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红的囍字贴满了宁家所有院墙,宁家独女要出嫁了。
对于这门亲事,大约这宁宅上下所有的丫头婆子们都要拍手叫好,她们的恶娘子终于要嫁出去了,往后的日子大约要好过许多。大家干着手头上的活计,越干心里越得意,离重见天日不远了,眼下只差这么几天了。
虚幻的美好从来只能让人越陷越深,难以自拔,你越想着要好,老天却不能叫你这么的就得意了。
西厢晤园里,楚云岫站在厢房前看着东厢打发来的婆子收拾园子,她穿的单薄,蹙着眉,心思全藏进了心里去。直愣愣的看着院落里唯一的那株山茶花出了神儿,没人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鸢时递上夹袄兜在她肩上,关切道:“这乍暖还寒时候最容易染病,六娘可要保重身体!”
楚云岫微微侧首朝着鸢时扬了扬嘴角,刚欲说句“我省的。”眼中的余光却看见有婆子要动她的山茶花,她快步跑过去,一面喊了句,“别动我的花!”
那婆子听着她的声音,方才有些为难的抬头,“表姑娘,这是我家那恶娘子交代的,要把你这花挪去她厢房里。她瞧这花喜欢了许久,成□□着老爷太太讨要,您说这离她嫁出去也没几日了,我看表姑娘就割爱吧!只当是送走一尊菩萨了!”
楚云岫耷下眉头,这是宁娆第多少次朝她讨要东西了?旁的也就算了,可这山茶花不行,这是别人送的,她心底有份眷恋,舍不下。就是宁娆要出嫁也断断不能夺走她的花。
对上的三人还未说话,只听耳房里穿出一尖细的谩骂声,“你这田舍奴尽帮着你家娘子瞎说!你家娘子要天要地要衣衫鞋袜,怎么着,这会子还惦记上我家娘子的山茶花了么?我家娘子除了这花还有棺材子儿,你要不要也替你家娘子讨去给她烧香拜佛添置嫁妆!”
从耳房里骂出来这丫头叫桐月,她原还在耳房里替鸢时缝补衣服,不合身之处她还得再打理打理可却听着院子里的婆子又来讨要东西了,她横竖一个不爽,搁下针线就冲出门去。
那婆子脸上涨的通红,许是也叫桐月双手叉腰、泼妇一般的架势给吓了吓,唯唯诺诺的说了句,“奴不是有意的。表姑娘知道,我家那恶娘子从来霸道,不讲人理,她叫奴来把花挪走,奴要是今日不把这花挪过去,晚上少不得要挨一顿板子。奴是上年纪的人了,请表姑娘可怜奴挨不得板子的苦,等我家恶娘子出嫁了,奴愿拿了银钱赔姑娘一株。只求姑娘今日帮帮奴吧!”
“你这话忒不来理了!”桐月上前拉着那婆子评理,“我们楚家蒙难,舅老爷有怜悯之心叫我家娘子在府上好生住下,可你家娘子三天两头过来讨要东西,旁的金啊玉的还是锦衣华服我家娘子并不稀罕,只当你们小门小户的没见过,拿也就拿去了,眼下却连株山茶花也要抢,即便是我们花了银钱租住在这里也不该是这待遇吧!”
桐月瞧着这阖府上下,除了舅老爷就没半个好人,都当六娘是好欺侮的主儿,连妗母都任着闺女胡为。好在宁家娘子就要嫁人了,六娘的日子应该也要好过起来了。
楚云岫听着桐月把心底的恶气撒出来,只吁一口气,桐月是替她撒了气。而她不是不能叫桐月别说这些话,但自住进舅舅家以来表妹就不断生事,妗母又明里暗里纵容表妹,小三个月了,她几乎要熬不住,只盼着再过几天表妹快些出嫁往后便不用成日见着她了。
她摆了摆手,“别的可以让着她独独这一株花不行。我知道你为难,一会儿我去东厢与妗母说,妗母会约束表妹。你只去做别的活计,千万别挪了我这花。”
那婆子听了如临大赦,忙不迭的跑了出去。
见着那婆子跑远了,楚云岫才沉了脸对桐月说道:“才刚说什么小门小户,舅舅到底是从七品的太常博士,是你能浑说的么!叫外头人听见了仔细你的皮,挨了板子可别说我不护着你!”
