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文帝开皇九年(589)正月元旦,南陈后主陈叔宝正在首都建康(今江苏省南京市)皇宫举行新年朝会,忽然间“大雾四塞”。江南隆冬时节起大雾本是寻常事,但今天的雾有些异样,一股“辛酸”味儿,让人直打瞌睡。陈叔宝深吸一口,立马“昏睡”,左右忙将他扶入内殿休息,直到下午才慢慢清醒。
新年第一天就昏睡大半天的陈叔宝还不知道,就在他合上眼的时候,隋朝大将吴州战区(总部设在广陵,即今江苏省扬州市)总管贺若弼已率军从广陵横渡长江。当夜,庐州战区(总部设在今安徽省合肥市)总管韩擒虎率五百特种精锐在夜色掩护下,从江北横江(今安徽省和县长江渡口)南渡,登陆江南采石矶(今安徽省当涂县长江渡口)。从公元 316 年西晋灭亡开始,已经分裂 273 年的中国,正式拉开统一大业序幕。而再造一统的战略谋划,早在数年前就已开始。
潜为经略麻痹南陈
开皇元年(581)二月初四,杨坚接受北周静帝禅让,建立隋朝,是为文帝。开国之初,杨坚就“有并吞江南之志”,把统一问题提上议事日程。文帝向宰相高颎征求统军将帅人选,高颎推荐贺若弼、韩擒虎二将。三月初八,隋朝建立仅一个月,文帝就任命贺若弼为吴州总管,韩擒虎为庐州总管,让他们“潜为经略”,暗中准备平陈事宜。
没想到,最早动手的竟是南陈。开皇元年九月,陈宣帝陈顼想趁着隋周易代,北方政局不稳,要浑水摸鱼,派大将周罗睺攻占隋朝故墅(今江苏省南京市六合区一带),萧摩诃进军江北。两天后,文帝派高颎、长孙览、元景山分路出兵反击。
第二年,开皇二年(582)正月初十,陈宣帝去世,太子陈叔宝即位,是为后主。在此前后,元景山在湖北前线重创南陈水师,摆出顺流而下、直抵建康的架势。正月二十四,南陈派使臣求和,归还故墅。
由于当时隋朝还面临着北方突厥的威胁,加上国家庶事草创,内部还未完全整合,贸然过江,难免不重蹈前秦苻坚覆辙。高颎建议文帝借坡下驴,以“礼不伐丧”的名义撤军。二月十五,文帝下诏各路军队班师 ;六月十二,又专门派使臣到南陈哀悼宣帝之逝。
此后,双方罢兵修好,每年都派使节互访,来往不断,一派升平景象。每有南陈将领和官员来降,文帝都表示以隋陈友好关系为重,拒不接纳。派使者出使时,也都再三交代使者在外交场合保持低姿态,不要逞一时口舌之快。南陈边境军队越境进犯时,文帝严令隋军只可保境拒敌,不得主动出击浪战。隋朝抓获的南陈间谍,也都及时放回,还要送上一大笔路费。
为麻痹南陈,文帝甚至在给南陈的国书中,都异常谦虚低调地自称杨坚而非隋帝,信末还写上顿首叩头。新上台的陈叔宝乳臭未干,果然中计,在回书中竟然极其自大傲慢地写道,“想彼统内如宜,此宇宙清泰”,教育文帝要兢兢业业,治理好国家,不要辜负他的期望。文帝“不悦”,把南陈国书“以示朝臣”。群情激愤,纷纷表示要出这口恶气。在表面的和平下,隋朝的战略谋划和军事准备工作一刻也没停息。
南下平陈,首先要解除北方草原上的后顾之忧。开皇三年(583)四月,文帝出动八路大军北伐,取得了对突厥战争的决定性胜利,同时使用离间计将其分为东西两部。东突厥沙钵略可汗主动求和称臣,表示“天无二日,土无二王,大隋皇帝真皇帝也……今感慕淳风,归心有道,屈膝稽颡,永为藩附”,隋朝北部国防线上的威胁初步消除。
