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从古代政治的君主统治模型到近现代政治的转换，一个非常重要的过渡性环节就是欧洲中世纪兴起的一种新的政治模式，即封建主义。封建主义是理解欧洲从中世纪政治向近现代政治转型的关键。

2、一般而言，“封建主义”这个词在中国非常流行，但又广受误解。关于如何理解封建主义，国内学术界一般有三种主流的理解。第一种封建主义，是中国20世纪50年代从苏联引入的官方教科书上的介于奴隶社会与资本主义社会之间的社会形态。第二种封建主义，是中国秦之前特别是以西周分封制为代表的封建主义，亦即所谓的“封土建国”“封爵建藩”。第三种封建主义，就是欧洲中世纪的封建主义。

3、欧洲中世纪封建主义的核心，是领主与附庸或封君与封臣基于土地恩赐而形成的一种融合了政治、经济与军事权利和义务关系的社会模式。这种封建主义于公元7—8世纪在西欧兴起，然后一直延续到近代早期，是一度在欧洲大部分地区特别是西欧居于支配地位的一种制度安排与社会模式。

4、学术界的主流观点是，西罗马帝国的崩溃和蛮族入侵共同催生了封建主义这一别具特色的西欧社会模式。西罗马帝国的崩溃，使得原先这一地区存在的纵向一体化的中央集权体制瓦解了，随之兴起的替代性方案是分散化的地方势力统治。与此同时，来自欧洲东部地区的蛮族力量的频繁入侵，进一步瓦解了当时势力很大、实力很强的统治者试图进行的中央集权化的政治努力。此外，蛮族入侵还使得西欧社会的精英和平民产生了寻求保护的需要。

5、这种当时新出现的封建体制，既可以让欧洲的君主们较快扩展自己的统治区域与势力范围，又可以让当时的精英和平民获得庇护，以便能享有基本的安全、法律与秩序。由此，封建主义——作为一种替代中央集权方案的分散化制度安排——就应运而生了。

6、从演化论的视角来看，封建主义在西欧的兴起有着相当的偶然性，而绝非用历史决定论的思维就能解释。如果不是西罗马帝国崩溃和蛮族入侵这两个重要因素的叠加，西欧未必会走上封建主义的政治演化道路。

7、封建主义兴起的直接动力，乃是君主们要用提供土地的办法，去交换封臣们的军事役务与政治效忠。从君主的视角来看，这种方案是他们当时无力进行“国家构建”（即垄断武力系统、建立覆盖全国的税收系统和建立纵向一体化的官僚系统）的替代性选择。

8、这是因为在罗马帝国覆灭之后，在当时西欧的政治格局中，君主们根本无力完成“国家构建”。与此同时，君主们又要跟频繁入侵的蛮族持续作战。于是，他们的策略选择是大规模地增加封臣数量，并以提供封地的办法去换取封臣们的军事役务与政治效忠。

9、封建主义模式的兴起，事实上也受到当时战争技术变迁的影响。当时战争技术的一个重要变化是马镫开始传入欧洲。这使得一个新的兵种快速崛起，那就是重装骑兵，并且逐渐成了欧洲中世纪战场的决定性优势兵种。

10、当时重装骑兵的全身及战马的关键部位都有金属盔甲护卫，武器则使用弓箭、矛和长剑等。在冷兵器时期，当成群结队的重装骑兵发起冲锋时，其冲击力和战斗力是令人望而生畏的。因此，大规模的重装骑兵是当时的君主们在战场上的核心军事力量。

11、重装骑兵的一个重要特点是，整套装备成本非常高昂，原因在于，那时的金属价格很昂贵，而且一个重装骑兵通常要配备两匹以上的战马。中世纪史学家常用的一个估算是，装备一个重装骑兵的全部成本相当于20到30户普通农户的全部家产。

12、这就使得普通平民很难有效参加战争，因为他们无力负担重装骑兵的成本。由于当时的君主尚无力建立纵向一体化的税收系统，他们也很难有足够财力来供养大规模的重装骑兵。这样，贵族就成了重装骑兵的主要提供者，进而使得贵族阶层成为主要的政治军事力量。

13、在欧洲中世纪早期，还有一项战争技术也在政治演化中扮演了重要角色，那就是将城堡作为主要的防御力量。许多重要的城堡内部空间相当之大，不仅有足够的房屋供较多人居住，而且还有许多可用于种植和饲养家畜的空地，这使得当时要攻占一座坚固城堡的难度非常之大。

14、封建主义模式在结构上有两个重要的基础：一是封臣制，即封君与封臣或领主与附庸之间基于等级制的人身依附关系。在这种人身依附关系中，附庸需要向领主表示效忠，而领主需要为附庸提供保护。二是采邑制，即封君跟封臣或领主与附庸之间的土地授予关系。领主向附庸授予土地，附庸则需要为领主提供军事役务。

15、需要强调的是，不能以中国式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观念，来理解欧洲中世纪封建主义体制下领主与附庸的关系。

16、首先，领主与附庸的关系常常被理解为主仆关系，但这种主仆关系并非主人与奴隶的关系，上位一方并不能全部掌控或任意处置下位一方的命运；相反，两者之间是一种自由人与自由人之间的主仆关系。

17、其次，领主与附庸的关系包含着明显的交易成分，附庸对领主表示臣服和效忠，是为了获得相应的生活资源，而当时最主要的生活资源就是土地。在获得土地之后，附庸则须供领主调遣。这种调遣，特别重要的是，附庸需要履行军事役务。

18、最后，非常明确的是，领主与附庸之间乃是一种契约关系。既然封建主义是一种契约关系，就意味着对领主与附庸来说都存在着权利与义务的约束。正是封建主义体制的这些特性对欧洲中世纪政治的后续演化产生了重要影响。

19、封建体制的另一个有趣现象是，国王的封臣可以以类似方式向自己的封臣分封自己拥有的土地，即一个封君的封臣可以拥有他自己的封臣。这样一来，在封建主义模式之下，就会形成一个多重的、等级制的领主与附庸关系的体系。君主作为全国最大的领主或封君，有自己的附庸或封臣，而这些封臣同时可以是其他更小贵族的封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