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继续更新口述历史《庚子西狩丛谈》（本书是信史），最近几篇文章是连续的，有兴趣的话可以回头看前文。

前文说吴永上奏庚子事变的事，导致太后大怒，随即脸色又恢复，变脸速度很快。

这次，慈禧亲自向吴永说庚子事变的经过，她说的也不一定就全是真的，大家自行判断吧。

一

太后曾经向我详细叙述了她出宫的经历，她说：

“在义和团运动开始的时候，人人都说拳匪是义民，怎样的忠勇，怎样的有纪律、有法术，描形画态，千真万确，教人不能不信。

后来又说京外人心，怎样的一伙儿向着他们；又说满汉各军，都已与他们打通一气了，因此更不敢轻说剿办。”

“后来接着攻打使馆，攻打教堂，甚至烧了正阳门，杀的、抢的，我瞧着不象个事，心下早明白，他们是不中用，靠不住的。

但那时他们势头也大了，人数也多了，宫内宫外，纷纷扰扰，满眼看去，都是一起儿头上包着红布，进的进，出的出，也认不定谁是匪，谁不是匪，一点依据都没有。”

“这时太监们连着护卫的兵士，却真正同他们混在一起了。

就是载澜等一班人，也都学了他们的装束，短衣窄袖，腰里束上红布，其势汹汹，呼呼跳跳，好象狂醉一般，全改了平日间的样子。”

“载滢有一次居然同我抬杠，险些儿把御案都掀翻过来。

这时我一个人，已做不得十分主意，所以闹到如此田地。

我若不是多方委曲，一面稍稍的迁就他们，稳住了众心，一方又大段的制住他们，使他们对着我还有几分瞻顾；那时纸老虎穿破了，更不知道闹出什么大乱子，连皇帝都担着很大的危险。”

（载滢是恭亲王奕訢的儿子，载滢有个儿子是画家溥心畬，当时与张大千齐名，画作拍卖价格最高达到3000万。

这段话，不得不佩服慈禧聪明至极。她很有自知之明，竟然知道自己是纸老虎。载滢敢跟她掀桌子，义和团随便出入宫门，底下人闹得再凶一点，再稍微再越界一点，她的位置可能就不保。

后来发生过载漪带人要去杀光绪的事，被慈禧制止了。慈禧真的关心光绪的性命吗？打狗还要看主人，慈禧保光绪的目的是保自己，如果这些人今天敢光天化日之下，敢拿刀去杀光绪，那么下一个很可能就轮到自己。

后来洋人要惩办庚子事变的祸首，很多人死不足惜，但慈禧却力保，跟洋人不断扯皮，慈禧深知自己才是最终祸首，只要这些底下人活一天，就暂时轮不到自己，这是绝顶聪明。）

“他们一会儿甚至说宫里也有二毛子，须要查验。

我问：怎样查验？

他们说：如系二毛子，只须当额上拍了一下，便有十字纹发现。

这些宫监、妇女们，了不得的惶恐，哭哭啼啼，求我作主。我也犯不着向拳匪去讲人情；我想阻止他们又不对，万一阻止不了，那更不得下台。我教他尽管出去，果然拍出十字来，也是命数，这何须怕得。

如若胡乱冤枉人，那神佛也自有公道，难道就听凭教下徒弟们冤杀无辜不成？后来出去查验，也是模糊了事，并没有查出什么人。他们心中明白，得了面子，也就算大家对付过去，还给了我的面子。你想这样胡闹，还讲什么上下规矩么？”

（义和团进宫胡闹，毕竟还有所忌惮。慈禧这里对面子的理解很精辟，洞察人心。）

慈禧又说：

洋兵已进了城，宫里完全不知道，只听着枪弹飞过，这声音全像猫儿叫，(太后说到这里就学猫叫声“喵” ）。我正疑心那里有许多的猫儿，那时正在梳妆，又听着“喵”一声，一个枪弹从窗格子飞进来。

那弹子落地跳滚，仔细认着明白，这才害怕。才要问外边查问，一眼瞧见载澜跪在帘子外，颤着声气奏道：“洋兵已进了城，老佛爷还不快走！”

