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2 年,可口可乐进军巴西,其面临的最大对手并非百事可乐,而是本土的强烈抵抗。巴西本土汽水的霸主——南极洲派瓜拉纳饮料率先出击,指责可口可乐具有美帝国主义背景。 可口可乐向来善于洞察新市场,且能屈伸自如。几年前希特勒当选德国元首时,可口可乐的广告就主动迎合了纳粹的宣传。
此次在巴西,其打出“可口可乐强壮巴西人民,助力巴西工业化”的广告词,精准把握了 20 世纪中叶巴西社会的主流旋律。 那时,巴西人的民族热情空前高涨,对工业化的追求达到极致。二战后的 30 年,巴西成为全球经济增长最快的发展中国家。
20 世纪中叶,巴西人出版了一本名为《O Brazil entre as Cinco Maiores》的书,意思是“世纪末五大强国之一的巴西”。作者认为,到公元 2000 年,世界排名前五的国家将是美国、苏联、中国、巴西和印度。
事实上,自 1822 年独立至今,无论是左翼还是右翼,共和派还是保皇党,巴西政客都怀揣着让巴西成为世界强国的共同信念。 在 20 世纪中叶,巴西似乎离强国梦的实现近在咫尺,获得联合国安理会常任理事国的席位,对巴西来说仿佛只是时间问题。然而,19 世纪德国诗人诺瓦利斯曾写道:“当我们梦见自己正在做梦的时候,梦就要醒。”这句话用在巴西身上极为贴切。 巴西的强国梦犹如一瓶汽水,响一声,甜一口,爽过喉咙,一个声响过后,再无后续。在现代要成为世界强国究竟何等艰难,巴西的经历成为许多地区大国的噩梦与启示。 巴西从诞生起就注定要成为大国。
1822 年,葡萄牙王子佩德罗一世将新独立的巴西命名为巴西帝国,这个国号仿佛是对巴西未来的预言。在拿破仑战争后秩序崩坏的欧洲,帝国国号不再局限于对罗马遗产的宣称,巴西自称为帝国,源于对自身潜力的充分自信。
尽管独立时的巴西仅有 500 万人口,其中四分之一还是奴隶,但它拥有广袤的亚马逊雨林,丰富的土地和资源,蕴含着无限可能。独立后的精英们认为,巴西是欧洲的延伸,而非拉丁美洲的一部分。他们既轻视动乱的西班牙与美洲国家,又看不起本国的黑人和混血儿。 这些精英是首批试图推动巴西成为强国的人,他们认定的发展“配方”主要成分是咖啡因,也就是统治阶层期望通过垄断高价值的农业出口品,将巴西建设成经济强国。
在 19 世纪,被寄予厚望的橡胶和咖啡,在 21 世纪的我们看来,深知仅靠农产品出口无法建成经济强国,制造业才至关重要。然而在 19 世纪下半叶,古典经济学仍是主流学说,信奉自由竞争,高度重视农业。此外,第一波全球化和第二次工业革命带来了巨大的农产品需求,橡胶和咖啡贸易确实让巴西赚得盆满钵满。直至 1890 年,农产品相对工业品仍具价格优势,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巴西精英依靠出口农业来强国的构想并不稀奇。
但正如我们以全知视角所预料,巴西此路不通。为垄断橡胶,巴西人使尽浑身解数,占领亚马逊雨林的产胶区域,同时在海关严加盘查,防止橡胶种子外流。可严防死守的巴西人,最终还是败在了名叫亨利·威克翰的英国人手中。
1876 年,威克翰以英国皇家植物园的名义带出一批种子,这批种子成为了东南亚橡胶树的起源。短短数十年,东南亚橡胶园迅速扩张。20 世纪初,南美洲又不幸遭遇叶异病,东南亚顺势取代巴西,成为世界天然橡胶的主要产区。
不过,巴西还有一种比橡胶更为重要的拳头产品——咖啡。20 世纪初,巴西是世界头号咖啡生产国,全球市场上六成的咖啡都源自巴西。然而,咖啡的弱点很快显现,1890 年后,巴西咖啡产量持续指数增长,但其相对工业品的价值却不断下跌,剪刀差出现,新古典经济学的理论缺陷开始暴露。更糟糕的是,20 世纪初世界经济动荡不安,先是爆发第一次世界大战,接着是 1929 年的大萧条。在这两次重大危机中,巴西目睹了咖啡价格暴跌,从 1929 年的每公斤 0.5 美元,降至 1931 年的每公斤 0.17 美元,巴西的 GDP 萎缩了 14%。 为保住农产品价格,美国人倒牛奶,巴西人烧咖啡,橡胶和咖啡经济的破产,标志着巴西首次强国计划的失败。
但经济上的挫折,并未磨灭政治上的野心。 在世纪之交的几十年间,巴西人的强国抱负持续高涨,从少数精英的盘算演变为民众的期望。19 世纪末的巴西犹如一个混沌之邦,1888 年才废除奴隶制,1889 年推翻君主制,当时这个国家识字的人不足 1%,拥有选举权的人不到 2%。 当时的巴西精英极度崇尚法国思想,而法国恰是欧洲种族主义理论的发祥地,巴西精英鄙夷自己的人民,认为非洲血统是本民族的原罪。
然而短短 20 年后,这种观念发生了颠覆,在巴西国内,种族民主理论逐渐形成。 这一理论对旧有的种族观念不屑一顾,坚信混血和种族平等是巴西的特色,是民族力量的源泉,也是世界未来的走向。1922 年,巴西独立百年之际,种族民主被提升至官方理论的高度。
大萧条虽重创了巴西经济,但也促使大众意识觉醒,民族主义在接下来的半个世纪里将成为巴西的主导思想。在民众主义的引领下,巴西重新规划了强国计划,新计划有两个关键要点,一是争取成为联合国安理会常任理事国,二是实现工业化。
