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他曾以为自己从出生便注定了这一世的结局:习武、成名、联姻、生子,然后接过祖辈创下的基业,做一辈子锦曦岛主和柳自如之孙。
他拒绝过这样从头能望到底的人生,他也反抗过,偏要怠武勤医。
但是,他失败了:无论他在医术上有怎样的才华和成就,都只是锦上添花而已,不管他走到哪里、见到何人,他始终就是“柳自如之孙”,他在武学造诣上的丝毫不足都会被视为柳氏家门败落,没有人因为他努力证明自己而改变对他的定义。
所以,他妥协了,他放弃徒劳的挣扎,活成所有人认为他应该有的样子,像一个囚徒般没有自由、没有梦想、没有希望。
他以为自己就会这样在爷爷为他铸好的声名成就的牢笼里服刑一世,然后孤独死去。
但是,她出现了!
她不够强大,却足够勇敢,她花样百出、活力无限,她永远都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从不委屈自己的心意,她想哭的时候就哭,想笑的时候就笑,害怕的时候惊呼,生气的时候怒吼。
她就像暗夜里的一抹晨曦,就像酷暑里的一缕清风,照亮他心底的阴郁,吹散他满怀的愁苦。
她总用那般仰望的目光看着他,却不知自己已活成了他最羡慕的样子!
自从她出现以后,他的生活里就出现了太多的不确定,他恐惧着这些无法掌控的变数,但又偷偷期待着她带给他的意外,无论她有什么提议他都忍不住要听一听。
她也从不让他失望,每每总能令他欣喜地看到原来还可以有截然不同的另一种选择,他甚至感觉得到,那颗禁锢已久奄奄一息的心正在悄然醒来,跃跃欲试地想随着她飞出樊笼纵情于世!
精选片段:
归州城,午后.
街市上熙熙攘攘。
“前辈请留步!”
娇叱声中,一个玲珑的浅灰色身影越众而出,翩然站在壮硕的中年汉子面前。
那汉子瞥了一眼来人——灰布素袍,小小个子,一头乌发简单地用灰布巾绾起在头顶,不过是个将将及笄的小居士。
他从鼻孔里无声地喷出一个冷哼,也不答话,只管自己迈步向前。
“前辈!”
小居士毫不退让,反而抬起手来挡住那汉子的去路。
她的手上握着一把剑,很普通的剑,一吊钱能买一柄还送剑穗的那种。
那汉子停下脚步,不屑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小丫头,你可知老子是谁?”
“无论前辈是谁,”小居士抬手指向他身后:“那个孩子的肋骨被您踢断了,请前辈向她们爷孙道歉,并且赔偿医药钱。”
十几步开外,一个衣衫褴褛的老者跪坐在地,手里抱着奄奄一息的小女孩,老泪纵横无声而泣。
那汉子并不向她指的地方看,只冷笑着道:“我侯四景从不向弱者道歉。”
此言一出,看热闹的人群里不觉飘出几个倒吸冷气的声音——铁霸拳侯四景是近两年才在江湖中名声鹊起的人物,不仅一双铁拳硬功了得,内力也是造诣深厚,虽然没有创门立派,但因其性情暴烈,一言不合便拔拳相向,很是在江湖上打倒过几个硬茬子,故而无意间便扬名立威,成了个不大不小的人物。
“这丫头在他手下走不过三招。”
对街茶楼上的雅间内,曲晨轻叹着喝了一口杯中的茶。
柳轻兴趣索然地瞥了一眼对街,便回过头来只顾细品手中的茶。
“霞儿,我们走吧……”
另一个年龄相仿的灰袍小居士挤过来,拽着拦路的小居士颤声道。
“雷前辈也是有名号的人物,如此恃强凌弱就不怕江湖中人耻笑吗?”
霞儿夺回被同伴攥住的衣袖,依旧寸步不退地站在当地。
“耻笑?”
侯四景挑眉讥诮道:“江湖从来只会耻笑没有实力的人!”
他语声一顿,揶揄道:“你想替他们出头也不难,只要赢了老子的拳头,老子便赔钱道歉。”
人群里一阵轻嘘——懂行的都看得出:无论身法、内力、轻功,这小居士都远不是他侯四景的对手,这话既是威吓也是羞辱——她若不敢接,自然只有灰头土脸地退下,她若接了,以侯四景的身手只怕连命也没了。
“霞儿……”
另一个小居士早已骇得小脸煞白,抖索着又拉住霞儿的衣袖。
侯四景轻蔑地睥睨着霞儿,却见她缓缓地再次将自己的袍袖从同伴的手中抽出来,仗剑抱拳,平静地道:“晚辈入门时浅学艺未精,自然不是雷前辈的对手,前辈一代拳宗,赢了晚辈也只是自降身份。”
不等侯四景冷笑出声,她又接着道:“不如晚辈与前辈赌一赌,三招之内,前辈若不能将晚辈放倒在地,就请向他们爷孙俩赔款致歉,如何?”