桐月满手心的汗直往襦裙上擦。六娘在外人面前护短是出了名的,但关起门来总少不得严正教训一番。这会子瞧上去,似乎她大嘴巴说错话了,说了舅老爷短处惹得六娘不高兴。其实,不伦从哪方便看舅老爷都不如自家老爷,唯有一点,舅老爷大小是个京官在神都洛阳任职,而自家老爷是升州正五品上的都水使者。
楚云岫看了桐月尴尬着不搭话的模样,心知她晓得错了,便迈了步子往东厢去。
“六娘,你上哪去,真要去东厢吗?”鸢时拉着她的胳膊问道。东厢住的都是洪荒猛兽,她可不想六娘去受苦。况且宁娘子过几日就要嫁出去了,六娘犯不着这时候去东厢理论,没的自找麻烦。
楚云岫停住脚步,怔了怔,叹气道:“不去也得去,不然怎么保得住我这株花!”
桐月先前惹恼了她,目下不敢搭话,生怕又臭嘴说了不该说的。鸢时见她不说,只得自己硬着头皮顶上去,说道:“六娘莫怪我多嘴,那周家郎君知晓您的喜好送了这株花,可到底周家主动退婚了,和咱们再扯不上半点关系,娘子犯不着为这花惦记着。”
“退婚……”楚云岫兀自低语,这大约是她一辈子都难以承受的痛,尤其是那样多的事都在同一时刻发生。她摆摆手,又道:“没事儿,就是东厢说个理,我的花没道理我受不住它。”说罢了便往东厢走去。
鸢时见说不住,只得拉了桐月跟上去。吵架拌嘴上,桐月可从不叫人占去上风。
宁老爷官衔不高又在洛阳,天子脚下,宅子大不到哪里去,东厢与西厢之间只隔了一排直棂窗。也庆幸宁老爷没个小妾通房,只正房一房太太,加上子息上不如人意,只一个独女,索性人少,住的舒坦。
楚云岫绕过直棂窗走近东厢,正房里是舅舅和妗母的居室,下首厢房便是表妹宁娆的下处了。进东厢,免不了要去妗母房里请个安,即便不喜欢,也不能叫人拿着短处有了嚼舌的资本。
她端端的往正房走,还没上门就听见宁娆在里面大声叫嚷,“阿娘,我要穿浅绯色的半臂,你给我做一件么!她楚云岫能穿,我怎么就不能穿了,偏得穿这浅绿的衣裳吗?难看死了!”
“这衣裳的颜色都是先皇定下的,‘三品以上服紫,四五品以上服绯,六品七品以绿,八品九品以青。妇人从夫之色。仍通服黄。’你阿爷是七品官儿,按先帝制得穿浅绿色衣衫。你要想穿绯色衣物,那就得盼着你阿爷何时升了官,起码得是个从五品下。”屋中妇人耐心为宁娆解释着,她说的倒是大实话,这衣物的颜色确确是先帝定下的,如今新皇依旧承袭前制,宁娆只能随父亲穿浅青色的衣物。
宁娆脾气老大,全然听不进妇人的解释,只怒道:“那楚云岫算个什么,她阿爷都下了大理寺监狱了,凭什么还穿绯色,她就该穿土黄色衣服!”她拍桌子掼胡床,只恨地上没个窟窿,不然,她一定把楚云岫给埋进去。
宁娆是个有脾气包不住的人,她这会子只想冲去西厢扒了楚云岫一身浅绯色的襦裙。那粉嫩的半臂,绯色的高腰襦裙,还有那绯色的画帛,无一不把楚云岫衬托个跟仙女似的,她越想越来火,她才是最漂亮的!满口赌气的对那妇人说道:“阿娘,儿告退!”
楚云岫在外面没想到宁娆这么快就退出来,这进也不是退也不能够大约只能迎面撞上了。
宁娆前脚踏出正房门,一抬头就看见楚云岫□□端丽的站在外头,她也没往多处想,只当楚云岫见着她刚刚停下了脚步。楚云岫绯红的襦裙闪到她的眼,她跑上前去,嘲讽道:“哟!这谁啊,不是我宁娆的亲亲表姐嘛!怎么有这么好的兴致往东厢跑,是想在我出嫁前伸着胳膊来抱我大腿呢!!”