在当今的巴西,外交部是为数不多广受尊重的政府部门。20 世纪以来,在多数情况下,巴西习惯通过外交手段解决问题,包括复杂的领土争端和艰难的入常谈判。 巴西的外交传统始于 19 世纪末,1895 至 1902 年间,巴西在国际舞台上取得了一连串外交胜利。
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协约国筹备国际联盟,巴西表示:“我是战胜国,又是南美洲第一大国,国际联盟理事会常任理事国的席位,理应有我一份。” 可英法回应:“中国也算战胜国,阿根廷也在南美,你的理由不充分。”巴西不服,又争取了 7 年。
1926 年,国际联盟提议:“巴西你和西班牙、波兰一起担任半常任理事国如何?每隔三年投票决定席位是否保留。” 巴西心想,若答应这条件,再想成为常任理事国就难了。巴西刚一拒绝,国联就把一个常任理事国席位给了战败国德国,愤怒的巴西直接退出了国联。
1942 年,也就是可口可乐进入巴西的同一年,巴西决定站在美国一方加入第二次世界大战。 在新一轮世界秩序重组中,巴西期望凭借战胜国身份提升国际地位,洗刷国联时代的耻辱。1945 年联合国组建时,美国总统罗斯福支持巴西入常,但不巧的是罗斯福当年就去世了,他的继任者杜鲁门对巴西不感兴趣。
加之英国和苏联担心巴西入常后成为美国的附庸,表示反对,巴西的愿望再次落空。巴西仅获得了一个象征性的成果,即在后来的每一次联合国大会一般性辩论中都首位发言。 在两次世界大战之后,巴西的两次入常申请均未成功,但巴西人并未因此气馁。正如开头所述,当时的巴西国力蒸蒸日上,是世界上经济增长最快的发展中国家,巴西有充足的乐观理由。
这些底气,源于 20 世纪巴西强国梦的第二张牌——工业化。从 1930 年至 1980 年,整整半个世纪,巴西的军人和官僚们坚信工业化是解决本国一切问题的万能良方。 1930 年,由中产阶级军官掌控的军队对种植园寡头掌控的旧共和国失去耐心,出身南里奥格兰德州牧民家庭的军人热图里奥·瓦加斯成为新总统,这位笑容迷人的小个子被国民视作改革的象征。
他们如愿以偿,在军人的支持下,瓦加斯解散议会,强化中央政府权力,由国家推动工农业发展,扩大选举权,实施土地改革,赋予工人更多权益。新政权重视教育,提高学校中葡萄牙语和巴西史的地位,鼓励民族主义。
1937 年,瓦加斯凭借已有的威望取消政党和总统选举,成为“新国家”的独裁者。1938 年,巴西在本国土地上发现石油,尽管储量一般,但极大地鼓舞了民众的热情。 到 1951 年,在“石油属于巴西”的呼声中,国家实现了对石油工业的完全国有化。
1940 年,瓦加斯政府启动五年计划,开启政府对经济的全面指导,两家国有钢铁公司得以建立。1933 至 1940 年间,巴西的工业产值增长了 44%。 瓦加斯的执政在 1945 年的民主改革中中断,又于 1951 年重新当选,由此开启了巴西的 50 年代,工业化蓬勃发展的 50 年代。瓦加斯的接班人是库比契克,这位捷克裔政治家在竞选时承诺要用 5 年带来 50 年的进步,库比契克代表着巴西的黄金时代。
在他执政的 5 年内,巴西的工业产值增长了 80%,钢铁产量翻番,电力和通讯产业扩张了 380%,交通增长了 600%,巴西利亚的蓝图在库比契克时代诞生。 巴西的腾飞似乎不再是信念,而是事实。库比契克之后的两位总统分别是夸德罗斯和古拉特。夸德罗斯顺应了巴西扩大外交地位的呼声,开启了与苏联、中国和古巴的关系,还不顾美国的不满,为切·格瓦拉颁发了国家勋章。
古拉特看到了拉美邻国以及新独立非洲的价值,延续了多元外交的策略。在国内,古拉特的一揽子经济计划将发展民族主义推向高潮。1964 年,由于担忧古拉特的左翼政策,右翼军人在美国支持下发动政变,推翻了古拉特政府,开始了长达 21 年的军政府时期。
军政府对外与美国结盟,对内实行独裁,但和古拉特的左翼民选政府以及之前巴西的历届政府一样,都坚定地追求强国地位。1970 年,巴西开始研发核武器,导致巴美关系急剧恶化。 在巴西看来,中国和印度分别于 1964 年和 1974 年引爆原子弹,此后国际地位大幅提升,研发核武器是成为大国的必由之路。在经济领域,军政府通过大量贷款和压缩工资,创造了耀眼的数据。
然而,军政府创造的只是一组组漂亮的数据,巴西工业经济的结构性问题未得到有效改善,贫富差距进一步加大,外债累累,依旧依赖出口部门、技术和外资。 1973 年,石油危机最终打破了巴西的神话,二战后 30 年间,左翼民选政府、右翼军政府的努力都被清算,深陷债务危机的巴西被迫转向新自由主义改革。
1985 年军政府倒台,恢复民选的巴西也未能摆脱经济危机,只能在长期停滞中苦苦挣扎。 曾经的巴西经济奇迹不复存在,此时巴西在 2000 年成为世界五大强国的梦想已然破碎。回顾独立以来的两百年历史,巴西的强国追求既励志又悲情,甚至可以说是荒诞与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