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天国丙辰六年(1856)初春,星垂平野,月涌江流,深夜的镇江城外,此刻已是万籁俱寂。
三更时分,一叶扁舟在夜色掩映之下,突然从上游杂草深处悄无声息地飞驶而出……
小船狭窄,仅能容纳七八人,居中横刀挺立的太平军将领,约莫弱冠年纪,长相虽极为文弱俊美,但眉宇之间却自有一股睥睨天下的英气——赫然正是日后纵横南北、威名赫赫的英王陈玉成。
深夜潜行,众人已相当小心,但离岸片刻,沿江驻扎的清军营垒突然毫无征兆地警报大作,锣鼓喧嚣声中,大量照明的火弹筒腾空而起,江面顿时明如白昼。
而转瞬之间,抬枪、火铳连珠响起,漫天炮弹、箭雨更是倾泻而下,数十艘横亘江面的清军舰船,闻讯也飞快向孤舟压来。
既然行踪暴露,剩下便唯有硬闯一途——前方,箭矢如雨、炮声正隆,江面已被密集的火力网完全封锁,而远处,孤城镇江模糊的轮廓,已在朦胧的薄雾中渐渐露出了端倪……
十年战火,名城浩劫1853年3月19日,太平军攻克江宁(南京)府城,随即将其改名天京,并定都于此。3月28日,东王又命林凤祥、李开芳、罗大纲等将领乘胜挥师东进,再克镇江、扬州二城。
至此,雄踞大江南北的两座重镇,便以犄角之势在下游拱卫京畿安全,但对清政府而言,江宁失守已是朝野震惊,而镇、扬又相继沦陷,更意味着贯穿南北的京杭大运河被拦腰截断,失去水上交通大动脉的上下转运,江南的财赋钱粮将难以顺利抵达紫禁城,这样的结果显然是咸丰帝无法接受的。
1853年4月,几乎就在镇、扬易手的同时,清廷便立即投入三万多精锐绿营兵力,分别在天京南郊孝陵卫和扬州城外雷塘集设立江南、江北两座大营,在围困天京的同时,也伺机重夺扬州、镇江两处战略要地。
5月时,因林凤祥、李开芳奉命率主力北伐,扬州城内只剩数千兵马驻防,从此深陷江北大营围困之中,当年12月底,因粮草匮乏,柴炭奇缺,城内太平军无以为继,遂在坚守九个多月后,被迫让城别走。
而与孤悬江北的扬州不同,太平军在占领镇江之后,便作好了长期坚守的打算,克城第二天,主帅罗大纲便命军士以土石堵塞东、南二门,并在城垛上修建高及盈丈的望楼,用以瞭望、观察敌情。
不久之后,又拆除南门外的虎踞桥,独开西门,作为对外进出的唯一通道,以便防守。并且动员城内百姓自北固山以西,沿长江至运河口增筑新城,与此同时,又在城楼修筑炮垒六座,并在北固山上架设大炮,用以轰击长江中的清朝舰船。经过一系列的布置,镇江城防工事得以加固,整体防御能力也大大增强。
而镇江地处长江与运河交汇之处,扼控南北咽喉要冲,既是清廷漕运的中转枢纽,又是天京东面的战略屏障,其重要性自是不言而喻,因此,从1853年攻克镇江开始,直到1864年太平天国运动失败,清太双方围绕镇江的争夺几乎从未停止,在长达十一年的时间里,除了都城天京之外,还没有哪一座城市,像古城镇江这样,饱经战火蹂躏和兵燹摧残。
镇江内外,风雨飘摇1853年4月,负责江南大营军务的钦差大臣向荣,命提督邓绍良率领8000清军前往镇江,相机收复。绵延十年之久的镇江争夺战,就此拉开残酷序幕。
