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书家的抄写内容,几乎是千篇一律的古代诗词、语录及诸子笔记文字,很少有人写自己的文辞、自己的诗词或文章。有人讥讽这种文化缺失现象为“集体失语”。作者把“失语”定义为:“指书法失去自己的文字语言表达能力,无法反映当下的生活、情感、思想与精神。”这个定义得到了编者按的欣赏,认为“无疑是从文化层面而不是从风格层面来揭橥(报上用了一个异体的“槩”,不伦不类)书法的语义性的。”实际上这个定义并不严密,虽然他指出的病因是正确的。书法作品文字表达的作者的生活、情感、精神,是属于语义范畴,它们是文学层面的东西,而这些文字线条构筑的墨象世界,是书法内容的核心。两者结合起来,构成全部的书法意义世界。古人的文辞,是古人对生活、生命的体验,是古人的话语。今人抄写古人的文辞,当然需要一番认同性体验,他用线条去表现自己的体验,实际上不完全是个人的话语,所谓的“失语症”,指的正是这种情况。
抄写古人文字的病因是文化缺失。作者分析集体“失语”的原因时说,“一是书法界普遍存在一种观念,认为书法在现代已失去了实用性,只剩艺术性,因此写什么已无关紧要,只要书法好,文字抄抄古人就行了”,“二是中国自20世纪初的新文化运动以后,废文言而倡白话。包括文化人在内的现代中国人,如不自修补课,都不具备旧体诗文的表达能力”。
这两个理由,实际上都未能搔到痒处。当代书家只抄古人文字,其核心的病因在于书家的表达缺少个体的体验。书家的“个人话语”,指的既是用自己的言辞表达自己的情感,也指用自己独特的笔墨语言写自己所作的文字。用文字表达情感,并不只是作家的专利,任何艺术家、个体,都有这个创作的权利。问题是,你是否具备这个文字表达能力。文字的运用,关系到对词语的掌握、运用等一系列问题,是一个文化的综合运用。正是在这个根本问题上,当代书家暴露出文化的严重缺乏,他们不懂平仄,不谙格律,不懂古文中的通假、修辞,故即使抄古人文字,也常常张冠李戴,误抄、错抄,造成文意的错乱。举个平常的例子。
有一次举办“杏花杯书法大奖赛”,评委出题抄李白《渡荆门送别》,其中第三句“山随平野尽”中的“尽”误录为“近”,结果赛手们无一人置疑地写“山随平野近”。这种上下的文化缺乏程度已到了令人震惊的程度。问题的关键是,书法作品并非一定要写古人诗词,而要写个人的体验。书家们专写古人文辞,不写个人自己的文辞,这说明当代书家不仅仅是缺乏古诗词修养,而且缺乏起码的文字表达能力,不能写个人体验到的东西,那么他的书法还会剩下什么!鲁迅是个大作家,他的手稿用毛笔写,抄的内容也都是白话的文字,但绝对是一篇篇精妙的书法作品。毛泽东、钱锤书都写自己的诗词,使人一看就知道这是他们独特的言说。当代书家中,林岫也喜抄自己的诗词。无锡书家穆棣,其著作《韭花帖考》,数万字也全用小楷书写。这说明,用个人的文字写,才有可能形成个人的话语。
这并不是说,抄写古人的文字就一定缺少个人的风格。黄山谷也抄过李白的诗,抄过佛教语录,但他的抄写仍体现了他深厚的文化修养。当代部分书家抄写古人文字,其笔墨语言也非自己的,用的是“公共的语言”。所谓“公共的语言”,指没有个人笔墨风格的古人传统笔墨语言。书家的笔墨语言,大多沿袭传统而来,或习颜柳,或宗“二王”,或采碑志。从用笔到章法布置,承袭古人多,缺乏独特的笔墨技巧,这也是一种“集体失语”。其病因,是未能对古代传统进行当代转换。转换需理解,创新需悟性。故他们抄《赤壁赋》、《桃花源记》,也抄不出个人体会到的东西来。
黄庭坚抄李白的《忆旧游草书卷》,不但用笔、章法都是自己的,对文字处理的形式也是自己的。李白诗,叙述自己与元参军的四次聚散,线索清楚,重点放在第二、第三次游历的描述;黄庭坚草书卷的重点,却放在最后一次见面,最后几字,放笔狂扫,恣肆痛快,将诗人的情绪抒写得痛快淋漓,使书境、诗境结合得完美无瑕。这表明,即使抄古人诗文,也有再理解、再创造的过程,让人看到书家个性的笔墨话语。李白的这首诗,让文化浅薄的书家来抄,恐也是味同嚼蜡,不堪卒看吧。
文化是一种无形的催化剂,激发你的创造力,它渗透到笔墨的内部,渗透到灵魂的深处。所以,书家的个人话语的形成,不仅仅是技术问题,而是文化素养的修炼过程。光读几本文学名著恐不一定见效。落笔千言,信笔挥洒是一种境界,是文化的积淀,故所谓笔外功夫,是一辈子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