艰难的一天一夜——一个侦察参谋的回忆(八)

梨乡有趣事 2024-03-21 05:32:26

讲述人/盖雪松

整理/位启

作战进入第四天,驻守高平地区的越346师,被我正面攻击部队重击后,化整为零,进入了山区,与我展开了山地游击战。

越军的游击战虽是我军传授,但经过二十多年的抗法抗美作战,他们的作战水平,有“青出于蓝胜于蓝”的趋势。再加上我军经过四夜三天的连续作战,部队处于断粮疲惫的艰难时刻,类似于我工农红军长征时所面临的情景。

上世纪的八十年代初,曾流行两句口号:”苦不苦?想想红军二万五!累不累?看看革命老前辈!”在对越自卫反击战中,我师全体指战员,确确实实地体验了一次老前辈长征的经历。

穿插作战第四天,对部队参战人员真正的考验,才正式开始。此后,三天三夜的行军作战,真实地重现了长征路的场景,这并非我自我标榜。可能大家会说,小小的对越自卫反击战,怎能和中国工农红军伟大的长征相提并论?单从时间和区域看,确实无法全面相比,但和红军当年在云、贵地区的作战对比,却极为相似。

越北地区,紧邻我国云、贵两省,同为喀斯特地貌的群山和高原山岭,地形地貌极为相似;越北的热带丛林、纵横交错的河流、水网、稻田,也和我国的云、贵地带,别无二致。

越北地区的气候,进入二月下旬后,白天有太阳时,气温可达二十五度以上;无太阳时,又低至十度左右;晚上,则变得阴冷潮湿。

前面讲过,我作战人员每人携带三日份的压缩饼干,和全班的六个罐头。其实,我们所携带的压缩饼干,并非全是部队的野战食品。野战食用的压缩饼干,是我兵工厂,根据战时人员的体力消耗,用特殊的工艺制作而成的,其营养和口感都还可以,可基本保障作战人员的食用需求。

七九年的对越自卫反击战,战前准备时间短,有些物资准备并不充分。参战人员数量大,库存的压缩饼干根本不够用,临时突击又生产不出来。于是,部队委托广西地方的饼干工厂,为部队临时制作部分压缩饼干,以弥不足。因地方的饼干工厂,没有制作压缩饼干的专用设备,对饼干的配料、配方没完全掌握,没有配齐所需的各种原料,制作出来的压缩饼干,虽然像现在销售的婴儿小饼干一般大,却没有正式压缩饼干应有的营养、口味,用牙齿咬不动,硬得像瓦片,费了好大劲吃几口,不知什么原因,吃后还拉肚子。

实际上,我们穿插前,每人携带二日用的正式压缩饼干,和一日用的地方自制压缩饼干。因小饼干不好吃,背着又增重,行军两天,即被我们丢掉一大半,有的甚至被全部丢掉。这样,我们用二天的正式压缩饼干,坚持吃了三天。

第四天,没得到食物补充,我们已完全断粮。

(我团后勤指挥所带领的保障人员和民工,于十八日夜间,同师预指在魁剥遭伏击,所携带的给养、弹药、药品全部损失)。

至于我们所携带的红烧肉罐头,开盒后,里面的白色猪大油太多,战士们因天热,体力消耗大,反而吃不下,除个别战士吃了点瘦肉外,其余的,大多被我们第一天就丢掉了。三个什锦菜罐头,是我班三天唯一的菜……

我们断粮时,恰巧又在天丰山的大山里,无法就地筹粮。战士们饿着肚子,靠喝点山沟水,补充体力后,再接着向山上攀爬,累与饿交加,体弱的战士便走不动了。这时,大家互帮互助,身体好的战友,把体弱战友的公用装备接过来,背在自己身上,几个战友之间,互相搀扶推拉着,顽强地向前行进,行军的速度,因此越来越慢……

为了减少体力消耗,我们不得不动孬脑子,开始自行减负。

二月下旬,越北地区的昼夜温差大,我们的背包里带了一件绒衣,预备晚上盖在身上御寒,此时迫不得已拿出来,丢到了路边;再前行一段后,又把背包中的雨衣,也拿出来丢掉,所以,后来我班一个雨衣也没有(雨衣不下雨时,主要用于夜间休息,防潮,防寒,每天必用)。

吃的没有了,绒衣、雨衣丢了,剩余的全是作战装备,已经无东西可丢。在行进途中,我背的望远镜,碰了我腿一下,我突然想到,望远镜可以用急救包的纱布包起来,放在背包里,若把盒子丟掉,也能减轻半斤重,我立即把望远镜盒拿下来,扔了出去。在平时,如果谁把雨衣、望远镜盒等属装备的物品丟掉,是要受连处分的。但此时,为了减少体力消耗,保证作战胜利,我们根本不考虑是否会受处分。