驻防镇江的是太平天国前期位列五虎将之一的罗大纲,此人骁勇善战且颇具谋略,在兵力处于劣势的情况下,既善据险固守,又能乘隙而出,在镇江之战的初期,凭借坚固的城防设施和太平军强大的水师舰船,屡屡重挫邓绍良清军,在消灭敌之有生力量的同时,又极大的干扰了清军对下游的整体战略部署。
因攻镇屡遭惨败,邓绍良被革职,在接下来的数月时间内,向荣又先后派遣和春、余万清两名大员负责镇江战事,结果依然是损兵折将却始终一筹莫展。
但时间来到1853年底,随着扬州失守,江北只剩瓜州一隅,南岸镇江的防御压力陡增,而1854年初,太平天国北伐和西征又相继陷入困局,导致大批精锐战士被陆续抽调至前线,天京外围及镇江战场因兵力空虚,只能被迫采取守势。
尤其是1854年3月,罗大纲奉命领兵支援上游芜湖,此后镇江由吴如孝接管,守军只余四、五千人,而余万清则趁机水陆出兵,迭次攻城,但强攻数月依然无法得逞,其又改“剿抚并用”之策,以金钱勾结、收买太平军中负责递送公文的“细作”,导致此后镇江城中的军事动向,清军均能提前获悉,包括天京派往镇江的援兵,也屡屡在半路为敌阻截。
1855年初,情况进一步恶化,江苏巡抚吉尔杭阿在上海镇压小刀会起义后,于2月初将全军西调,帮办向荣军务,并专任镇江督剿事宜,清军声势大振。同时,广东水师“红单船”开入长江,太平天国的水面优势也顿时化为了乌有。
而向荣在用兵镇江一年之后,也逐渐意识到强攻硬撼难以得手,遂令各军暂停进攻,开始在城外挖掘长濠,构筑土墙、炮台,加强对空隙地段的封锁。同时铸成三道铁锁,横截于长江之上,
6月初时,夏麦成熟,吉尔杭阿又令兵勇督责农民昼夜抢割,又强迫附近百姓不得在近城播种插秧,企图用各种长围久困之法,彻底断绝镇江的物资补给。
大军压境之际,镇江守将吴如孝也在紧张备战,引江水注入城东护壕,在各城楼“连筑炮台,大炮林立”,封锁近城各门大桥,控扼清军攻城交通线,并多次派兵出城袭扰,无奈兵力单薄,始终无法突破封锁,吴如孝只能一边固守,一边紧急派人向天京求援。
此时,镇江外围已处于清军重兵环伺之中,水路与天京的联系也被完全切断,随着时间推移,粮食供给日渐艰难,防守形势愈发严峻。
挥师东进,援兵受阻由于镇江战事日趋恶化,东王杨秀清曾多次组织援军东进,试图突破敌围,扭转危局。但是向荣、吉尔杭阿在天京东路集结重兵堵御,致使援镇行动屡遭挫折、难有进展。
唯一的好消息是1855年2月,翼王石达开取得湖口大捷,初出茅庐的湘军水师几乎被毁于一旦,西征被动局面为之彻底扭转,而因为这场关键性战役的胜利,太平天国大量被牵制在上游的兵力得以释放,这也为接下来的东援镇江创造了有利条件。
从1855年下半年开始,东王杨秀清在皖北、皖南陆续抽调大批将士,又撤出芜湖太平军主力,以及部分西征军部队回京,并以燕王秦日纲为帅,命春官丞相涂镇兴、冬官丞相陈玉成、地官副丞相李秀成、夏官副丞相陈仕章、夏官又正丞相周胜坤等各率所部主力,组成四万余人的强大东进兵团,于1856年1月下旬,“水陆齐进,下援瓜镇”。
1月29日,援军前峰已经进抵距镇江百里外的栖霞、石埠桥一带,试图建立前进基地。吴如孝获悉天京援兵东进的消息,镇江军心振奋。
