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晋中地区有座卧虎岭，岭下住着个叫李二牛的后生。这日晌午他扛着锄头往家走，忽听得沟壑里传来窸窣声。拨开半人高的蒿草，竟见着只通体雪白的卡在石缝里，后腿汩汩淌血。
"晦气！"二牛吐口唾沫就要走，忽听得那畜牲开口说人话："后生且慢，救我一命当还你三桩造化。"二牛浑身汗毛倒竖，锄头哐当掉地上。白狐趁势挣脱石缝，前爪作揖："今夜子时，去村西牛棚候着。"说罢化作青烟遁去。
二牛踉跄回家，老父亲正蹲在门槛上抽旱烟。见儿子脸色煞白，烟锅头往鞋底磕了磕："又撞见不干净东西了？"二牛支吾着不敢说真话，老爷子却鼻子里哼气："当年你娘就是让黄皮子迷了心窍……"
月过中天时，二牛揣着三炷香摸到牛棚。破草垛突然簌簌作响，九道白影冲天而起，牛棚顶轰然炸裂。月光下站着个穿素袍的姑娘，眉眼比画上的仙女还俊，就是头发白得瘆人。"多谢恩公。"姑娘万福，"奴家本是太行山修炼的九尾狐，今遭天雷劫……"
二牛腿肚子转筋，想起老辈人说的狐仙惑人采阳补阴。刚要夺路而逃，姑娘忽然扯住他袖口："恩公莫怕，且看这是何物？"月光照见她掌心躺着颗鸽卵大的夜明珠，荧光把牛棚照得亮如白昼。
"这宝珠能保方圆十里风调雨顺。"姑娘将珠子按在二牛掌心，"只是渡劫时需借贵宅牛棚一用……"话音未落，远处传来鸡鸣。姑娘脸色骤变，化作白狐窜进牛棚角落的破陶瓮。二牛追到瓮前，听见里面传来细若游丝的声音："切记莫让生人靠近，尤其……"
道士从褡裢抽出桃木剑，剑尖直指牛棚："妖孽还不现形！"二牛横身挡住："道长看错了，这是我家养的老黄牛。"道士冷笑："牛棚里分明有骚味！"说着竟要硬闯。
正在僵持，村东头突然传来哭嚎。原来王寡妇家的母鸡全死了，死鸡眼睛里插着三根毛。人群哗然中，道士高喊："妖孽作祟，当以火烧之！"二牛偷眼瞅向牛棚，那破陶瓮不知何时裂了道缝，隐隐透出红光。
入夜，二牛给老牛添草料时，白狐从瓮里飘出来。素袍上沾着血迹，脸色比月光还惨白。"他们要在月晦之夜火烧牛棚……"白狐咳嗽着递过夜明珠，"此物能召来及时雨，你拿去……"
二牛攥着珠子犯了难。若交出必遭毒手，可眼看着十里八乡要闹旱灾。老爷子在里屋突然剧烈咳嗽，二牛想起父亲咳出的血痰，心一横把珠子揣进怀里。
"后日申时，拿着珠子去黑龙潭……"白狐忽然化作青烟消失。二牛追到陶瓮前，摸出半片染血的毛。月光下，毛尖泛着金芒，竟像纯金打造。
次日清晨，二牛发现老牛眼眶含泪。这自打娘胎出来就跟了李家，如今竟用犄角抵着牛棚不肯出去。二牛摸出毛在牛眼前晃了晃，老牛突然人立而起，前蹄在地上刨出三尺深的坑。
坑里躺着个油纸包，打开竟是半部泛黄的《冲虚真经》。二牛想起昨夜白狐说的话："牛棚地下埋着……"话音未落，门外传来铜锣声——道士带着村民要烧牛棚。
二牛把心一横，掀开牛棚里的石板。众人惊呼中，地下露出个丈许深的洞窟，洞里盘着条水桶粗的赤链蛇。蛇头正中嵌着夜明珠，蛇信吞吐间，洞壁爬满发光的苔藓。
道士突然抢过火把："妖孽现形了！"火苗刚凑到蛇尾，整座山突然剧烈震动。牛棚梁柱发出咯咯怪响，老牛突然挣脱缰绳，驮着二牛冲进洞窟。
洞窟深处传来白狐的呻吟，九道白影在石壁间闪烁。二牛看见毕生难忘的场景：白狐九条尾巴齐根而断，断尾处插着九支桃木钉。更骇人的是，狐身底下压着口青铜棺，棺盖上刻满符咒，棺缝渗出黑血。
"快用蛇胆……"白狐艰难抬手，老牛突然张嘴吐出颗内丹。二牛接住温热的内丹，发现上面布满牙齿印——正是昨夜毛的金芒。
洞外传来道士的狞笑："用黑狗血泼！"二牛感觉怀里的《冲虚真经》突然发烫，书页间跳出串金篆："叩齿三通，吞符御咒……"老牛突然人立着撞向青铜棺，棺盖轰然洞开。
冲天黑气中，二牛看见棺中躺着个穿道袍的干尸，干尸脸上赫然是那道蜈蚣疤。更让他肝胆俱裂的是，干尸颈间挂着的玉牌，竟和老爷子床头那块家传玉牌一模一样。
老牛发出震天嘶吼，用犄角挑起干尸摔向洞顶。二牛趁机把蛇胆塞进白狐口中，九尾突然暴涨，将桃木钉尽数震碎。洞窟即将塌方时，白狐叼着二牛后颈蹿出地面。
晨光中，道士的枣红马突然炸成血雾。白狐化作人形，素袍浸透鲜血："那道士是你本家叔父……"二牛想起父亲每逢清明总要擦拭玉牌，浑身冷汗直冒。
