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鸭绿江告诉你》第2集:志愿军27军战地记者孙佑杰】

孙佑杰
1950 10月1日,新中国成立一周年的庆祝日。这一天,27军奉命自江南北上。
当天夜里,我随27军军部自浙江平湖乘火车到了山东的泰安。在泰安集结待命一个月,整个部队像在闷葫芦里闷了三十天,直到11月1日下午,才接到继续北上东北的命令。
那清一色的闷罐车,像是被憋疯了,喘息着,呼啸着,吼叫着,无论大小车站,一路不停,昼夜向前飞奔。
我所在的闷罐车厢,尽管全是27军政治部营职以下的官兵,但这是到哪里去,又干什么去,谁也说不清道不明,一切只能凭猜测。
车厢里的唯一光亮是两盏马灯,晃来晃去的晕光,让闷罐车厢越发出奇的安静。
闷罐车到了山海关停下来,一名通信干部送上来一份密封文件,铁门又很快关上了。车过山海关,这才传达了中央军委10月27日16时的密电令:27军出兵朝鲜作战。
消息一经公开,闷罐车厢里像是炸来了的热锅,大家热烈地讨论起来。我清晰地看到,官兵们的脸上挂着不光有亢奋,还有凝重。
唯一的马蹄表,时针已经指向了22点。照纪律规定该熄灯睡觉了,可大家让尿憋的无法入睡,都在等停车方便后再入睡。
好在车厢内没有女同志,实在憋不住了的,干脆走到车厢铁门前尿起来。人人都知道这样不雅,可活人总不能让尿憋死。
“咣当咣当……”闷罐车终于在一个隧道里停下来,大家有10分钟的方便时间。忽然,后面车厢底下有女兵在大声喊叫:“喂!请自觉一点,车下有人呐!”
喊声最响的是巴木兰。
巴木兰是我在军文工团时的战友。事后她对我讲,文工团是男女同乘一个闷罐车厢,腼腆的女兵苦于无处小便,实在坚持不住了,有的竟盖着大衣,褪下棉裤,坐在自己的包裹上,让小便慢慢渗进包裹里的衣服上。
当听到车门被打开后,女兵们便纷纷下车,四处寻找方便的地方。隧道里的站台很窄,不时还有手电晃动,女兵们就齐呼啦钻到了火车底下。
车厢里的男人见女兵们下车了,迫不及待拥到车厢门口,对着门外尿了起来,都是二三十岁的小伙子,“哗哗”的尿声如水龙头一般。
最后一拨还没尿完,前面传来了开车的口令。火车下的女兵们一听急了,赶忙朝车门跑来,因为害怕掉队,就迎着熏人的尿液登车。
然而,七八位正在小便的男人,一时又刹不住,只好边尿边提裤子,硬是将半截尿憋了回去。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个个佯装什么事也没发生,引得车厢内一阵哄堂大笑。
巴木兰天真活泼,有什么话都愿意和我说。车到安东,她依旧忍俊不禁,笑着和我说起这件事。
我听过后,却半点笑不起来。因为凭多年的战争经验,我已经察觉到出兵朝鲜,将比八年抗战与三年内战还要残酷。
部队一到安东,马上进入了临战状态。
相对于一般人,我们这些老兵视战争为老生常谈,因为战争的血腥与生死见得太多了。但有一件事,却令人十分惊讶。
部队下了十分严厉的命令,彻底消除“人民解放军”的痕迹,摘下帽徽,取下胸章,抹掉装备上的所有徽号,收缴部队番号的印信。这在中共军队的历史上,实属罕见。
许多官兵想不通,我也想不通。
那帽徽上的“八一”五星,胸章上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字样,是新中国军人的标记,现在是替别人打仗,他娘的牺牲不说,连自己的部队的标记都没有,这是打的哪门子的仗。