而江南大营和镇江清军在发觉天京方面有大规模援镇行动之后,也匆忙抽调近八千人在沿途进行围追堵截。
天京至镇江一线相距一百数十里,向荣深感太平军“处处皆可内犯,处处皆可下窜”,又相继从江南大营抽调上万兵力在沿途加强布防,一切布置妥当之后,钦差大人对战事相当乐观,以为清军已在东进路上“节节堵扼周严”,殊不知正是由于这种不知节制的兴兵东援,虽然在一定程度上延缓、阻滞了太平军的东进速度,却也在不久之后,给江南大营带来了灭顶之灾。
从2月初开始,秦日纲遣队“由栖霞循便民河南岸,步步为营”,并沿江洲地筑垒进扎,逐步向镇江外围渗透,在与清军连番激战之后,于3月中旬抵达镇江以西的仓头、下蜀等处,但由于清军防御壁垒森严,沿岸巨炮耸峙,水陆又皆被封锁,东进兵团数次突破遭拒,只能暂时在外围与敌形成僵持。
与此同时,沉寂许久的镇江战场也爆发激战——吉尔杭阿眼见天京来援,企图“以攻为堵”,从2月初开始围攻镇江城西宝盖山,吴如孝闻讯督师出城驰援,居高临下,轰击敌军,再次粉碎清军进犯计划,但守城部队兵力单薄,防守有余,却始终无法在城外立足抑或接应援兵。
由于天京援镇兵团为清军阻遏,镇江太平军处境日艰,“接济断绝,所存米粮,仅敷月余食用”,加之城内柴炭耗尽,硝磺告竭,若再不能及时采取行动,深陷重围的镇江,很有可能在援军到达之前,就会率先不战而溃。
孤舟犯险,直入镇江东征军团这边,秦日纲见沿江清军部署严密,难于突破其防线纵深,遂向东、西榭村一线调兵,做出南下进攻句容、袭扰清朝后方纵深的姿态。
此举果然引起对手的强烈反应,对于如何应对太平军的下一步动作,镇江清军决策层产生严重分歧:余万清仍然主张“分兵扼守内险,重兵堵截江边”,但手握镇江指挥大权的吉尔杭阿则执意调兵防堵腹地,并将驻防下蜀的五营清军撤去四营,转而投入东西榭战场。
清军兵力由防堵内线逐渐转移至后方纵深,沿江防御有所松动,秦日纲“声东击西”的战术目的已经实现,但要一举冲破敌人的水陆封锁,依然是困难重重。
3月中旬的战前会议,秦日纲决定尽快发起总攻,而为了最大限度的保证救援行动一战功成,则必须联络镇江的吴如孝部里应外合,同时对围城清军部队发起夹攻。
但如何才能与深陷重围的镇江守军取得联系,以便让双方在约定的时间内、按照预定的作战方案统一行动,却是横亘在众人面前的巨大难题。
强行闯关,能否成功暂且不说,太平军必然要付出惨痛的伤亡代价,而时间又如此紧迫,如果不能速战速决,镇江守军显然也支持不了多少时间。
就在众人犹豫不决之时,冬官丞相陈玉成挺身而出,主动承担了联系吴如孝兵团的重任,他的方法简单且粗暴——孤舟破围,直入镇江!
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此时的陈玉成,年尚不及弱冠,但谈到彪悍英勇,却绝对是整个太平军中屈指可数的人物。
1854年太平军兵围武昌城,正是当时年仅十六岁、还是牌尾(童子军)的陈玉成,率领五百死士为先锋,深夜攀垣而上,如神兵天降城头,最终奇袭得手,一举攻克湖广省城。
而1856年的镇江,注定又是一场九死一生的冒险,也注定是一次在所有人瞩目之下,属于英王陈玉成的、个人英雄主意的极致表演!