“表妹这话说的这样大声,想必是非常欢喜这门亲事了?”楚云岫温顺文雅,全无和她置气之色。
宁娆给戳中了心事,脸上怒意更盛,拉着楚云岫的手臂硬是把她拖回了西厢。这是门大大不好的亲事,她死活不愿嫁!可阿爷阿娘都说这门子亲事推不得,自家家小业小,才来洛阳没几年根基也不稳,只能顺着上头的意思来。她再不愿意都必须嫁过去。
其实,若说这亲事不好吧!可这却又是足足是高攀,从七品太常博士家的闺女被正二品的朝廷大员家里看上了。那汤家老爷子是先帝钦赐上柱国勋号的辅国大将军,非皇亲国戚的能到这样的高位,子孙几代也不用太费神了。
只是这样的大族没有平白看上小户人家的道理!说起来有些委婉,汤家的嫡长孙汤骏秋自打娘胎出来就是个病秧子,前段日子他的身体熬不住,大约快到油尽灯枯的时候了,汤家长房这才火急火燎要选个儿媳妇,不只是冲喜,更多的是抱着能传宗接代的希望。
可到底是个病秧子,能活上多久是个问题,世家大族里不好选,适龄的女子正儿八经肯嫁的也极少,这么一来二去的就看上了太常博士家的女儿。
宁老爷与汤家老爷子官衔不对等,根本没有拒绝的余地,便只得咬牙同意了。
却说恶娘子宁娆硬把楚云岫拖回了西厢,她对着楚云岫狠声道:“你是不是心里偷着乐觉得过几日我嫁出去了你的日子就能好过了?呸!没门儿!”
楚云岫之前是不想在东厢里闹出大动静叫阖府上下的人看猴戏一样的看她们她才任着宁娆把她拖过来,这下已然进了西厢,哪里还有给她继续捏住的道理!她甩开宁娆的手,瞧着她狰狞的面容,她只淡淡说道:“你嫁不嫁与我有什么关系?”
“哟!这还矫情上了呢!欢喜就是欢喜,装什么装,以为你是白莲花洁白无瑕么!”宁娆啐了口。斜眼一看,却见那株她要的山茶花依旧安安稳稳的扎根在楚云岫的院子里,心里一头火,狠狠的就踩了上去。嘴里还大声嚷着,“我踩死你这破花,踩死你踩死你,叫你永世不得超生……”
楚云岫赶忙上去拉她,却不想被她一甩手推得向后踉跄几步险些站不稳。鸢时跑去抚住楚云岫,桐月上前一面伸手拽她,一面和她骂了起来,“舅爷那样知书达理,怎么生得个这样的女儿,这踩花的粗鲁劲儿叫叫人看了去哪里能以为是个官家娘子,倒像是东西二市的市井奴!”
大周是个礼制上管教极严的国度,像样的官家人平素骂人只骂狗奴、田舍奴,按照等级:士、农、工、商,最低贱的就是给骂市井奴。
桐月这一声“市井奴”恰恰骂上了宁娆的爆发点,即便宁娆不真是市井奴也满腹的火,她索性不顾官家小姐形象,撸起窄袖一把将那山茶花连根拔起砸向桐月,嘴里还不忘与桐月对骂:“你这猪狗、犬彘,信不信我现在就叫人把你丢去东市卖掉,最好卖到平康坊,叫你这狗奴好好尝尝市井的滋味儿!”
楚云岫看着自己大半年的信念就这么被宁娆毁于一旦,任是她再淡然的性子也难免恼火,又听她说要把桐月卖去平康坊,她不清楚平康坊是什么地方,但从宁娆嘴里说出的一定不是好去处,她喊道:“桐月是我的丫头,你凭什么卖!”
宁娆火了,指着楚云岫大骂,“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以为你阿爷还是五品官员能保住你你现在的锦衣玉食?你也不找人给你看看面相,看看手相,看看你到底有没有这命!你阿爷得罪了天后,天后金口玉言,要你阿爷流放便流放,要你全家死绝便死绝,要不是我阿爷大度收留了你,你阿娘又买了新罗婢替你去蹲大牢,你以为你现在还能站在这里和我吹鼻子瞪眼睛?”
