕容垂一行暂时安置于城郊驿站。
恰逢此时,北方丁零部落造反,苻丕便计划利用慕容垂出兵来驱虎逐狼,但其深知前燕战神的厉害,为保证双方尽可能的两败俱伤,符丕特意为慕容垂精心挑选了两千多名老弱残兵。
但领兵出征正合慕容垂心意,其先是以平乱为由,大肆招兵马买,等时机成熟,又用计在半路诛杀了符丕的亲信符飞龙,从此彻底宣告与前秦决裂。
而因其威名远播,反叛的丁零族人纷纷转而投效麾下,并推举其为反秦领袖,慕容垂遂统率诸路人马,浩浩荡荡回师兵围邺城。
此时前秦疆域叛乱四起,长安也是岌岌可危,邺城被围日久,苻丕眼见势穷粮竭,只能向东晋求援,谢玄闻讯急遣刘牢之领兵两万来援。
然而慕容垂不愧战神之名,先后三次击败秦晋联军,刘牢之也因败军之罪被召回建康。
九月,噩耗传入河北,前秦叛臣姚苌弑杀旧主苻坚,长安不久亦被攻陷。执意坚守的符丕见大势已去,再也无心恋战,放弃邺城西逃晋阳。
公元386年正月,六十岁的慕容垂于前燕故都邺城称帝,改元建兴,“燕国”的名号第二次出现在十六国的历史之中,史称后燕。
天步维艰,命运多舛的旷世战神慕容垂,在历经劫难之后,终于登上了人生的巅峰。
此时,北方已是群雄并起,天下大乱,大燕帝国的身后,鲜卑别部拓跋氏正在悄然崛起,而花甲之年的慕容垂眼前,更横亘着一个所有人都无法打败的对手——时间!
本文是《燕帝慕容垂》系列的第一部,因受篇幅所限,无法详述慕容垂登临帝位之后,北方大地上的风云盛况,第二部《血色参合陂》将另成一文,期待您的继续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