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治元年(1862年)5月,在拿下皖省重镇安庆仅仅八个月之后,湘军名将曾国荃统率麾下吉字营新胜之师,水陆并进,直抵天京(南京)近郊雨花台。
这是自1860年5月忠王李秀成、英王陈玉成联手摧毁清军江南大营以来,京师重地第一次遭遇外敌的军事威胁——湘军先头部队的突然出现,无异于向太平天国早已暗流涌动的湖面,投下了一枚巨石。
随着安庆失守,皖北、皖南各处,以及长江中、下游防线,已呈摇摇欲坠之象,战火也由外线向京畿核心区域次第蔓延。
如果此时再不能解决吉字营这个卧榻之侧的心腹大患,一旦曾国荃在城外站稳脚跟,后续各路湘军势必藉此接踵而来,到时后果将不堪设想。
1862的天京,三十九岁的曾国荃距离创建“不世之功”,只差最后一步,而存亡关头的太平军,也即将展开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绝地反击。
既分胜负,也决生死——湘、太两军之间,持续近十年的漫长战争,终于在这个初夏进入到了最后的决战阶段,而究竟鹿死谁手,雨花台四十四个不死不休的日夜,将很快给出答案……
贪功冒进,深陷重围1861年9月,历经17个月的围城,天京西面最后的战略屏障、皖省重镇安庆最终为湘军所破。
在经过短暂休整和兵员补充之后,1862年初春,湘军主帅曾国藩针对太平天国都城天京,制定出了“三面出击,四路用兵”的总体作战计划。
其中,东西由江苏巡抚李鸿章督淮军规复江苏,南面则是新任浙江巡抚左宗棠率楚军进取浙江,以此牵制、阻滞江浙地区李秀成、李世贤这两支太平军主力回援。
而正面战场、负责主攻的西面又兵分四路:
北路多隆阿一部经庐州夺取江北九袱洲,从北面威胁天京;
南路鲍超率霆军由皖南出兵,再经句容、高淳北上,绕攻金陵城之东北;
东路冯子材屯兵镇江,待鲍超所部攻克宁国,即“出兵会之”;
西路曾国荃督率吉字营兵勇,会同彭玉麟水师沿江东进,直扑天京。
根据曾国藩的战前部署,四路湘军本应稳步向天京地区推进,既能遥相呼应、互为声援,也能使整个下游战场联成一气。
然而,作为东征主力的西路军,曾国荃刚因克复安庆之功,被朝廷擢升为从二品的江苏布政使,九帅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挟胜东进之际,早已将胞兄曾国藩“先清后路,稳步推进”的谆谆教诲抛在了脑后。
由安庆开拔之后,吉字营一路所向披靡,旬日间连克江北巢县、含山、和州三城,5月中旬,曾国荃引军南渡,又陆续攻破东西梁山、芜湖、金柱关等多处要隘天险。
获悉前线进兵迅猛,曾国藩急忙驰书胞弟,严令吉字营坚守新夺城池,等待多、鲍两部靠拢,不得遽然进兵。
但曾国荃统全胜之师,又挟新胜之威,对太平军已生出轻敌之意,依然于1862年5月30日,违令率兵进驻距天京仅四华里之雨花台。
然而另外三路湘军,鲍超所部正与太平军相持于皖南,进军迟滞;冯子材一军仅能防守镇江,也无力进援;多隆阿在攻陷庐州后,又因与曾氏兄弟矛盾重重,遂向朝廷自请率军入陕。
四路用兵的计划,至此只剩吉字营这一根“独苗”,而看似旗开得胜的曾国荃所部,实际上却已深陷致命危局之中。
此时,友邻部队均无法在短时间内提供有效的策应支援,吉字营孤军不仅随时要承受天京方面的反扑,更要面临被回援太平军包围吞噬的风险。
四年前三河镇一役,正是由于当时的湘军第一悍将李续宾悬兵深入,最终才酿成了麾下六千精锐全军覆没的惨败。
而曾国藩一再告诫要“求慎求稳”,九弟却屡屡贪功冒进,此刻吉字营悬兵雨花台一隅,其余各部又受阻于半途,怎不叫湘军主帅心惊胆寒?