村口老槐树下，老爷子正跪在道观废墟前。见儿子带着白狐归来，老人突然老泪纵横："造孽啊！三十年前我贪那半部道经……"白狐冷笑："用亲侄儿当替死鬼，好个李半仙！"
二牛摸着怀中发热的毛，突然想起昨夜《冲虚真经》最后那行小字："九尾渡劫，必损至亲血脉……"晨风掠过烧焦的牛棚，半部经书在灰烬中化为金粉。
老爷子的旱烟袋在青石板上磕出火星子，嗓子眼儿跟堵了团棉花似的："当年你叔公在太行山得了半部《冲虚真经》，说能招狐仙……"白狐突然掐住老爷子后颈，素白袖口翻出朵血莲花："三十八条人命，都葬在你李家贪念里！"
二牛眼见父亲面皮发紫，抄起锄头就要抡。白狐却松手冷笑："且留着他这条老命，看看你们李家祖传玉牌底下刻的什么字！"老爷子踉跄着掏出玉牌，月光下赫然映出"李代桃僵"四个阴刻篆文。
村东头老槐树突然炸雷似的裂开，树洞里钻出个拄拐的老太婆。干瘪手指直指白狐："苏妲己的后裔也敢现世！"二牛认得这是村头守寡五十年的刘奶奶，没想到竟是个深藏不露的巫妪。
白狐九条尾巴陡然暴涨，狐火将老槐树烧成火树银花。刘奶奶拐杖顿地，地面裂开丈余宽的鸿沟："李二牛，你娘当年就是被这狐媚子害死的！"二牛如遭雷击，想起六岁那年娘临终前抓着他手说"莫信白影"的遗言。
"好个挑拨离间的老虔婆！"白狐突然化作青烟钻入二牛眉心，天地间响起空灵狐语，"且看这老东西真身！"二牛瞳孔泛起金芒，眼见刘奶奶背后浮出九条枯藤——原是槐树成精！
老牛突然发出震天牛哞，用犄角挑起刘奶奶甩向火堆。焦糊味中，巫妪惨叫："当年李半仙许诺让我借体还魂……"话音未落，道观废墟下冲出群黑犬，领头的正是里正家的大黑，狗眼里冒着绿火。
二牛抡圆锄头砸向黑犬，不想锄头触到狗毛竟迸出火星。白狐在他识海里娇喝："用蛇胆抹眼！"二牛掏出贴身藏着的蛇胆，刚一抹眼皮，天地顿时清明——群犬竟是村民被操控的魂魄！
老爷子突然抄起铁锹拍向二牛后脑："逆子！快将狐妖交给巫祝！"二牛闪身躲过，却见父亲脖子上浮出青筋，面皮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年轻——分明是借了阳寿的邪术！
"桀桀桀，好个父慈子孝！"刘奶奶烧焦的躯体重聚人形，背后槐藤缠住老牛，"李二牛，你爹早把魂魄卖给山神爷了！"二牛目眦欲裂，想起三日前爹非要他去黑龙潭打水的蹊跷。
白狐突然从他天灵盖冲出，九道尾尖各系着红绸，在半空结成天罗地网。网眼落下的不是槐叶，而是片片人指甲盖。二牛捡起一片细看，分明是娘临终前咬断的指甲！
"你娘发现你叔公炼尸油，才被槐树精抽了魂……"白狐素袍裂成战甲，狐火将夜空烧成血色，"你爹为续命，每年七月半给山神献祭童子！"二牛想起去年失踪的放牛娃柱子，浑身血液都凉了。
老牛突然挣断藤索，牛角挑起巫妪甩向山崖。二牛趁机扑向父亲，却见老爷子从怀里掏出黄符贴在额头："逆子！且看这招五雷轰顶！"符纸无风自燃，天际真聚起乌云。
白狐长啸着迎上雷云，九条尾巴化作九道虹桥。二牛在电光中看见娘的身影在虹桥上向他招手，刚要迈步却被老牛拦住："小子！你娘在狐仙泪里！"
二牛摸向怀中，那半片毛竟化作冰晶。白狐在雷光中回眸："快将蛇胆投入潭水！"二牛突然明白过来，抄起蛇胆冲向黑龙潭。身后传来父亲撕心裂肺的吼声："拦住他！那潭底压着……"
蛇胆入水的刹那，整个卧虎岭地动山摇。潭水升起座青铜鼎，鼎纹竟与白狐断尾处的符咒相同。二牛在鼎耳上看到自家姓氏，正要细看却被狐尾卷走。
破晓时分，村民们在废墟中发现二牛昏睡在牛棚。老牛不见了踪影，白狐只留下片带血的毛。二牛握毛在手，突然听见识海里响起狐语："七月半子时，开山门……"
半年后大雪封山，二牛在牛棚遗址发现株并蒂莲。红蕊里躺着老牛留下的牛角，角中嵌着半部《冲虚真经》。经文最后一页写着："九尾渡劫，必损至亲血脉；破而后立，方成大道……"
二牛将牛角系在腰间，踏着没膝的积雪向太行山走去。雪地上留下串串狐爪印，不知是引路还是警告。山风送来若有若无的檀香味，混着的骚气，在月光下酿成最烈的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