在嘴皮子上,楚云岫从来不与宁娆争,她爱说什么便说什么,今次是难得的为了桐月于她争了句,不想她却搬出了一堆楚家的事情,而且这些事情都是楚云岫不知晓的事情。
楚云岫傻了眼,她阿娘当时叫她来投奔舅舅一则是家里有些困难,叫她来舅舅家避避风头;二则是她被周家退了亲,下了小定、许过婚期的闺女被人退亲少不得要招人戳着脊梁讽刺妇德有损,来舅舅家也好好躲一躲世人的唾骂。她哪里晓得她爷娘都下了大理寺监狱了!先头在东厢听着就有些疑乎,这下宁娆当着她的面一股脑的说出来倒叫她怔住了,怎么会这样?
宁娆看见她怔怔出神的样儿心满意足,她早把母亲的叮咛放在脑后,只要现时能吧楚云岫给气死她便爽快了!
她乐呵乐呵的绕开楚云岫三人,志得意满的“哼”了一声便傲气的出了西厢。
“怎么会这样?她说的都是真的?”楚云岫心底越想越难受,她爷娘在天牢里受灾受难,可她却在这里成天锦衣玉食享受着官家小姐的待遇,没的还和宁娆置气,她……她太不懂事了!
她撒开脚步就往外跑,鸢时和桐月没缓过神,拦都拦不住。
她跑去宁老爷的书房。宁老爷这太常博士每十日一休,今个碰巧轮到休假日,正在书房研读。跑到书房,看着宁老爷一声“舅舅”叫出来,楚云岫两行眼泪便再也憋不住直往脸颊上淌。
宁老爷见楚云岫这般,只以为是宁娆又欺负她了,忙起身说道:“阿娆又干了什么坏事?你只管告诉舅舅,一会儿舅舅去教训她。”
楚云岫摇了摇头,嗅了嗅鼻子,只问道:“舅舅,你告诉我,我阿爷阿娘犯了什么事,为何得罪了天后又非要下大理寺监狱,听说还要流放,他们都那么大的年纪了,哪里能吃的了这般的苦……”
宁老爷一听,蹙了眉头,楚家的事情她只告诉了嫡妻郑氏,难道是郑氏一时说漏了嘴?这可不好!他还想着要先瞒着六幺,往后一点点的透露也好叫她不至于一时之间受不了。他无法,只说道:“六幺,你听舅舅给你慢慢说。”
楚云岫巴巴的点着头,只想听他快快道来。
宁老爷叹了声,“欸!你阿爷这是自己往身上点火。他先前与叛臣方若敖交好本就不受天后待见。在天后亲下旨意要诛杀方若敖、夷其三族之后,你阿爷又冒死上述为方若敖求情,言辞多有苛刻不赞成妇人当政之处,天后大怒,当朝便要治你阿爷死罪!索性满朝文武多有为你阿爷求情的,天后不能拂了百官的面子,尤其是北衙的大都督为你阿爷求情,天后看着这面子,便只得先将你阿爷囚在天牢,但日后的事情不好说,最好的情况便是流放了!”
“流放……流放这是要有多苦!”楚云岫“嘭”的一声跪在地上,哀求道:“舅舅,六幺没求过您,可这次我爷娘受难,六幺求舅舅想法子救救我阿爷吧!只要不流放,哪怕去官做贱民也好,好歹保住一条命别去受那千里跋涉之苦啊!”
宁老爷见楚云岫跪下,忙给她扶起来,“六幺你这是干什么,快些起来!”将楚云岫拉起后,宁老爷又长叹了一口气,说道:“但凡能帮能打点的地方舅舅都使过力气,只是天后余怒未平,现下仍在追查方家一干余党,但凡有半点不明不白的关系便要连坐,朝廷上下人人自危,没人敢为你阿爷求情。而你也知道,舅舅官微言轻,哪里能上朝递得上话!如今舅舅能做的,只是上下尽力打点,能叫你爷娘在天牢里过的尽量好一些,起码免受皮肉之苦。”
楚云岫身子颤了颤,险些站不稳。爷娘出事,她没有任何挽救的能力,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爷娘受苦,被流放……她觉得她现在就像一株无根的野草、像浮萍,总归是要没根的人了。
“舅舅,那我能不能去天牢见一见我爷娘?我是幺女,平素受尽爷娘宠溺,可到了爷娘蒙难的时刻我却连半点绵薄之力都使不出,我只求去见爷娘一面,求舅舅怜惜!”楚云岫大约没法想别的主意了,只能先想着要见一见爷娘,看一看他们过得好不好,可又受刑、受皮肉之苦!
