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这位在“运动”期间唯一被赋予写作权利的作家,被誉为“八个样板戏一个作家”中的璀璨明星,其代表作《艳阳天》无疑是他文学创作生涯中的一座丰碑。这部作品以北京郊区东山坞农业社为背景,生动描绘了丰收季节到来之际,两种势力围绕“土地分红”和粮食分配问题所展开的一系列激烈斗争。在这场斗争中,以东山坞年轻的党支部书记萧长春为代表的正义力量,逐步揭露并揪出了混入党内、走资产阶级道路的农业社副主任马之悦,展现了正义终将战胜邪恶的坚定信念。
《艳阳天》不仅成功塑造了萧长春、焦淑红、马之悦、弯弯绕(马同利)、马大炮(马连升)、焦二菊、把门虎等一系列个性鲜明、富有时代特色的人物形象,更深刻地体现了浩然对农村生活的真挚情感和对社会、国家的深切关怀。他以其深厚的农村生活背景,将内心的感动和对理想的执着追求融入文字之中,这种真挚与坚持,无疑是最值得我们尊敬的。
然而,由于时代的特殊性,余秋雨认为《艳阳天》完全是以斗争理念创作的,是极左路线的图解,歪曲了农村现实,违背了广大农民的利益和意愿。但事实上,这涉及到了文艺批评的独立性和学术化问题。文学批评应如何摆脱政治操作,获得独立的理论话语,走上学术化与规范化的道路,是我们需要深入思考的问题。历史是线性的,无法假设和推倒重来,我们应通过科学的、富有说服力的阐释,去还原当时的历史背景,理解作品为何如此而非应该如何。
回顾浩然在“17年”和“文革”期间的创作历程,我们不难发现其小说创作经历了一个阶级斗争话语逐渐强势的过程。从1956年发表处女作《喜鹊登枝》到60年代初,浩然共创作了180多篇短篇小说,这些作品通过描绘农民生产生活中的小事,歌颂了走进新时代的新农村和新农民。在这些作品中,主人公几乎都是鲜活而富有时代特征的正面人物,反面人物则仅仅作为陪衬存在,因此并不存在重大的阶级矛盾和阶级斗争。
然而,随着国内政治形势的变化,浩然的作品中开始出现了斗争的描写。短篇小说《脚跟》便是其中的代表作。这部作品发表于1958年3月的《长春》杂志,后改名为《高德孝老头》由辽宁人民出版社出版单行本。作品中,“一篓油”设计陷害高德孝老头,让他在大鸣大放会上攻击共产党的统购包销政策。在高德孝老伴儿杨逢春的帮助下,他识破了坏人的奸计,捉住了藏私粮的“一篓油”。这部作品反映了当时的政治氛围,如“大鸣大放”、“批评建议”、“监督”、“藏私粮”等内容都有所体现。
尽管在接下来的几年中,浩然延续了《喜鹊登枝》轻喜剧式的风格,继续歌颂新农村、新农民和新精神,但在《撑腰》、《认错》、《眼力》等几部小说中,读者开始隐约看到了“阶级”的影子。到了1964年,《艳阳天》第一卷的出版,更是将阶级斗争的主题推向了高潮。
浩然从1962年年底开始动笔创作《艳阳天》第一卷,每天都写到很晚才休息。面对创作的艰辛和不确定性,他曾有过退缩的念头,但在好友王主玉的热情鼓励下,他振作起精神,继续按原计划写下去。随着故事的展开,人物和场景纷至沓来,昌乐县东村护秋、晒场等场景都被他巧妙地融入了作品中。当写到社会主义的根子深深扎在农民心里那些情节和细节时,他自然地联想到了田敬元等众多对集体事业赤胆忠心的老贫农,由此诞生了“马老四”这一文学形象。
经过三番五次的修改和完善,浩然终于对《艳阳天》的初稿感到满意。他首先将其拿给好友、《人民文学》杂志编辑崔道怡看。崔道怡认真看过后,给他提了一些修改意见,并鼓励他将这部长篇小说扩写为三卷本。
崔道怡后来回忆说:“浩然写完《艳阳天》后拿给我看,当时是二十几万字。我觉得他的构思很不错,写的是十几天的时间,农村里面人与人关系的变化,在艺术结构上有很大的扩展空间。后来他觉得,这些意见对他来说像钥匙打开了仓库。他脑子里面储存的人物、生活积累很丰富,完全可以充实到小说中去。我跟他谈过以后,浩然将《艳阳天》改写成了126万字的三卷本。”
