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连长，我错了！您罚我吧！＂ 我跪在办公室前，浑身发抖，手里那份档案纸被汗水打湿，字迹都有些晕开了。
窗外蝉鸣阵阵，1972年的盛夏格外闷热。
我至今记得初来部队那天，广播里正播着《东方红》，我背着卷成一捆的行李，站在连队大门口发愣。
班长上下打量着我瘦弱的身板，嘴角微微上扬：＂这小身板，能扛得住吗？＂
没想到一纸调令，我被分到连部当了文书，整天跟发黄的档案纸打交道。
档案室是间坐北朝南的平房，顶上几片石棉瓦翘着角，赶上刮风下雨就往里漏水。四周的深褐色木柜上落满灰尘，上了锁的抽屉里整整齐齐码放着每个战士的档案。
霉味混着樟脑丸的气味，让人喘不过气。我常常一个人躲在角落里打瞌睡，觉得日子过得比蜗牛还慢。
要不是遇上李国强，这日子真熬不下去。
那是个特别的早晨，操场上雾气还未散尽，我远远看见一个大个子在那儿加练。天刚蒙蒙亮，他就在擦拭着枪支，嘴里哼着＂咱当兵的人～＂，听着特别带劲。
＂你小子倒是勤快！＂我走过去，把自己省下的半个馒头递给他。
他抬起头，露出憨厚的笑容：＂我叫李国强，三班的。＂
从那以后，我俩就熟络起来。李国强是个有意思的人，训练场上一丝不苟，生活里却爱说爱笑。
战友们都叫他＂铁人＂，五公里武装越野次次第一，俯卧撑能连做一百个，就连被子都叠得跟豆腐块似的。
可我发现，每到月底发信的时候，他总躲在操场角落看信，有时眼圈都是红的。
深夜的操场上飘着桐花，像落了一地的雪。我又一次看见他独自坐在那里发呆。
＂想家了？＂我端着半缸凉茶坐到他身边。
＂想啥家啊！＂他摆摆手，声音有点哽咽，从破旧的衣兜里掏出一封皱巴巴的信，＂妹子说，我爹去县城看病，路上摔断了腿。＂
原来他爹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人，在生产队干活摔断腿后，只能靠讨饭度日。他娘早年得病走了，留下个正上初中的妹妹。
＂家里揭不开锅了，队里还催着退赔公粮。＂李国强的声音越来越低，＂村里人背地里说我爹是活该，谁让他是地主的远亲。＂
＂你要不请个假回去看看？＂我试探着问。
李国强使劲摇头：＂这不马上要评模范战士了嘛，要是能评上，说不定能给家里带来点盼头。＂
我懂他的心思。那会儿，立功受奖不光是荣誉，更能改变一个人的命运。可我经常整理档案，知道他家里那点事儿，成分不好，怕是够呛。
每天看着李国强训练得汗如雨下，我心里难受。有天晚上值班，我鬼使神差地打开档案柜，翻出他的档案。
犹豫再三，我还是改了几处。＂反正也就几个字，谁能看出来？＂我自我安慰着。
日子一天天过去，李国强的表现越来越出色。眼看评比在即，我心里也稍微放松了些。
谁知道王连长突然把我叫去了办公室。＂小张，你给我解释解释，这字迹是咋回事？＂他指着档案上的痕迹，眼神锐利得像刀子。
我腿一软，跪在地上。正要开口，李国强闯了进来：＂连长，都是我的错！＂
＂你们两个，真是好样的！＂王连长重重地把档案摔在桌上，＂一个改档案，一个包庇。你们觉得自己很了不起是不是？＂
＂我...＂
＂闭嘴！＂王连长一拍桌子，茶缸里的水都跳了起来，＂你们知道为啥老战士都说，档案室是军营里的保险柜吗？那是因为每一份档案，都凝结着党和人民的信任！＂
就在这时，警报声划破夜空。山洪爆发，我们连紧急出动。
李国强冲在最前面，水流湍急，他愣是趟着及腰的洪水，救出了一家三口。回来时，他发起高烧，整整躺了三天。
＂你小子真是个愣头青！＂我给他煮姜汤，＂命都不要了？＂
他咧嘴笑了：＂咱当兵的人，不就得对得起这身军装吗？＂
一个月后，我正在整理被水泡湿的档案，王连长走了进来。
＂这是李国强的立功材料。＂他递给我一份文件，＂上面有首长批示，说是要树典型。＂
我手一抖：＂那我的处分...＂
＂这次算你运气好。＂王连长摸出一支烟，难得地递给我一根，＂要不是我当年差点也干过这种糊涂事，这次非收拾你不可。＂
他告诉我，他参军那年，也有个家境困难的战友，眼看着立功无望，整天愁眉苦脸的。他也动过改档案的念头，后来是指导员及时发现。
＂那指导员说得对，咱们是来当兵的，不是来对付档案的。＂
多年后的一次老战友聚会上，已经是团长的李国强提起这事，还直摇头：＂你小子真是胆大包天啊！＂
我给他倒上酒：＂要不是有你这个憨货，我也不至于铤而走险啊！＂
酒过三巡，李国强红着脸说：＂其实那会儿，要不是你改档案的事让我懂得了啥叫责任，我可能早就趴下了。＂
＂对了，你爹和妹子现在咋样？＂我问起他家里的情况。
李国强眼睛一亮：＂我爹的腿早好了，现在在村里开了个小卖部。妹子也考上了师范，马上就毕业了。＂
我笑着给他倒酒：＂这不就得了，比啥档案都强！＂
窗外，夕阳染红了整片天空。我望着那抹晚霞，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档案能给你一张敲门砖，但真正的军人精神，是用心血和汗水写就的。
王连长临退伍时说的话，至今还在我耳边回响：＂小张啊，咱们当兵的人，说到底比的不是那一纸档案，而是放在心底的那份担当。＂
我看着窗外飘落的梧桐叶，点点头，眼角有些湿润。那些年，我们年轻气盛，以为改变命运只在一纸档案，却不知道，真正的改变，是在一次次选择间的坚守与担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