可军令如山,骂归骂,命令还得执行。
我索性瞒过军政治部的首长,冒着受纪律处分的危险,私自带上了七把刻刀和两块刻板。我有我的理由,打仗少不了武器,一线部队的武器是枪炮,我的武器除了笔就是刻刀。
11月4日,部队到达了鸭绿江边的安东。当时,第一次战役已在西线打响,晚8时整,27军指挥所率80师和81师乘火车进入朝鲜。可第二天第一次战役胜利结束,27军奉命原路归国去东线,由吉林的临江出国作战。
为了给作战部队让路,27军政治部在安东休整待命。11月8日这一天,我拉上摄影记者史云,去逛逛从没来过的安东。

史云
史云是上海解放后入伍的青年知识分子,比我小四岁,只有20出头。他不仅会摄影,而且懂英语,口说笔写都很棒。他刚到第27军,社长就让我俩搭档写报道。
我们俩沿鸭绿江岸而行,好奇地看着江边的一切。原来鸭绿江的水不是我想象中的绿色,而是清澈透明的蓝色。横跨鸭绿江的大铁桥,像是用许多节铁架子连接起来的,很是雄伟壮观。
更让我们新奇的是,一江之隔的对岸就是朝鲜的新义州市,这是当时朝鲜剩下的唯一一座完整的城市,繁华的街景清晰可见。
正当我远眺新义州时,忽然从远处传来一阵来源不明的轰鸣声,只见鸭绿江南岸上空,出现了一片密密麻麻的黑点点。
我不禁在心里打了个寒颤,那是美国的轰炸机和喷气式战斗机,足足有上百架。
史云正在用相机专心拍摄鸭绿江大桥,还没有发现远方有异常,我一叫,他闻声跑过来问我发生了什么事。
顺着我的视线向南边一看,史云脸色刷地变白了,拔腿就往回跑。边跑边说:“敌机要轰炸了,赶快跑,回市里!”
他看我一动不动,又回来了,仿佛对自己刚才的惊慌失措,有点不好意思。
史云还没经过战争,不懂得防空的常识。我告诉他,敌机即使要对我们轰炸,首当其冲就是安东市,往市里跑危险性更大。现在我们两人所处的江边,没有目标人群,反而是最安全的。
来势凶猛的美机果然没有袭击安东,而是对新义州展开了地毯式的轰炸。刹那间,新义州变成一片火海。
看到美军示威般的轰炸,我们的高射炮也向鸭绿江北岸开火,以显示我们的领空主权。
高炮发射的一串串炮弹,在美机群中炸出白色的亮光。史云打开照相机,准备随时捕捉敌机被击落的镜头。
而敌机坠毁的画面没拍到,接下来的画面却吓呆了我们。
大批大批遭空袭的朝鲜人,拥挤着从火海中跑出来,直奔鸭绿江大铁桥。
在求生的欲望面前,什么岗哨呀,国界呀,大桥呀,深水呀,一切都阻挡不住了。
大桥很快就人满为患。人流越拥挤,流动越缓慢。
可在这无法控制的巨大拥挤推力下,又酿成了新的悲剧。许多老人、小孩和弱者,倒在众人的脚下,被践踏窒息而死。许多处于大桥边沿的人,被挤出大桥之外,落于鸭绿江中。
然而逃难者还在源源不断涌向大桥,被挤出大桥的人群像被巨力推倒的墙体,一齐倾斜掉落江中,溅起一片片白色的浪花。
挤死在脚下者难以统计,落水者无力挣扎,绝大部分只扑腾了几下,就溺死于江里。江面上的尸体横七竖八,比比皆是。
我和史云只能干看着对岸的惨状,最后拖着沉重的步子,离开了漂满浮尸的鸭绿江,无奈地向市内的驻地走去。(待续)
┃戈未央:志愿军烈士后人,作家(非虚构领域);代表作国家图书馆永久收藏,两部纪录片列入对台文化交流项目;《铁血长津湖》在喜马拉雅开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