我才慌忙起身，急问皇帝在哪？说在某殿上行礼，我叫赶速通报。

原来这一天刚刚碰着祭祀，皇帝正在那里拈香，听着叫唤，急忙前来，头上还戴着红缨帽子，身上穿的是补服。

我道：“洋兵已到，咱们只得立刻走避，再作计较。”皇帝更着了慌，仓猝就要跟着我跑。

我道：“你瞧这样服色，那里好走出去？”才千手百脚的把朝珠、缨帽一起儿胡乱抛弃，一面扯卸了外褂，换了长袍。我也改换了下人的装束。

咱娘儿两个，就此一同出走。那时一切衣服物事，都已顾不得携带，单单走了一个光身。一路踉跄步行，一直到了后门外，才瞧着一乘骡车，问了骡夫，知道是载澜的车子。

我就带着皇帝急急上车，赶叫向前快走。他们都是沿途找雇；到了德胜门外，大伙儿才到，稍稍聚集。又怕洋兵追赶，不便屯留，便一气直前上道，昼夜趱行。

头一日顿宿贯市，多方设法，好容易才觅到几乘驮轿。

由贯市赶到岔道，都宿在破店中，只要一碗粗米饭，一杯绿豆汤，却都找不到。比较逃荒的老百姓，他们更为苦恼。

一直到了怀来，亏你有个预备，才算脱了苦境。难得你如此忠心，而且急忙之中，还亏你赶办得出来，我是十分心受的。

所以我要你随扈在一起，这会子也总算是共患难的伙伴了。

（注：上面所有慈禧的话，只改动极个别的词，大部分都是原话。上文慈禧简要说了义和团和自己出逃的经过。下文慈禧说了洋人决裂的经过。）

二

当时，刚毅已经在途中病逝，赵舒翘也被赐令自尽。

慈禧太后在提到这两个人时，似乎余怒未消，她说：

这一切都是刚毅、赵舒翘误国，实在是死有余辜。当时义和团刚刚兴起时，各种意见纷至沓来，我自己也拿不定主意，特派他们去看验。后来回京复命，我问他义和团是否可靠？

他只装出拳匪样子，说两眼如何直视的，面目如何发红的，手脚如何挥舞的，絮絮叨叨，说了一大篇。

我说：这都不相干，我但问你，在这些拳民据你看来，究竟可靠不可靠？

他们还是照前样子，重复一遍，到底没有一个正经主义回复。

你想他们两人都是国家倚重的大臣，办事如此糊涂；其余的王公大臣们，有又都一起逼迫我，要跟洋人拼命的，叫我一个人如何拿的定主意呢？

太后稍微停顿后，又接着说：

依我想起来，还算是有主意的。我本来是执定不同洋人破脸的；中间一段时期，因洋人欺负得太很了，也不免有些动气。但虽是没拦阻他们，始终总没有叫他们十分尽意的胡闹。

火气一过，我也就回转头来，处处都留着馀地。

我若是真正由他们尽意的闹，难道一个使馆有打不下来的道理？不过我总是当家负责的人，现在闹到如此，总是我的错头；上对不起祖宗，下对不起人民，满腔心事，更向何处诉说呢？