在《艳阳天》中,作者对马小辫的犯罪事实和犯罪动机进行了非常细致的叙述和交代。在叙述视角上,小说采用了“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的手法,即读者对事件的真相一清二楚,而剧中人一直被蒙在鼓里。这种手法虽然不如其他手法更刺激、更具有吸引力和观赏性,但作者的目的在于将读者的注意力从事件真相本身移开,转而关注英雄主体萧长春如何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灾难,如何去应付敌人设计的阴谋。
正如一位大队书记所说:“看过这部作品,学习了用阶级分析的方法看人看事。”另一位公社书记也表示:“在农村里怎样做党的工作?怎样教育社员走社会主义道路?在工作中依靠谁?作品中的主人公萧长春,坚决贯彻党的阶级路线,依靠贫下中农,这对我很有启发。”
在东山坞这片土地上,“阶级斗争”的主要特点在于道德的较量与私欲的揭露。富裕中农们为了个人利益,不惜糟蹋粮食,大闹土地分红,而以马老四为代表的贫下中农却默默承受着生活的艰辛,他们吃糠咽菜,将口粮省下来喂养队里生病的牲口,这种无私的精神与富裕中农的丑恶面目形成了鲜明对比。
此外,阶级斗争的理念已经深深渗透到了广大农民的日常生活中。生活,对于东山坞的农民来说,就是战场;麦收,就是一场激烈的“战斗”;镰刀、锄镐,就是他们手中的刀枪。浩然用生动的笔触,将乡村日常生活与斗争紧密结合,塑造出了一幅幅硝烟弥漫、你死我活的斗争画面。
在《艳阳天》中,话语和伦理判断的切换不仅是一种心理现象,更直接表现为两种场景间的直接切换。这种切换最为典型地体现在小说第160章马小辫那次不成功的雨夜恐怖活动中。马小辫手持“明亮飞快的尖刀子”,在雨夜中出击,这是对乡村阶级斗争的最充分想象。
然而,在作者的叙述中,视角却不停地在恐怖场景和劳动场景间游移。大风、大雨并没有遏止农民们的劳作热情,反而激发了他们的“战斗”激情。雨夜,成为了体现力与美的道具和布景,同时也渲染了恐怖气氛。通过马小辫那双伺机出击的眼睛,我们看到了一幅幅优美和谐的生活、劳作场景,这些场景与马小辫迫切、惶恐而焦灼的内心形成了鲜明对比。
对于马之悦这一角色,作品着重从他的笑里藏刀、顺风转舵、使圈套、耍手腕等手法上来揭露他的阴险狡猾性格,同时也表现了他对“权势”的野心。然而,按照浩然所设计的人物形象来衡量,马之悦的“厉害”和可能造成的危害性并没有得到充分表现。如果把这个人物写得更有“政治头脑”,更有深谋远虑,他的夺权行为更有明确的政治和经济上的考虑,那么作品中描写的阶级斗争或许会更加惊心动魄。然而,在现有作品中,马之悦的希望完全寄托在萧长春动武和翻粮上面,一旦落空就变得毫无办法,这与浩然对这一人物的设定还存在一定距离。
萧长春和马之悦是作品主要矛盾冲突的对立面,这两个人物塑造的成就直接影响着作品的成就。然而,由于这两个人物的典型化还不够,就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作品对阶级斗争作出更为惊心动魄的反映。对于这样一部题材深刻、篇幅宏大的长篇小说,读者期待它具有惊心动魄而又发人深思的艺术力量是合理的;然而,这一期待在现有作品中并没有得到完全满足。
《艳阳天》存在的这些不足之处,可能与浩然对长篇小说的结构问题还在摸索探讨之中有关。结构是作品艺术表现的一个重要方面,但它又不仅仅是技巧问题。它涉及对生活本身的内在联系的掌握,这或者也表现出浩然对生活挖掘得还不够深透。然而,尽管如此,《艳阳天》仍然以其独特的艺术魅力和深刻的社会意义,成为了中国文学史上的一部重要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