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女真大金的权力运行，你只需记住一点：它一切都跟宋朝反着来，却终将宋朝化。

宋朝是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女真是臣让君死君生不如死。南宋这边儿，宋高宗随便一个圣意就能冤杀岳飞；女真那边儿，粘罕随便一个手段就能气死金太宗。要是觉得南宋这边儿当臣子的太憋屈，那就去看看女真大金的历史。手握实权的女真大臣都懒得跟金太宗斗法，而是大臣之间互相斗。

“太祖以都勃极烈嗣位”。好像这个“都勃极烈”，就是大金皇帝的意思。

实际上，女真人的语言非常原始，一时间发明不出皇帝这个词。最初只有勃极烈或孛堇，大体意思是首领、部长、部落长。完颜部的部落长，就叫勃极烈、孛堇，其他部落也一样。

到阿骨打时期，完颜部做大做强，而且带领女真各部造了大辽帝国的反。这时候，一堆女真部落首领，全都叫勃极烈、孛堇，那到底听谁的？这就有必要做个区分。

区分也简单，就是直接在勃极烈前面加个“都”字，相当于“大”和“总”的意思。

“都勃极烈”，直白点儿说就是大勃极烈、总勃极烈。凡事都加个“都”，这也是女真人的传统。粘罕是西路军元帅，即左副元帅；斡离不是东路军元帅，即右副元帅。两位副元帅之上的完颜杲，不是简单称元帅，而是称都元帅，实际就是大元帅、总司令的意思。

所以，勃极烈就是部落长。部落长的主要工作是打仗。至于在部落内部，勃极烈的权力和地位没有那么崇高。早期的女真人也没有严格的君臣区分，大家其实很平等。

但“都勃极烈”需要等价大辽和大宋的皇帝。而皇帝是地位崇高的。所以，“都勃极烈”就得崇高起来。那相应的，勃极烈也要跟着升值，甚至以后大家都不能随便用。

然后说国相。

国相这头衔早就有，最初是女真部落中的大祭司、大巫师。原始的女真人很迷信。所以，国相大巫师的权柄很大，不仅能与勃极烈“分治诸部”，而且还能管内政、断讼狱。完颜撒改当国相时，甚至有“不见国相，事何从决”的说法。国相俨然掌握着最高决策权。

原因就是国相源自大祭司、大巫师。虽然军事首领勃极烈带着大家出去打仗，但大家不是因为勃极烈才团结在一起，而是因为某种神或某种图腾，跟神建立沟通的人恰是大巫师。

因此，阿骨打建号“都勃极烈”，就必须要由国相撒改领衔劝进。

大巫师不发话，你一个完颜部的部长就不可能升级为众部之长，也不可能晋级为对等皇帝的都勃极烈。简单说就是阿骨打称帝建国，一方面是自己真能打，打败了大辽、打下了江山；一方面是国相撒改提供了合法性，代表神拥立你当都勃极烈、当皇帝。

这套操作下来之后，都勃极烈的地位肯定要上升。相应的，国相就必须贬值。因为逻辑变了。以前的逻辑是：勃极烈带兵打仗、大巫师凝聚部落，形成平行的分工关系。现在的逻辑是：都勃极烈成为皇帝、大巫师仅是臣子，形成纵向的上下关系。国相权力再大也是臣子。

即便按照传统给升升格，也仅是“宗臣”的定位。金史给完颜撒改的定位就是“宗臣”，即宗室大臣。

但传统这东西具有滞后性。

所以，完颜撒改这个国相，在女真大金内部的权力仍然很大，连带他儿子完颜宗翰，也就是粘罕，权力也不容小觑。粘罕是大巫师的儿子。按传统，国相不仅与勃极烈分庭抗礼，而且也要世袭。所以，有时候称粘罕为国相之子，有时候干脆就称国相。他爹死了，他不就是国相吗？

阿骨打活着的时候，大金皇帝的决策权重非常大，阿骨打说话也非常有分量。这是历代太祖皇帝们无法比拟、也无法超越的优势。天下是人家打下来的，这个共识太硬。

但女真崛起太快、膨胀太猛，打下东北，然后好好消化几年，这其实更好。但哪知道一鼓作气、再鼓雷霆，直接灭了大辽。这时候，女真将领的决策权重也就跟着上来了。简单说就是：一口气吃掉大辽的同时，也吃出一堆韩信。随便一个大军区统帅的地盘和人口都比女真本部还大还多。