就当时战略形势而言,隋朝全盘继承了北周的领土遗产,拿下了四川盆地和长江以北的所有地区,从侧翼对南陈形成了战略包围。南陈的国防线已经从淮河一线收缩到长江南岸。自古以来,“守江必守淮”,北方一旦突破淮河防线,其兵锋必将直接饮马长江,与南方共享长江天险地利,随时可以渡江南下。
上兵伐谋决胜千里
统一江南的时机已经成熟,文帝“问取陈之策于高颎”。“识鉴通远,器略优深”、素有“文武大略”的高颎向文帝献上著名的“平陈策”,重点打击南陈的经济财政实力和军事调度能力。
首先是“废其农时”,破坏南陈的农业生产秩序。“江北地寒,田收差晚,江东水田早熟”,江南温热,收获时节较早 ;江北寒冷,收获时机较晚。高颎建议在江南收割农作物之时,调动军队做出渡江攻击的态势,逼迫南陈征调农民入伍加强江防,从而错过农忙时节,庄稼烂在地里无人收割。进而在经济上拖垮南陈,对其支撑战争的经济实力形成釜底抽薪之势。
第二是战略佯动,对陈军进行战略欺骗,削弱其江防力量。隋军集结佯攻时,南陈不知真假,只能调兵防御 ;等其大军集聚,隋军就偃旗息鼓,解甲归田。反复几次之后,南陈就会习以为常,丧失警惕。等到隋朝真的大军出动,还在犹豫中的南陈必将措手不及。
第三是深入敌后,打击南陈的战略资源储备。江南水乡,地下水水位较高,不能深挖地窖储存物资,只能利用当地的毛竹茅草修建仓库。这些建筑材料都是易燃之物,可秘密派遣间谍到江南趁风势焚烧南陈仓库。等到南陈重建仓库,就再去放火。“不出数年,自可财力俱尽”,其战争潜力将大打折扣。
文帝对高颎之计大为赞赏,遂“用其策”,实行之后,“陈人始困”,南陈经济实力大幅下滑,军事调度混乱。在具体战术方面,贺若弼先后向文帝呈上七条建议,史称“平陈七策”。
贺若弼将渡江之战定位为一次宽大正面的战略突袭,从长江上中下游数千里的战线上出其不意地突击猛攻。为此就要制造种种迹象,麻痹敌人,“七策”中的前五策都是此类,一、二策是在广陵经常换防佯动,在长江北岸经常组织演习,让陈军产生松懈思想。三策是用劣马换南陈百姓的船只,然后藏匿起来 ;再从南陈购买五六十艘破船泊在港口,让对岸以为隋朝无船可用。四、五策是在长江下游港湾多堆积芦苇,把船染成黄色,使其在颜色上与芦苇迷彩成一体,避免暴露下游水师实力。六策最为重要,是具体进攻方案,贺若弼建议过江后先拿下建康的门户屏障京口(今江苏省镇江市),夺取此处南陈仓储,削弱其战略储备。七策是在战争过程中重视收揽南陈民心,对敌实施心理战、舆论战。
高颎、贺若弼之外,其他大臣也纷纷献计献策。虢州刺史崔仲方上书建议,利用占据长江上游四川等地区的有利条件,在蜀地打造强大水师进攻湖北中游,吸引南陈水师主力从下游向中游西进救援 ;双方在湖北决战之时,下游隋军趁机突破江防,直取建康。如果南陈水师待在下游不动,则隋上游各军便可乘风破浪顺流而下,顺势从中游撕开建康防线。文帝得奏后,随即将崔仲方调任基州(今湖北省钟祥市)刺史。
开皇五年(585)十月初九,文帝任命杨素为信州战区(总部设在今重庆市奉节县)总管,开始大规模建造船舰,训练水师。杨素在永安(今白帝城)所造“五牙”级超级大船,上有五层楼台,高一百余尺(隋唐一尺相当于现在 30 厘米左右),左右前后装置有六个用来摧毁敌船的巨型拍竿,举起来足有五十尺高,可乘坐八百战士。小点的“黄龙”级战船也可容纳一百战士,此外还有平乘、舴舰等小型战船。有大臣奏请文帝注意造船的保密工作,文帝不以为意,“吾将显行大诛,何密之有”,要大张旗鼓的整军备战。还让人把造船剩下的边角料和木屑杂物投入长江,主动让南陈发现隋朝的军事准备,对其进行战略恫吓。