宁老爷一连三叹,六幺所求无不是他所想,只是他实在无法。他无奈的摇了摇头,“六幺,你不知道,这次你阿爷是由天后特派的酷吏看管,旁人根本进不了十步之内,舅舅实在无力相助啊!”
楚云岫没奈何的点了点头,她也知道舅舅为难。
她几乎不知道她是如何从舅舅书房里退出来的,也不知道她是怎样挪着步子、迈着千斤的脚步回了西厢的,她好无助。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自己是在大风中飘摇的芦苇,风吹一吹,她就不得不折了腰,弄的满身伤痕。
她好累,好想睡下。她多希望一睁眼就能瞧见阿爷阿娘都站在她眼前……
坐去床榻边上,耳间尽是一阵有一阵的怪声,她双手捂着耳朵使劲摇头希望把头脑中那恶心的声音甩开。可任她怎样使劲的堵住耳朵,那声音却始终挥不去。
鸢时和桐月站在一旁原是想给六娘冷静冷静所以一直没有发声询问,可他们也听到那怪声了。从前似乎也有听到过,但那时她们并没有在意,这下满屋子寂静,而那声音越发的大,倒有些叫人不得不正视它了!
桐月听着这声音只觉身子都要酥了,她摇摇鸢时的胳膊,小声问道:“要么我去看看?这样浪的声音听着叫我骨头都酥了,六娘现下心情不好,听着这声音能叫她难受死!”
鸢时刚点了头,只听六娘一声尖叫“啊!”
桐月这下也没心思去管那声音,俩人只赶紧跑上前去问着有没有事。
楚云岫大喊了声:“那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真真恶心的叫人受不了!”她有些歇斯底里,就让她静一静都不行么!
她猛的起身,直往外头跑,要去找寻那声音的源头。
其实这声音不难找,大约是从西厢正房后面传出来的。鸢时与桐月跟在后头,鸢时只担心她家六娘,而桐月,一半是担心六娘,另一半则是注意力都快要给那声音吸引了去,大有一副捉奸的架势。
顺着声源跑,不多时楚云岫便跑到了那发出阵阵恶心声音的屋子前。
西厢从前是表妹的住处,宁老爷与郑氏在东厢,她来了之后,宁老爷便叫宁娆搬去东厢,把整个西厢都留给了楚云岫。这大约也是知道宁娆性子好强,她与楚云岫住在一个屋檐下多少会欺负楚云岫。
眼前这屋子无人居住,楚云岫是第一次过来。她从升州走的匆忙,只带了两个丫头,连乳母都没能带走,是以这偌大的西厢只有她与鸢时、桐月三个人居住。她倒从没注意过正房后面的小院子。
“娆妹,你舒不舒服?”只一墙之隔,难免将屋内的声音听得清楚,一个男人的声音飘飘然的从那浪|叫声中柔柔的传出。
只听屋内的女子一面叫着,又一面勉强的在回答男子说是快活似神仙。
那男子又道:“那你叫声好哥哥给我听,哥哥定让你更加爽快!”
“唔……好哥哥……好哥哥……”那女子似是呜咽似是幽怨,也不知之前那句“快活似神仙是真是假。
楚云岫与俩个丫头都是干干净净的大姑娘,哪里听过这些,桐月忍不住一脚踹开了那屋子的大门,定睛朝那屋子里瞧去,一对果身男女紧紧的纠缠在一起,她是没见过这场面,姑娘家也难免害羞,但瞧清楚那躺在男人怀里的女子是宁娆,她挤兑膈应的劲头上来了,只冲着屋里装着单纯的大喊:“呀!这是干什么呢?偷情呢!”