这种局面下，你就是不搞分封也得分封，形式上可以没有，但实质上就是。

粘罕拿下山州诸州后，金太宗给他的诏书是：寄尔以方面，当迁官资者，以便宜除授。随即，“因以空名宣头百道给之”。金太宗告诉粘罕：山西方面的官员，你自行任命。同时还给粘罕一百张空白任命书，让他随便填。实质上，这就是分封，粘罕就是山西诸侯。同样拥有这待遇的，还有二太子斡离不。

完颜阿骨打死后，弟弟完颜晟继位，即金太宗。

这时候，大金皇帝的决策权重瞬间降低为零。天下是你哥哥打的，你完颜晟都干啥了？我们凭啥听你的？所以，金太宗的话就没人听。完颜晟是手能搏熊的猛汉，但他这个女真猛男没啥权力、活得憋屈。

一个原因是女真的部落体制。在部落体制下，谁能打谁就是大统领。即便发展到部落联盟，也是谁能打谁说了算。相比那些跟完颜阿骨打出生入死的女真将领，一直躲在后方打理内政的金太宗，肯定不算能打的。

另一个原因是韩信们的实力太强。云中的粘罕捏着西路军，坐拥山后诸州；燕京的斡离不捏着东路军，坐拥山前诸州。跟山前山后这两个韩信比起来，呆在今天黑龙江哈尔滨阿城区的金太宗，差不多也就一个县长的实力，跟早期完颜部的部落长们差不多。

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更何况事女真猛男、大金皇帝，所以金太宗一定要反击。但他的那些反击全都踢到钢板上，反击一次骨折一次。

1123年，天辅七年十月，金太宗下诏给粘罕：

今寄尔以方面，如当迁授必待奏请，恐致稽滞，其以便宜从事。

翻译一下就是以后授予官职必须请示，太着急的才能便宜从事。金太宗拿粘罕开刀，要收回山后诸州的官员任免权。九月份继位的时候，还允许“便宜除授”，没过一个月就要求“必待奏请”。金太宗夺权一个月都不能等。但转过年，粘罕入京朝拜太祖陵，便上书硬怼：

先皇帝时，山西、南京诸部汉官，军帅皆得承制除授。今南京皆循旧制，惟山西优以朝命。

你哥太祖允许山西、南京自行任命汉官。现在，南京方面还在这么干，我们山西凭啥不行？到底是太祖皇帝大，还是你这个太宗皇帝大？

然后，金太宗不得不“诏曰：一用先皇帝燕京所降诏敕从事，卿等度其勤力而迁授之”。

金太宗一点儿脾气都没有，立即投降、乖乖听话。但毕竟是大金皇帝，哪能什么都得按哥哥说得做，搞搞制度创新就不行吗？别说制度创新不行，就是犯规都不行。然后，女真大金就发生了一幕连小说都不敢这么编的奇葩事件。

金国置库，收积财货，誓约惟发兵用之。至是国主吴乞买私用过度，谙版告于粘罕，请国主违誓约之罪。于是群臣扶下殿庭，杖二十；毕，群臣复扶上殿，谙版、粘罕以下谢罪，继时过盏。

刚建国的时候，女真太穷，一分钱都得掰成两半花。于是，太祖完颜阿骨打就跟大家定下誓约：钱封在国库里，打仗的时候才能花。

完颜吴乞买，也就是完颜晟，当了皇帝后，却不守规矩，偷拿国库的钱自己花。这件事，被二把手谙班勃极烈发现后，告诉了粘罕。然后第二天上朝，粘罕就带着大臣们把太宗完颜晟拽下龙椅，打了二十大板；打完之后，大家再把他扶上去，集体认错。

这段记载的出处，是赵子砥的《燕云录》。如果真有此事，那大体发生在大金天会六年，也就是公元1128年。靖康之变后，大金抢了北宋好多钱。谙班，即谙班勃极烈，当时是金太祖和金太宗的小弟完颜杲。

我们可以把这件事当成段子听，段子未必确凿但能反映当时形势。而当时形势就是：大金皇帝啥也不是，权力都在粘罕、斡离不这些元帅手里。

这一时期，其实还是完颜晟当皇帝。但完颜晟太废，而且越来越废，只能看着自家的韩信们各种斗法。

先是粘罕VS斡离不，斗争的焦点是灭不灭宋。

阿骨打死后，女真实际分为两大势力、三大派别。一个是太祖系，金太祖完颜阿骨打的儿子们，手里捏着阿骨打的军队，也就是女真东路军，控制着燕京山前地区，号称东朝廷；一个是国相系，就是国相之子粘罕，手里捏着女真西路军，控制着云中山后地区，号称西朝廷。另外一个就是太宗系，算是派别，但称不上势力，军队几乎没有、地盘偏得要死，真没法算一股势力。