开皇七年(587)四月间,隋朝开挖邗沟运河,沟通长江淮河,加强广陵的军事后勤供应能力,提高调兵运力。不久,重臣李德林制定出具体作战方案。十一月间,文帝回到出生地冯翊(今陕西省大荔县),在儿时故居静思良久,最终和李德林一起下定平陈决心,正式按下了一统大业的启动键。
势如破竹席卷江南
长江对岸,陈叔宝正在和宠妃张丽华花天酒地,宰相江总只会吟诗作赋,朝政被奸臣施文庆、沈客卿、孔范等人搞得乌烟瘴气。杭州西北淤塞多年的临平湖“忽然自开”,民间传言“湖开则天下平”。大臣章华上书警告后主“隋军压境”,若不改弦更张,亡国迫在眉睫,“臣见麋鹿复游于姑苏矣”。陈叔宝“大怒,即日斩之”。
开皇八年(588)正月,南陈主动进攻隋地峡州(今湖北省宜昌市)。三月初九,文帝下诏起兵伐陈,“出师授律,应机诛殄 ;在斯一举,永清吴越”,同时向南陈递交国书宣告陈叔宝二十项大罪。
经过七个月的总动员,十月二十三,隋朝在淮河以南设立淮南行省,作为平陈战略基地,任命晋王杨广为最高长官行省尚书令。十月二十八,甲子大吉,文帝下令正式开战,任命大臣杨素、秦王杨俊、晋王杨广为行军元帅,率领九十余名大将、51.8 万大军分别从长江上中下游发起攻势。上游、中游的主要任务是牵制南陈主力,下游为主要进攻方向,故各路大军统由杨广调度,高颎任杨广元帅府长史,统筹决策军中大小事务。隋军出师,“东接沧海,西拒巴、蜀,旌旗舟楫,横亘数千里”。
大战首先在中游打响。十二月,秦王杨俊率十万水陆大军进驻汉口,大有夺取武昌之势。镇守三峡出口的南陈周罗睺赶紧率上游诸军回防,杨素随即率水师由长江上游出三峡,在狼尾滩(今湖北省宜昌市西部)大败陈军,然后顺流东下,连续攻占长江中游多个城池。杨素率部抵达汉口后,与杨俊部队会师,将陈军主力全部钳制在长江中游。紧急军报雪片一般向建康飞去,都被施文庆、沈客卿扣留。二人“并抑而不言”,陈叔宝毫不知情。
隋军在中游、上游接连得手,下游即将发动猛攻。渡江之际,高颎却显得有些踌躇忐忑起来,毕竟当年的前秦北魏都曾经打到长江边上,最终却被这天堑阻拦,铩羽而归。高颎找来在淮南行省任吏部郎中的薛道衡,问道,“今兹大举,江东必可克乎”,你看这次是否有把握拿下南陈?薛道衡回答得很干脆,“克之”,一是南陈气数已尽,晋朝时郭璞就说过,“江东分王三百年,复与中国合”,现在差不多到年头了 ;二是“主上恭俭勤劳,叔宝荒淫骄侈”;三是南陈用人无方,文臣无德,武将无能;四是我以强击弱,彼无招架之力。故“席卷之势,事在不疑”。听罢薛道衡分析,高颎豁然开朗。
与隋朝决策者的谨小慎微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南陈君臣盲目自信,幻想必胜。由于贺若弼等人的疑兵之术成功误导了陈军,让其误以为隋军在下游兵力不足,不敢进攻。陈叔宝让分别坐镇浔阳(今江西省九江市)、京口的平南王陈嶷、永嘉王陈彦返回建康参加元旦朝会,还下令下游沿江各州刺史带领江防舰船跟随二王回京。这样,南陈在长江下游竟然没有一艘战船,整个江防形同虚设。
南陈并非没有明眼人看出下游平静水波下暗藏的杀机,萧摩诃和袁宪建议在京口、采石矶各增兵五千。施文庆却怕出兵会影响新年节日气氛,反对派兵。陈叔宝在群臣的压力下,被迫召开御前会议研究军情。但会上不但不商讨御敌之策,陈叔宝、孔范君臣反倒如活宝一般插科打诨,互相打气。
