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砖墙,都能听到外面刮风的声音,下雪的声音,让人能想象得到天地间的灰暗与寒冷。侯吉珲、尹钟岳已经发出了呼噜的声音,吴庭玺叹了口气,对杨伯涛说道:“军长,睡吧。共产党对一个地主老太太都这样好,我们的家眷也不会有事的,他们又没有罪。”
是啊,他们又没有罪。杨伯涛心中暗暗念叨着,慢慢地脱下自己身上那件温暖的毛衣,小心地放在枕头边,轻轻地躺了下去,说了声:“行健兄,你也睡吧,跟着我,受累了。”
吴庭玺没有再说什么,把身子扭了过去,脸对着黑暗的砖墙,似乎在瞪着眼,努力地在无尽的黑暗之中,寻找着一丝光明。
杨伯涛努力地合上眼睛,想起那个给王元直送面汤的梁大娘,怎么看都有母亲的影子,那年,正值壮年的父亲,刚刚过完39岁的生日就离开了他们,撇下母亲和他们兄弟姐妹六人,杨伯涛上有两个哥哥,三个姐姐,他是最小的一个。母亲是个略通文字的女子,在芷江杨家院子,也算得上少数知书达礼的女子,更是个脸面向外、单独为儿女们支撑起一片蓝天的女子。
外面的风雪声,没有冰封起杨伯涛思念母亲的一颗热心,他想起了自家屋后的小花园,母亲亲手培植的花草,茉莉花香,剑兰清幽,素心兰高雅,玫瑰奔放,碧桃含情……他想起自家院子前的小菜园,春有新韭,夏有紫茄,秋有梅豆,冬藏晾晒的干菜。母亲更移栽了安江甜柚、金橘、枇杷、红枣,既解了小儿女们的馋,又赠送了亲友,还能给孩子们挣些学费,贴补家用。
菜园边的小池塘里,母亲养殖的红鲤,喷着一串串水泡儿,不时地跃出水面,打一个漂亮的水漂儿,留下一圈圈美妙的涟漪。屋后墙角处,母亲栽培了一丛水竹,春有青笋美味,夏有竹席乘凉,秋有用竹子编造的箩筐农具,冬有竹叶熏制的干鱼,邻家女子斩了一根,便成了长长的晾衣长杆。
母亲不仅是个勤劳的农村妇女,更是虔诚的教徒,虽然她的信仰繁杂多样,但大抵上还是敬畏着各路神灵的。初一、十五领着子女们给先祖上香,祭奠早逝的夫君,是母亲必备的功课,逢庙敬神,毕恭毕敬,是母亲对子女的教导,母亲把对神灵的敬畏,传递给他的子女们,让他们相信,所有的一切,都要得到神灵的护佑。
母亲更是个知书达礼的女子,在她的口中,多有教导言语,“人不正派,死为下鬼”;“万恶淫为首,百善孝当先”;“君子爱财,取之以道”;“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人不出门身不贵,火不烧山地不肥”等等。也正是母亲的知书达礼,才让年幼的杨伯涛得以进入学堂,接触到了新知识,也正是母亲的知书达礼,才让杨伯涛走进了军营,当起学兵,从此走上了戎马生涯。
黑暗之中,杨伯涛流泪了,他想起了母亲虔诚的跪拜,祈求神灵为自己的儿子开一条光明道路;他想起了自己小小的年纪便跟随母亲、哥姐下地劳作的情景;他想起了那个为地主放牛的儿童;他想起了站在小学堂渴望读书的少年郎;他想起了一边上学,一边担着担子沿街叫卖成束茉莉花的中学生;他想起了自己第一次把节省下来的伙食费交给母亲的情景,母亲哭了,杨伯涛也哭了。
有了母亲的教诲,杨伯涛学会了节俭,所得薪饷,除了买书之外,从来不乱花一分钱,悉数寄给母亲,用来养家;有了母亲的教诲,杨伯涛学会了自强,他知道自己的文化底子薄弱,仅仅断断续续地上了一年中学,然而他从不气馁,一切从头开始,别人行军背一个背包,他却当上了“扁担连长”,挑的是两箱子书籍,一停下脚步,就孜孜不倦地开始了他的自学,他以其他人少有的毅力,考上了黄埔武汉分校第七期,前后三次参加陆大考试,皇天不负有心人,最终考上了陆大第14期,成了部队中少有的既穿“黄马褂”又戴“绿帽子”的军官,也受到了长官周至柔的青睐,从此步入陈诚嫡系将领行列。
然而,母亲却离他远去了,就在那个战火纷飞的岁月,他竟然不得回乡给老人操办后事,成了他一生的遗憾。杨伯涛为之自责,也为之欣慰,他感谢苍天,让他做了这样一个伟大母亲的儿子。
屋外,寒风阵阵,大雪纷飞,杨伯涛睡着了,睡在母子相思的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