但势成骑虎,如果下令撤兵,吉字营士气受损、曾国荃颜面扫地倒是其次,稍有不慎,湘军此前积累的大好局势可能会瞬间逆转,甚至整个东征计划都要付诸东流。
有鉴于此,曾国藩一面催促皖南的鲍超速速驱兵东进,一面上奏朝廷,请求迅速派兵援助曾国荃孤军。
同时又调拨大批军火粮饷,源源不断输供雨花台前线,并去信嘱咐曾国荃,立即修建防御工事,挖壕筑垒,希望九弟能在援军赶到之前,凭此自保,以渡过难关。
经营苏福省,还是解救天京城?远在安庆的曾国藩忧心忡忡,天京城内的洪秀全,同样是寝食难安。
金陵虽是虎踞龙盘之地,且城中尚有数万守军驻防,但洪秀全久居深宫不理朝政,指挥作战更非其所长,面对突如其来的湘军,天王毫无心理准备,只能于6月初时仓促派出两批人马出城攻击吉字营营盘,无奈却均以失败告终。
为尽快解决城外的来犯之敌,以确保首都安全,洪秀全慌忙下诏,命正在上海作战的李秀成迅速挥师返京勤王。
然而,1860年太平军东征大获成功,李秀成也顺势开辟出了苏福省后方根据地,此后其醉心经营苏常大本营,对于西线战事并不积极,况且此时又正兵围松江府,形势一片大好,忠王自然更不愿意贸然撤兵。
面对天王严旨,李秀成并未立即动身,只是从苏州筹集了大量军火粮食,并抽调部分军队援京,准备待湘军围城日久、师老兵疲之后,再一举解围。
是集中兵力、速战速决还是从长计议、尽量周旋——在解救天京的问题上,太平天国两位最主要的决策者,已经产生了严重的战略分歧。
而眼见城外湘军立足渐稳,天王是心急如焚,对李秀成敷衍了事的态度更是大为不满,频频派遣官差官前往苏州,甚至一日三诏催促,并严厉指责李秀成道:
三诏追救京城,何不启队发行?尔意欲何为?尔身受重任,知而朕法否?若不遵诏,国法难容。
话已至此,若再不遵诏无异于公然与天王对抗,万般无奈之下,李秀成只得暂时放弃松江战场,并于8月初在苏州召集江浙地区各路太平军将领,商议回援之事。
经过漫长的磋商、决策以及战前准备,9月14日,忠王李秀成携辅王杨辅清、护王陈坤书等十三王,并调集江南地区共计二十万太平军,兵分三路浩浩荡荡杀向天京。
其中,护王陈坤书攻金柱关,辅王杨辅清则进攻皖南宁国,两路人马作为偏师,牵制敌人后路,阻滞其支援曾国荃所部。
而李秀成则亲率主力十余万人,自苏州西上,取道宜兴、溧阳,直抵天京。
至此,太平天国后期规模最大的雨花台保卫战正式拉开了序幕。
只是从五月底湘军入寇,到九月中忠王东来,整个调遣援军的计划,辗转三月有余才得以成行,而在此期间,吉字营不仅多次击退天京守军的进攻,逐渐站稳了脚跟,曾国荃还命人全力构筑防御工事,已然在雨花台阵地形成了“节节严营,壕深垒坚,木桥叠叠层层”的完整防御体系。
无法失败的战争生死大战一触即发,如果不出意外,即便是姗姗来迟,忠王联合兵团也仍会以碾压的姿态获得这场战争的胜利,而曾国荃和他的吉字营孤军,几乎没有从金陵城下全身而退的可能。
首先,从双方的参战人数上来看,李秀成回援雨花台的部队有十余万人,再加上稍后从浙江战场反旆的侍王李世贤兵团,此番雨花台解围,太平天国投入的总兵力已达到惊人的二十万之众。
反观曾国荃吉字营,仅有驻扎雨花台的陆师十八营计9000人,外加彭玉麟水师十八营9000人,以及侧翼驻扎在三汊河、江东桥一带,曾贞干统辖的十营5000人,满打满算也不过区区二万三千余人。
兵力众寡迥异,装备对比也同样悬殊,李秀成兵团刚刚经历上海的系列胜利,在与英法联军的作战中,太平军缴获了大量新式武器装备。