宁娆羞愧难当,躲在男人怀里遮掩身体却不忘指着桐月大骂道:“你这狗奴,快给我滚出去!”
桐月平时见自家娘子给宁娆欺侮之处颇多,这难得的抓住了宁娆的小辫子,她哪里会乖乖听了她的滚出去!她双手叉着腰,满脸讥讽,“表姑娘不是再几日就要出嫁了吗?怎么这会子提前欢好上了?这样忍不住,要是嫁到了汤家该如何是好!汤家小郎君可是个病秧子呢!”
宁娆面色一阵青一阵白,给人发现了这样的丑事,又是楚云岫的人,她只恨此刻不能找个缝儿钻进去。
楚云岫知道桐月爱挤兑,好闹腾,到底宁娆是舅舅的独女,她不欲在这里继续看她丢丑,冲着屋里喊了句,“你自己好好想想该怎么面对舅舅妗母,还有你即将要嫁去的汤家老小。”她说不好她这是在以一种什么身份来与宁娆说,想想也罢,她说来说去的宁娆也不会听进她说的,她甩了甩手,对着桐月喊了声:“桐月,把门关上,我们走。”
桐月有些讪讪的不想走,她看着觉得挺有意思,而且还可以借机讽刺宁娆,可六娘说了要她走她不得不听从,便朝着屋里狠狠地啐了口才掩上门去追楚云岫的脚步。
也不知宁娆怎么想的,楚云岫回了正房没一会儿宁娆就杀气腾腾的杀了进来。一进门,就嚷着,“楚云岫,你给我出来。”
楚云岫面色大抵有些不太好,心底也没个底,不知这事改如何处理。告诉舅舅还是不告诉舅舅?说了,宁娆不知要挨怎样的苦!舅舅是文人,文人最重礼教,未婚便失了身子该要浸猪笼,并且按照大周《户婚律》:未婚与男子有私者,不娶。那男子不但不用娶宁娆,甚至还不用受刑罚。可若是不说,往后汤家人总要发现,之后便更不好收场。
她的头脑简直要炸开了,先是爷娘的事情,后头又是宁娆干的混事,她的脑袋真真不够用了,想不过来!
宁娆见着楚云岫愣神儿,根本不理会她,她不顾鸢时和桐月的阻拦,冲到楚云岫面前直冲着她吼:“谁允许你去后面那间屋的,我告诉你,这事儿你半个字都不准往外说!若是叫我爷娘知道了,我就把鸢时和桐月一起卖去平康坊,叫她们白日黑夜的都在男人身下承欢!”
“你也忒恶毒了吧!”楚云岫抬眼瞪着宁娆,“你自己干的龌龊事,目下不想着要怎么解决,倒是一心想着要怎么掩盖这件事,还威胁说要卖掉我的丫头。你也不想想,即便我不说,你嫁去汤家,汤家郎君就不会发现了吗?”
“你!”宁娆还想骂些什么,可她偏偏好死不死的发现楚云岫说的是事实,可她不甘心就这么给楚云岫压着了,仍犟嘴道:“我怎样与你何干,只要你不说,我爷娘便不知,到了汤家我自会想法子!”
楚云岫最看不上她这副强词夺理的样子,铁青着脸瞥了她一眼,“你怎样确实与我无干,但你德行有损嫁去汤家只会辱没了家门,我只担心舅舅上了年纪承受不了你给他带来的巨大痛苦!”
宁娆心底发虚,她爷娘虽然极宠她,可阿爷在礼教上却从不叫她有半点折损,她这是叫猪油蒙了心,怎么就给那贼汉子给哄骗了呢!也说不上蒙骗,她确确喜欢拿贼汉子……
事到如今,她没有别的办法了!她嚣张依旧的吼了句,“你有德行,你德行好!那你替我嫁去!”她说罢了便大步往外走,全然不顾楚云岫在她身后说些什么。
宁娆心底盘算,这事不能叫阿爷知道,但阿娘平素宠她上天,她与阿娘诉说实情再挤些眼泪水求阿娘为她做主,威逼利诱最好能叫楚云岫替她嫁去汤家,那她便什么都不愁了!也不用与应付汤家的病秧子了!