第二次宋金之战，宋朝方面是要多残废有多残废，女真方面却是要多乱斗有多乱斗。金太宗不想打，但他说话没用；二太子也不想打，但粘罕太强势；粘罕坚决打，因为他要抢钱抢人抢地盘。起码也得拿下太原、让北宋赔款，否则对不起手下的军队。

就是在这么乱的局面下，女真大军硬是攻破汴京。然后，在存宋还是灭宋的问题上，女真三大派系又展开乱斗。

金太宗的意见不说了，他的话没人听。二太子想存宋，粘罕想灭宋。但他俩的初衷都不是大金朝的国家利益，而是自己到底能拿到多少好处。

存宋，对二太子斡离不非常有好处。打仗的时候，他是一边儿往汴京打，一边儿给宋朝发情报。总的意思是说：不是我想打你，是粘罕想打你，我是逼不得已。所以，北宋早已唯二太子马首是瞻。这时候，二太子捏着东路军、占着幽州城，还有北宋小弟孝敬金银，以后的日子简直得爽死。

灭宋，对粘罕其实没啥好处。但粘罕的态度是坚决不能让二太子捞到好处。北宋到底记谁的恩情？这个问题很重要。这份恩情记不到金太宗身上。所以，金太宗从不攻宋变成了必灭宋。这份恩情也记不到粘罕身上。所以，粘罕就必须灭宋，我得不到的东西，也不能让别人得到。

然后靖康之变、北宋灭国。

再是粘罕VS所有人，斗争的焦点是伪齐。

女真大金，为什么不跟赵构的建炎朝廷议和？

人家好不容易立了个伪楚，然后马上能岁月静好、作威作福。结果赵构一出来就给取缔了。这时候，都不是和不和的问题，而是必须战。这就是第三次宋金战争。但女真内部发生了剧变。

二太子斡离不在靖康之变后死了。

二太子死后，东路军交到了阿骨打第五子完颜宗辅手上。太祖系的军队，必须传给太祖的儿子。但粘罕大手一挥，将燕京枢密院并入了西京。

东路斡离不建枢密院于燕山，以刘彦宗主院事；西路粘罕建枢密院于云中，以时立爱主院事。虏人呼为“东朝廷”、“西朝廷”。

粘罕一套操作就兼并了燕京枢密院，相当于控制了除东北以外的全部大金土地。为啥他这大金第一猛在靖康之变后退居幕后、不再打仗？因为他要研究治国理政了。

当然夺权斗争仍在持续。

南宋比北宋还弱，不仅丢了河南，而且还丢了山东。金太祖阿骨打的堂弟完颜昌，突然在山东崛起，在山西、河北之外，依靠汉人刘豫又打造了山东根据地。同时，南宋还在富平之战后丢了陕西。于是，陕西、河南、山东，甚至附带半个江淮连成一片。这就非常有必要建立一个类似“伪楚”的附庸，帮助女真大金实施统治。

突然崛起的完颜昌肯定拥护小弟刘豫。但刘豫不是必选项。太祖系的四太子完颜宗弼，也就是金兀术，虽然遭遇黄天荡挫折，但招降了南宋副宰相杜充，所以他要拥护杜充。女真二号猛将完颜娄室在陕西招降了西军大将折可求，所以他要拥护折可求。

这就是女真大金的权力斗争，要多混乱有多混乱、要多复杂有多复杂，接下来就是要多诡诈有多诡诈。

在心腹高庆裔的一通操作下，粘罕成功将刘豫从完颜昌手中撬走，让刘豫当了自己的小弟。背靠粘罕这棵大树，刘豫自然当了皇帝，伪齐也自然成了粘罕的附庸。

这里简单说了。期间过程极其复杂，阴招损招全都用上。反正就是粘罕不仅挖了完颜昌的人，而且还夺了完颜昌的地盘，全面控制了伪齐。

靖康之变之后，虽然完颜晟继续当皇帝，实际却是粘罕说了算，所以完全就是个粘罕时期。

那接下来会怎么发展？

粘罕要么成为女真大金的曹操，一手拥山河四省及关中形胜，一手控大金皇帝以及大金朝廷，未来窜不篡位，完全看心情；要么成为女真大金的韩信，虽然立不世之功、成鼎足之势，但还是犹豫不决，最后悲剧收场。至于粘罕到底怎么选，咱们下次接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