（这一部分是原话，一字未改，反映出慈禧的真实心理。从这里看出慈禧对自己，对事情起因似乎极其清楚。）

太后这些话，虽然都是事后之谈，但详细体会，也都是实在情节。

试想一下，她深居宫中，一向与外界形势不相接触，突然遭遇如此巨大的变故，前后左右，手足耳目，都是狂热和盲目跟从的状态，就像是醉酒后闹事，欢呼雀跃，意气风发。

她毕竟是个女流，容易迷信，平日里在与洋人的交涉中受了很多委屈，难得有这样的机会有神人协助，要让她凭借一己之力判断，独排众议，制止众人的狂热，这绝非容易之事。

她自称尚有主意，未曾放手，从事实来看，也不能说全都是假话。

如果她完全与瑞、刚等人一起，不顾一切，攻破一个使馆是完全可能的。

不过，总有一段时间她已经受到了迷惑，如果说她始终保持清醒，可能也不尽然。

（这以上的评论部分，全都是是吴永自己对慈禧的评价，看起来比较公允。）

注：这里在补充一点赵舒翘的经历，总体来说这个人还是不错的。

他精通法律，在审判中公正无私，以“宁可错放坏人，也绝不滥杀无辜”为原则，这即使放在今天也是难能可贵的。

赵舒翘还办了清朝三大冤案之一的王树文案，他宁愿不要乌纱帽，也要保这位无辜的十五岁少年的性命，最后沉冤昭雪，将其释放，可以说非常不容易了。

太后说的话，完全是真实的吗？

其实吴永本人也提出了异议，下面是他又听到其他人说的来龙去脉。

三

义和团事件，在刚毅和赵舒翘进行查验时是一个转折点。

如果他们俩人据实陈奏，太后一道诏书，就能消除危机，

（当时义和团还未进京）过了这个时机，义和团已经聚集大量人群，即使想禁止也来不及了。太后说他们死有余辜，确实罪有应得。

刚毅这个人很蠢又刚愎自用，也许真信义和团。

而赵舒翘科举出身，担任地方宦员，学问渊博，心底是非常明白的，但由于受到刚毅的影响，不敢提出异议，最终一起死，未免太可惜了。

赵舒翘去看后知道义和团靠不住，本来都让人写好奏折，但犹豫不敢上奏，最终决定跟慈禧面谈。

但慈禧受到蛊惑，听到赵舒翘的话后就很不高兴。

赵舒翘出去之后，跟外人说，我都跟太后说清楚了，问心无愧。

后来由于赵舒翘跟刚毅关系走的近，导致国内外都把他跟刚毅并列，又没有奏折作为证据，最后才因此被一起处死。

最重要的一点是，赵舒翘小心谨慎，没有上奏折，空口无凭。

在吴永笔下记载死刑执行的过程较为简略，我就把其他史料的详细版本写在下面了吧，这一过程各个史料记载都差不多，应该不会有太大出入。

三

在前一日，太后对军机说：其实赵舒翘并未附和义和团，但不应该以“拳民不要紧”五字回复我。

赵舒翘听到，侥幸以为可以免于一死。

听说赵舒翘被判死刑，西安城内绅民不服，联合三百多人上书。在西安鼓楼地方，人山人海，有说要劫法场的人，还有人说：如果杀大臣，我们就立即请太后回京城去。

军机处见状，为避免出乱子，请太后赐赵舒翘在狱中自尽。

岑春煊去监狱宣布上谕，赵舒翘听完，问有没有别的旨意吗？

岑春煊回答说没有。

赵舒翘说一定有的。

此时赵夫人插话说：我夫妇一同死也没什么，一定没有别的指望了。

于是就给他毒药，赵只取少许吞下，到四五十分钟，毫无动静，精神如常，跟家人谈论丧事如何办理，又哭老母九十多岁，家里挤满了亲朋好友。

赵舒翘对众人说：我到如此地步，都是刚毅害我的。

岑春煊见赵舒翘声音洪亮，竟然不能死，于是就命人给他吞鸦片烟，到五点钟还不死。又给让他吞砒霜，到这时，他才倒地呻吟，用手捶胸脯，并让人推揉他的胸口，嘴里只是说难受。

当时已经半夜十一点钟，岑春煊急着说：

酉时（下午五点到七点）要复命，现在已经超过了时间！怎么还不死！

左右随从说：

大人何不使用蘸了烧酒的皮纸捂住他的面部和七窍，这样他就会停止呼吸了。

岑春煊用了这个方法，用了5张纸，过了很久没有听到声音，胸口开始变冷。

赵夫人在痛哭之后，也自尽了。

赵舒翘身体强壮，再加上有意等后续旨意，所以才不容易死，大概所服用的鸦片烟有限吧。

在吴永的笔下，略有不同，说是家人给他脸上糊纸的，之后说，“真是太惨了！然而，岑春煊也真是残忍啊！”

也有部分史料，说是岑春煊让人将其勒死的，总之大差不差，过程都差不多。

接下来，吴永就被派去广东当差了。

吴永将离开时，换岑春煊负责宫门事务，各太监无不欢欣雀跃，竟然当面指责吴永对他们苛刻，不让他们赚钱。

今天先写到这里吧，下文接着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