陈叔宝“从容”地对大臣说,“王气在此,齐兵三来,周师再来,无不摧败,彼何为者邪”,认为本朝定有天命庇佑,此次定能遇难成祥,逢凶化吉。孔范说长江天堑,隋军岂能长上翅膀飞过来,这定是边将企图邀功请赏,所以才谎报军情 ;如果隋军真打过来,那就等于给了臣子建功沙场、官升太尉的机会。
有大臣拍马屁说隋军战马死了很多,孔范大言不惭,“此是我马,为何而死”,逗得陈叔宝“笑以为然”,再也不把江防放在心上,“奏伎、纵酒、赋诗不辍”,这就给了贺若弼、韩擒虎偷渡长江的机会。而那场闻起来发酸的大雾,据一些史家研究,极有可能是隋军发动的毒气作战。开皇九年(589)正月初二,陈叔宝得知江防陷落,吓得“唯日夜泣”,政事全部交由施文庆处置。萧摩诃提出趁隋军立足未稳,急速反击。施文庆怕诸将立功,威胁自己地位,对所有请战奏疏一律压制。初五,贺若弼拿下京口。初六,韩擒虎攻克姑孰(今安徽省当涂县)。贺、韩两路大军南北包抄建康。
正月十五,南陈镇东大将军任忠终于从吴兴(今浙江省湖州市)赶来勤王救驾,抢在隋军前面入屯建康朱雀门,勉强稳住阵脚。当时陈军在建康周围有 10 万余人,隋军只有 3 万余人渡江,南陈若举措得当,足可以击退贺、韩前锋部队。正月二十,陈叔宝下令萧摩诃、任忠率军出击,进攻只有八千军士的贺若弼部队。南陈以多打少,却不设统帅,众将互不服气。各军还摆出了一个长达二十里的一字长蛇阵,首尾不能相顾。
战斗刚打响,萧摩诃就接到家人来报,说妻子遭陈叔宝逼奸,遂无心卖命,混战中被生擒,陈军大败。任忠见大势已去,遂向韩擒虎投降,引导隋军从朱雀门入城。守门陈军想要抵抗,被任忠一句“老夫尚降,诸军何事”给喝退。韩擒虎率军直入皇宫,百官作鸟兽散,只有袁宪一人在殿内。陈叔宝见此,长叹一声“非唯朕无德,亦是江东衣冠道尽”,大骂群臣没有道义担当,把亡国责任全部推到百官头上。隋军将要进殿,袁宪劝陈叔宝“正衣冠,御正殿”,堂堂正正见韩擒虎,即使亡国也要有国君的样子。陈叔宝不听劝,与张丽华、孔贵嫔一起跳入后宫深井妄图躲避,结果被抓上来,脸面全无,斯文扫地。皇后沈婺华娴静无改,太子陈深端坐不动,向隋军道声一路奔波,辛苦了!“军士咸致敬焉”,算是挽回一些南陈皇族颜面。
正月二十二,杨广、高颎进入建康,斩杀施文庆、沈客卿等奸佞,为江南百姓除无道。杨广还让陈叔宝写招降书,南陈各地军队纷纷放弃抵抗。二月初一,文帝下令撤销淮南行省,宣告平陈战役胜利。随后,岭南地区俚族首领冼夫人也集合各部族归降。南陈至此正式灭亡,所属三十州、一百郡、四百县成为隋朝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南北分裂 273 年的中国,终于再次统一。
统一之后,文帝赦免南陈君臣,免除江南十年田租赋税。在战后治理过程中,隋朝经过多次政策调整,在维护统一的前提下,允许江南保持其原有的生产生活方式和社会组织形式,广泛起用本地士人为官,极力调和南北士人的感情。杨广夺嫡即位后,不但开通大运河加强南北经济联系,更把南朝优秀的政治文化因子引入隋朝,消弭南北地域在社会心理和文化风俗上的差异,使得南北文化在良好的政治氛围中自然相融,成功实现政治上的统和、经济上的整合、文化上的融合、心理上的亲和,最终彻底完成大一统伟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