因为铁锁拦江,突围行动只能选用吃水较浅的小舟,而为保证行动的迅捷、隐蔽,陈玉成也仅仅只挑选了七名精兵同行。
镇江之夜,两岸清军炮台火力全开,沿途还有清军水师拼命拦截,江面上的“孤勇者”成为所有攻击最终的聚焦点,而小舟却总如神灵庇佑一般,奇迹般穿梭游弋于舰船封锁的空隙之中,在枪林闪展腾挪,在炮弹爆炸激起的惊涛骇浪中进退自如。
而在炮火硝烟与漫天箭雨之中,年轻的陈玉成神色如常,如同泛舟出游一般,眉宇之间甚至还隐隐有几分难以抑制的兴奋之色。
月色的清辉洒落在那张俊美至极的脸上,柔和的光晕在黑夜中充满不真实的美感,“亡命之徒”与文弱少年两种截然不同的特质,竟如此和谐的在陈玉成身上达成了统一,刹那间便让人有种“天下豪雄,亦莫过于此”的恍惚感。
破围的过程想必是极其短暂的,短到史料中仅仅只用一句“舍死直冲到镇江”便能概括,但这样近乎疯狂的冒险之举和孤胆英雄的卓然风采,给在场所有人的震撼却绝对是长久和难以磨灭的。
乘胜追击,一战乾坤陈玉成孤舟冲入镇江,援军的作战意图、以及发起进攻的时间和具体用兵方案,也终于顺利转达给了守将吴如孝。
3月18日深夜,秦日纲率先对城外清军发起猛攻,李秀成则先一日抄小路迂回至敌人后方,中午时分双方激战正酣,李秀成所部发起偷袭,清军猛然得知后路断绝,顿时阵势大乱。
而吴如孝、陈玉成则按照事先约定的计划,乘势突然由城内冲出,清军腹背受敌,四散溃逃。秦日纲、吴如孝实现胜利会师,暌违多时的内外之兵终于连成一气,太平军声势大盛。
激战至19日黎明,太平军连毁清营十六座,乘胜进至金山、金鸡岭、九华山脚,与吉尔杭阿大营对峙,被困近三年的镇江由此转危为安。
镇江之围虽解,但缺粮问题仍然十分严重,瓜洲渡口也还处于江北大营的包围之中,秦日纲决定挥师北渡攻克扬州,取粮救济镇江,并解瓜洲之围。
4月2日,秦日纲连夜调集船只,载所部主力由金山渡江至瓜洲,另留夏官又正丞相周胜坤一军扼守仓头后路。
3日,秦日纲进攻土桥,负责江北大营的钦差托明阿闻讯,立派副都统德兴阿等率马步兵勇前往堵截。
然而江北大营建成三年以来,虽糜饷累累,却从未打过一场硬仗,营中官兵军纪废弛,整日醉生梦死,根本不堪一击。在太平军猛扑之下,万余兵勇不战而溃,托明阿、德兴阿相继败逃。
4日,燕王再败清军于三汊河,随即太平军如风卷残云,连破江北大营营盘一百二十余座。5日,乘势攻克重镇扬州,将城中粮食接济瓜洲、镇江。
5月下旬,秦日纲率领大军由金山南渡,29日猛攻镇江西面高资镇,吉尔杭阿自九华山率军救援,被困于烟墩山,太平军四面筑营紧逼,昼夜围攻,吉尔杭阿眼见已成瓮中之鳖,于6月1日在绝望中饮弹自尽。
江南大营向荣惊闻吉尔杭阿死讯,忙令余万清暂统镇江诸军,并急调福兴,张国梁、秦如虎等各路清军来援。6月3日,秦日纲大军进攻九华山,清军三十余营皆不战而溃,13日,燕王秦日纲凯旋班师,与此同时,翼王石达开自江西率领的援军也已经到达天京,并在6月13日占领溧水。
在发兵东援之前,杨秀清的作战目标主要是解镇江之围,但整个战役的结果大大超出东王预估——不仅镇江脱困,而且秦日纲兵团还一举击溃江北大营,再加上向荣因急于援救镇江清军,而在天京至镇江漫长战线投入过多兵力,以致“老巢”江南大营防御空虚,这些有利因素促使东王下定决心,一举捣毁卧榻之侧这个心腹大患。
6月17日,翼王石达开、燕王秦日纲两路大军猛攻江南大营,大营清军长期欠饷,又受镇江战事影响,以致士气低迷、人心不稳,而太平军兵锋正盛,恰如风卷残云,经过四天战斗,6月20日江南大营被彻底击溃,向荣、张国梁等已是惊弓之鸟,慌忙向东逃窜丹阳。
至此,清政府花费甚巨且苦心经营的江南、江北两处大营宣告覆灭,天京及下游地区转危为安,太平天国在获得这场影响深远的重大胜利后,也迎来其历史上最鼎盛的一段时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