从我们减负所扔掉的东西,大家便能想象到,我们当时的身体,是何等地疲劳,不仅仅是“斤斤”计较,而是“两两”计较。

战士们的劳累,除以上因素外,还有以下原因:战前,越方为了防备我进攻,让地方武装在边境线,越方一侧的路上,设置竹签、木板钉等障碍物。我军为预防战士们的脚被扎伤,避免造成减员,每人发了一双防刺胶鞋。

胶鞋底的中间,夹了一层钢板,穿上后,竹签和木板钉就扎不透了。但,此鞋有一个最大的缺点,就是鞋底太硬,不能打弯,战士们穿着走平路,还无大碍,类似于穿皮鞋,如果穿着爬山,就苦了脚前掌和脚指头了。

其实,经过第一天的行军作战,我们脚的前掌和五指,已经全部起了血泡,由于战斗紧张,还没感觉受不了,也顾不上处理血泡。当进入山区后,因为鞋底不打弯,脚的前部受力太大,渐渐地,就受不了了,我们每前进一步,都要揪心地疼,战场上又没有别的鞋可倒换,只能咬牙忍受着。

作战进入第四天,我们已四个晚上、三个白天没怎么休息,每晚只能合衣抱枪睡觉,周围枪声不断,随时要准备战斗,能闭眼睡半个小时,便相当不错了。连日睡不好觉,比饿肚子都难受。

大家设想一下:我们体內饥饿困乏,身负二十多公斤的装备,脚穿不打弯的防刺鞋,要顺着五六十度的坡,爬越近八百米的高山,,是何等地艰难!我们几乎每走十米或者二十米,就得停下来,休息一会。

此时,队伍拉得很长,多亏我师一梯队已占领周围要点,否则,若是被敌人攻击,后果将不堪设想。

从早晨不到五点,到下午三点,经过近十个小时的爬越,我们终于爬到了山顶(不是山的最高点,是山路的最高点),开始了下坡……

在天丰山,我还有段“奇遇”,这里单独回述一下:

爬天丰山时,大约爬了三分之二处,部队停下休息。

从我团后面,赶上了一队人马,我发现有我们的师长、师政委,(作为一名战士,师机关的人员认识没几个,但师长、政委在开会时能见到,所以作为老兵的我,还是认识他们)。我马上知道,我师的指挥机关,要到我团指的前面去,但凡师指通过,师警卫连一定在其前后,警卫连有几位同年入伍的老乡,都是我们邻村的。我就在人群中努力寻找,部队行军通常是二路纵队,并不难找。

果不出所料,我看到邻村的战友高鹏走了过来。

我立即迎了上去,他也看到了我。我问:“还好吧?”他说:“没事”,我又问:“其他几位怎样,怎么没看到?”他知道我问谁,就回答我说,盖龙云、初秀成、盖庆堂在师预指,他们十八日晚,在魁剥遭伏击了,他们几个到底怎么样,他也不知道。

告诉我这些后,高鹏便勿忙和我告别,再向前走了。

(战场上没时间谈话,能见到老乡,说上几句话,就已经很幸运了。盖龙云此时是参谋,在师预指。初秀成、盖庆堂是警卫连的班长)。

高鹏走后,我开始为他们三人担心,我此前知道,师预指和我团后勤,在魁剥遭敌伏击,伤亡很大。在战场上,一位战士是无法得知其他部队情况的,我班因靠近团指,所以我略知一点。我只能默祝他们安全。

师指过去后,我团也跟随师指,继续前进。大约走了两个小时,我部又停下来休息,(此时的部队因断粮,身体虚弱,已不能长时间行军。)

在休息时,从后面,又赶上一队人马。在队伍中,我发现了我师的副师长李德瑞,我马上知道师预备指挥所过来了,前面讲的三位战友就在师预指。

(李副师长是我们莱阳人,是抗战胜利后,胶东部队到东北的老兵。我认识他,是我们当兵到广西贵县,刚下火车,他就到火车站接我们,一个副师长去接新兵,说明他很想念家乡的人。)

我努力从经过的队伍中,寻找我期待的战友,终于发现了初秀成。

我立即迎上去, 初秀成也看到了我,停了下来。我急迫地问,伤没伤着?其他二位怎么沒看到?他看我问得急,立即说,盖龙云在前面过去,问我没看到?当时人多,一不留神就会错过,所以我们俩相互没看见。他接着说,他们在魁剥遭伏击,连长牺牲了,盖庆堂被炮弹炸伤了眼睛,当时就失明,已被送回国内。我“啊!”的一声,接着说,“活着回去就好,我们能不能回去,还不知道!”