此次援京,忠王“倾苏杭所得之西洋火器”,包括洋枪两万多杆,并携多尊西洋大炮以及开花炮弹,李秀成的上千护卫亲兵,更是全部配备了当时最先进的来复枪。
而湘军饷银一直是自给自足,没有能力大批量购置洋枪洋炮,军队中普遍缺乏重型火炮,士兵装备也是“冷热兵器混杂”,其中大刀长矛仍占半数以上,即使是热兵器,也多为老式的“抬抢”和轻型“鸟枪”。
面对武器装备方面存在的“代差”,连曾国荃也不禁感叹“贼之火器精利于我者百倍之多”。
好在彭玉麟统率的水师,此时已深入到天京护城河口,卫护着水路粮道的安全;而西面曾贞干的10营人马,则傍水筑垒,保证着陆路接济的畅通。
凭借与安庆曾国藩大营联系畅通无阻的后备优势,以及两、三个月来精心构筑的防御工事,使得曾国荃在直面太平军大规模反扑时,至少还能拥有一丝与之抗衡的底气。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9月,江南发生大疫,南岸各支湘军内疾疫盛行,大量官兵纷纷病亡,又因天气炎热,尸骨不及收埋而腐坏,导致卫生环境急剧恶化,更加速了病菌的繁殖与传播。
仅皖南鲍超一部,染病者便近七千人,死者数千,整个霆军已基本丧失作战能力。
而孤驻天京城下的曾国荃一军同样在劫难逃,“自夏秋后疾疫流染,每营无病者不过一二成队”——突发而剧烈的疫病,令吉字营战斗力严重受损,持续减员带来的心理创伤,更导致诸营将士终日惶恐不安,士气低迷。
但不知什么原因,从苏州远道而来的太平军勤王部队,却并未受到疫病的困扰,此消彼长之下,战争的天平愈发倾斜。
兵力、装备、士气等方面存在的巨大差异,似乎让雨花台争夺战,早早失去了悬念,而本就无心回援天京的李秀成,也希望早日结束这场战争,以尽快重返苏常大本营。
四十四日,血战雨花台10月13日,李秀成兵团抵达天京近郊,十数万人陈兵于雨花台之南,环绕湘军营垒、由东起方山西至板桥列阵,太平军旌旗似海、刀枪如林,绵延达五六十里。
忠王以为湘军势穷力孤,抵达当日便下令全军从东、西两路同时发起猛烈进攻。
而湘军背倚大营,凭借深沟高垒,以及层层叠叠的防御工事坚守顽抗,数日之内,战场上枪炮不绝如缕,箭矢骤若飞蝗,喊杀声更是昼夜不息。
初战持续六天,太平军东西两翼齐飞的战术,因兵力分散始终无法获得显著效果。
10月19日,李秀成开始集中兵力攻打东路方山,即曾国荃大营所在,数百门西洋火炮齐射,湘军大量炮台营垒被毁,而曾国荃则严令诸兵将固守营盘,不得出壕野战。
22日,太平军中另一支劲旅、侍王李世贤率六万人马从浙江战场赶赴雨花台,也全部投入东线作战。
是役,太平军将士负板蛇行而进,束草填壕,直扑湘军阵地,吉字营兵勇则凭垒死守,施枪放箭,辅以土炮狂轰,而太平军虽沿途血流成河,仍是前仆后继,抵死不退。
眼见“发逆”攻势异常凶猛,曾国荃亦亲临战场指挥,不幸为流弹击伤左侧面颊,深可见骨,以致血染前襟。其间,吉字营阵地险象环生、摇摇欲坠,官兵伤亡亦十分惨重,但最终仍是顽强顶住了这拨自开战以来最强势的进攻。
26日,太平军“用箱箧实土于中,排砌壕边,明防炮子于上,暗凿地道于下”,准备以穴地之法,轰毁对手墙垒。
湘军则以火箭攒射,继而挑选精兵出营,阻扰、破坏对手的地道作业。于此同时,曾国荃又采取紧急对策,令部下在壕墙之内再筑一墙,如此即使地道穿墙而过,或是外层防御垮塌,湘军亦尚有自保之力。
但攻守双方毕竟兵力悬殊,经过几番争夺拉锯,外围营墙还是有两处被突然炸塌,太平军乘势于硝烟中突进抢攻,一时涌入缺口者竟达几千人。