楚云岫听着宁娆走前留下的那么句便知道她定是会东厢去求妗母了,妗母若是知道了不会先想着要怎么教导宁娆,最好的法子就是哄骗她替宁娆嫁到汤家,这样宁娆德行有损便不会叫人知道,又把她这个大麻烦给解决了。
果不其然,宁娆离开不多会东厢便来了人传话,说妗母请她过去一趟。
鸢时拉着楚云岫,说道:“六娘,无论妗母大人怎么说你都千万不要妥协,嫁去那汤家便是折了这辈子,那汤家小郎君还不知剩下几日的命,嫁过去,只能守大半辈子的活寡!实在不行,咱们请舅老爷做主。”
楚云岫蹙着眉,“先去东厢看看妗母怎么说,妗母果真无德咱们再去请舅舅做主。”
“我多早晚能想到你是这样一个业障!简直有辱家门、败坏家风!”
楚云岫刚至东厢,便见着宁娆跪在地上,妗母口中骂骂咧咧却始终没有真行家法。见着楚云岫进来了,便满脸堆着不怀好意的笑拉着楚云岫往里间走,一边还故作亲近的说道:“六幺,你瞧你妹妹,她人小,忒不懂事……”
楚云岫心底暗忖,宁娆不过小了她一月不足,所以宁娆才死都不愿叫她表姐更是多有刁难,她在家里没来得及行及笄礼便匆忙往舅舅家赶,十五岁生日是在官道上匆匆过去了。到了宁家,正好赶上了宁娆的及笄礼,行过了及笄礼便是大姑娘了,怎么能还说是人小不懂事,她也不过大了宁娆几天而已!妗母如此说,她心底有数了,定是想框她替宁娆嫁到汤家去。
她都不想觑眼去瞧妗母,望着地面,说道:“咱们是一样大的姑娘,都不怎的通晓事理,表妹发生这样的事情,我心里十分难过。”
“我知道阿娆犯了这样的大错实在是我这为娘的管教不善,如今,想嫁去汤家是断断不能够了……”郑氏慈眉善目,又一脸心痛疾首的样子,掩着心口说道:“六幺,我知道你向来心疼你舅舅,你也不想就为了这么个逆子毁了你舅舅的名声,毁了他的仕途是不是?”
楚云岫看着郑氏伪装的极好,那面容单单瞧上去,多像个真心为了丈夫前途,对子女不当的行为又真真感到羞耻的女人!可惜,只可惜她很了解她妗母,她自私自利,从没把她当过外甥女。
她唇角动了动却始终没有说话,只想听着郑氏后头还想再说些什么理由来劝导她。
郑氏见楚云岫不为所动,心里明白,舅舅算得什么,到底不是自己亲生的阿爷,楚云岫这白眼狼怎可能放在心上!她眼睛一转,转身又道:“汤家老爷子是先帝钦封的大官儿,于大周朝有攘夷安内之功,于先帝和天后又有极大的恩德,听说天后当年能登上皇后位还是汤老爷子暗中使的力气。”
她说一半便停下不说了,眼角低垂却不忘瞥着楚云岫面上的神色。她相信楚云岫是聪明人,晓得她后面想说什么,她也相信就凭着这一点楚云岫就一定会答应!
先头听说阿娆失了身子她也多少有些慌乱,稍稍问上几句,不曾想阿娆竟把楚家蒙难的事情告诉了楚云岫,这下她真要拍手叫好,哄骗楚云岫替阿娆嫁给那汤秧子简直易如反掌!
楚云岫先前不晓得汤家老爷子对天后有恩德,现下听郑氏一说,她心里慌乱起来。
要替宁娆嫁给那汤家小郎君大约真得守寡,况且,汤家那么个大家子,里面烦心的事儿必然许多!还要顶着宁娆的名号,天知道她是有多么不喜欢“宁娆”这个名字。
可不去便只能守在宁家,与爷娘半点儿帮助都没有。仔细想想,若她真顶着宁娆的名号嫁了去,她是否可以得了时机求一求汤老爷子救救爷娘?汤老爷于天后有恩,说不定他为阿爷求情,天后看着汤老爷的面子便放过阿爷了。
她到底替宁娆嫁是不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