初秀成随后说,遭伏击时,一棵手榴弹在他身后爆炸,他也受了伤,大腿和腰部被弹片击中,所幸没击中要害,所以能带伤继续参加战斗。我问他:“要不要紧?”,他说:“没事”。说完,我们互嘱:注意安全。他跑了几步,追上部队离去……

爬到山顶,部队开始下山,常言道:上山容易,下山难。但对我们这些断粮,靠喝水支撑爬山的队伍来说,下山反而比上山容易,虽然一路跌跌撞撞,不断地有人摔倒,下山的速度,还是比上山要快得多。

大约过了三个小时,我们基本到达山底,刚准备松一口气,突然,前面传来激烈的枪声。

原来在天丰山和809高地之间,有一片方圆三四百米的稻田地,敌人于809高地的一突出部,构筑了阻击阵地,用火力封锁了稻田地。师指及所属部队到达时,遭到敌火力的阻击。师指正组织火力,压制敌人,掩护师指部队通过。

我团到达后,立即收拢部队,分配作战任务,一边掩护师指,一边命令部队,待师指通过后,立即跟随通过。

我班根据团首长的命令,在团指前,首先通过封锁地段,然后掩护团指通过。

通过前,我要求战士们,必须采取跃进式的战术动作,一鼓作气,不得停止。在我强大火力的压制下,利用敌射击的间隙,我班迅速地通过了百米的封锁地段,然后抢占有利地形,同其他部队一起压制敌人,掩护团指本队通过了封锁地段。

通过封锁区时,有很多人摔倒在稻田里,所幸没有伤亡。同时,我发现人的潜力是巨大的:如此疲惫不堪的我指战员,在冲击时,依然非常勇猛,通过敌人的封锁,打跑了阻击的敌人。

我们在崎岖的山路上,又行进了约一公里,终于踏上了原平通往高平的公路,然后沿公路向东,朝扣屯前进……

因战事紧急,在通往高平的路上,我们强忍饥饿和脚上血泡带来的疼痛,顽强地前进。为了尽快赶到扣屯,我团到了晚上,也没停下来宿营,

由于部队行军的速度慢,只能靠延长行军时间来弥补。在饥饿困乏的晚上行军,很多战士走着走着就睡着了,碰到前面的战友或摔倒才会醒过来。我们轮流在前带队,要求后面的抓住前面的背包。

到晚上十点多钟,部队已行军作战十六个小时,战士们实在走不动了,部队不得不停下来,团首长在路边选了一个比较好的地形,决定让部队休息一晚上,天亮以后再前进,不然部队会垮掉,遇上敌人也没有战斗力。

团长指着路旁一座小土山,命我班先行到山上搜索一遍,确定没敌情,就在此山上宿营。

我班人员也疲惫不堪,我立即带领全班向山上爬去,一百米高的小山,我们足足用了半个多小时,搜索了一遍,没发现情况。我准备用指挥机报告时,发现指挥机坏了,不能通话,只能下山报告。看着战士们疲惫的样子,我只得先让大家在山上休息,注意警戒周围,我和一位身体较好的战友,下山去汇报。

部队上山后,我们饥饿难忍,想喝点水顶一顶。我们的水壶,早已经空空,没一滴水。在山下行军时,还能到路边的水沟中找点水,此时在山上,哪里还有水?!再说,夜晚部队也不能出去找水。

正在这时,我连有人在山上发现了一个水坑,坑口大约有一米半左右,里面有一坑水,我们立即过去取水饮用。喝完水后,我们又分为二组,互相靠在一起,抱枪坐睡,雨衣、绒衣全部丟了,靠在一起,也冻得发抖,但因太累,还是能睡着,不过一会就被冻醒,如此,睡着,冻醒,再睡,反反复复,度过了一夜。

第二天早晨,我们准备再装一壶水,到坑边才发现,水坑是老百姓平时放牛,牛饮水的地方,周围有人屎和牛粪,水呈黄白色,说明水是雨水、人尿、牛尿的混合水,脏不可言。我们转头离去,回想昨晚所喝的水,有的战友想吐,却吐不出来。因行军消耗大,身体都已脱水,水进肚即被吸收,还好水脏没毒,没发生意外。

(这是我连特有的经历,战后三十年,战友们还提及此事,都开玩笑,说在越南喝的是“最有营养”的水。)

就这样,没吃的,我们度过了断粮的一天一夜。天刚刚放亮,部队开始下山,向扣屯进发…

注:

文中讲到,师基指和预指在天丰山超越我团团指,怎么师指到了部队前面?

战后得知,此时我师调整兵力部署,363团在董赛周围,构筑了防御阵地,截断了原平通往高平的公路。361团奉命北上安乐,支援123师作战。我师只有我团两个营的兵力向扣屯进发,我团指前面有一个营,师指超过我团指,我团指率一个营在师指后跟进,我团一个营还没到天丰山。

警卫连长:李庆海,山东泰安人,战后被中央军委追认为“战斗英雄”。

盖龙云:战后先后担任121师参谋长,师长,41军副军长,广东省军区司令,南部战区联勤司令。为部队做出巨大贡献。

初秀成:先后任部队连长,营长,副团长职务。并评为“全军英雄模范”。

盖庆堂:回国后,经治疗,眼睛复明,后转业在供销社系统,任乡镇供销社主任。

高鹏:战后任师警卫连连长,转业后税务系统工作,已病逝。

左一侦察参谋盖雪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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