吉字营将士见状全力抵抗,于内墙之上将成桶火药点燃后倾泻而下,湘军中贵州籍悍将朱洪章手持长刀、率麾下千余精锐苗侗兵勇反卷而出,短兵相接之下,太平军最终不敌退走,湘军大营再次转危为安。
10月底,曾国荃见太平军西线阵地空虚,似有可乘之机,遂命彭毓橘、萧孚泗、李臣典等悍将分兵三路出击,摧毁对手营垒12座,太平军猝不及防,损失惨重,西路战场自此陷于沉寂,然而东路因为李世贤生力军的加入,争夺却愈发激烈。
11月初,忠王、侍王合兵,对雨花台大营发起第二次总攻,太平军炮火明攻于上、地道暗掘于下,双管齐下以期见功。
然而李秀成未能集结重兵进攻西面三汊河、江东路一带,彻底阻断湘军陆上运输线路,却一味正面硬撼湘军东路阵地,致使本方将士完全暴露于对手的炮火箭矢之下,因而损失惨重,战局却始终僵持毫无进展。
前功尽弃,后患无穷!随着时间推移,上游安庆三千多援军乘船抵达雨花台大营,兵力日渐枯竭的吉字营得此助力,顿时寻到了一线生机。
而太平军却渐渐陷入颓势,营垒屡被偷袭烧毁,所挖地道或遭烟薰水灌或被湘军伐木作薪,堵塞洞口。
恰逢此时,后方噩耗传来——留守苏州的慕王谭绍光、听王陈炳文所部,在青浦、嘉定交界的四江口,遭遇李鸿章淮军痛击。
雨花台战事胶着,将士松懈疲沓,而忠王又十分牵挂苏福省大本营的安危,闻听“苏昆空虚”根本无心恋战,遂于11月26日以天气转冷,缺衣少粮为由,下达了全军撤退的命令。
因八月而来,各未带冬衣,九、十月正逢天冷,兵又无粮,未能成事者此也——《李秀成自述》
得知忠王主力撤军之后,攻打金柱关和皖南宁国的两支偏师亦相继退走。至此,雨花台这场太平天国历史上规模最大的阵地攻坚战,以李秀成兵团的无功而返匆匆落下帷幕。
再来重新梳理一下整个战役过程:因战略意图相悖,李秀成兵团拖沓三个多月才被迫回援,而抵达雨花台之际,已然错过全歼吉字营的最佳时机。
在长达四十四天的争夺中,吉字营阵亡高达五千余人,忠王所部也战殁近万,虽然从表面数字来看,太平军的伤亡两倍于湘军,但考虑到战场上进攻方通常损失更大,这样的伤亡情况对太平军而言并非难以接受。
且对比双方实际能投入的作战兵力,吉字营损失过半,兵力已十分单薄,而坐拥十数万人的李秀成大军却并未伤及根本,如果战争继续,如果忠王能再坚持片刻,金陵城下的湘军,很有可能见不到1863年的春天!
最后,所谓“缺衣少粮”,更不过是李秀成自欺欺人的借口而已——此时北岸九洑洲尚在太平军手中,长江水上粮道并未完全断绝,高淳、溧水的内河粮道和句容、丹阳至天京的陆路仍畅达无阻,而南京11月的天气,也还远未到天寒地冻的地步。
然而,作为太平军的最高军事统帅和雨花台解围战的总指挥,李秀成即缺乏打硬仗的心理准备,也没有破釜沉舟的决心,结果便是在占尽优势的情况下,却使曾国荃吉字营极为侥幸地逃脱了全军覆没的厄运。
围攻数十日而不能全胜,损失不及万人却遽然退兵,雨花台解围的失利,使得太平天国彻底丧失了扭转战局、摆脱困境的机会。此后,太平军再难复振,在大江南北的各路战场全面陷于被动。
而值得注意的是,正是这支在雨花台死里逃生的孤军,却在日后成为了亲手终结太平天国的掘墓人……
1864年7月,在围城两年之后,吉字营以穴地之法炸塌太平门城墙,天京城破,延续十四年的太平天国运动正式宣告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