这一番话不卑不亢,却是无形中反将了侯四景一军。
果然,看热闹的人群中有人起哄道:“如此甚是公平!”
“这丫头倒是有几分意思!”
曲晨的眸子不觉亮了起来,道:“原本毫无悬念,这么一赌倒是有了赢面了,”他兴致勃勃地看着对街笑道:“听云,你赌她能不能接住三招?”
柳轻不接话,却已放下茶盏,侧首看向对街。
“好!三招就三招!”
侯四景被激上火气来,怒笑道:“你且报上名来,老子今日就帮你立万儿!”
霞儿浅退半步抱拳行礼道:“晚辈峨嵋俗家弟子。”
她态度恭敬,不温不火,却并不说自己的名字。
人群中传来几声不易察觉的轻叹:峨嵋派自然是名门大派,但却是佛家宗派,故而能登堂入室的也都是皈身佛门之人。所谓俗家弟子,要么就是资质不够不能入峨嵋正籍的、要么就是因为种种原因无法接受剃度的,因此,她们所能学到的便也只是峨嵋武学的微末皮毛,与正经弟子相差甚远。
曲晨却蹙了蹙眉道:“素清那秃歪剌也能教出这样的徒弟么?”
“俗家弟子好几年前就交给素持师太掌管了。”
柳轻终于淡淡地回了他一句。
曲晨恍然笑道:“是我糊涂了,她既做了掌门……”
他言犹未尽,已被对街人堆里的一声惊呼打断。
原来,只在这片刻功夫,侯四景已挥拳发难,钵盂大的铁拳破风而至,既快且狠,气势夺人。
那霞儿自报名之时已暗自凝神戒备,却不料侯四景竟然毫无起势就能击出如此迅猛的一拳,情急之下她已是不及拔剑,只得连鞘举剑向侯四景的拳背架去。
侯四景听她是峨嵋俗家弟子,更不放在眼里——若是正经峨嵋门下,他倒要忌惮几分,这种不入流的挂名弟子,便是打死了,峨嵋派也懒得出头管。
故而他出手便托大了些,这一拳也只用了三四成的劲力,见她不知死活举剑来格挡,侯四景心中不觉冷笑,更加了三分拳速,满以为能将这丫头震得娇躯横飞,所以招式未免用老了。
不承想霞儿这下格挡是虚,闪避是实,这一拳竟生生被她借力使力拧身避开锋芒,只从纤瘦的肩背处掠过。
曲晨不禁啧啧了两声道:“机变倒是不差。”
饶是如此,拳风过处依旧将霞儿震得趔趄数尺,险些撞在临街的院墙上。
霞儿不顾背后火辣辣生疼,转身叫道:“一招!”
侯四景原要变拳追击,听她这么一叫,不觉怔了怔——确切来说这只能算是一拳,而非一招。
但他素来自傲,况且又在如此众目睽睽之下,自然不能与一个未入流的小丫头争辩,因而不怒反笑,喝了声“好!”,道:“你再看这第二招。”
这一次,拳出更猛,拳锋更烈!
只见霞儿单薄的身躯孤零零站在青瓦粉墙下,洗得发白的灰布袍被强大的拳风激得凌乱翻飞,犀利的拳势攫住了她身前的所有闪避空间。
这一拳,会香消玉殒血溅白墙吗?
曲晨不觉嚯然站起身来。
拳风甫至,霞儿一矮身滑倒在地,整个人平平贴地向着侯四景左腋下滑去。
侯四景眸色一戾沉腕下拳,双拳如泰山压顶般向地上滑行的霞儿捶落,这下,原本的躲避倒成了自投罗网。
众人惊呼在喉,却未出声,因为几乎就在侯四景变拳的同时,霞儿纤腰一扭,就地滚了开去,捶落的重拳闷雷般砸在地上,只震得整条街的房子都跟着颤了颤,临街的那堵院墙终是受不住这一拳的威势“哗啦”一声裂开个大缝,几片青瓦和着墙砖仓惶地掉进地上被砸出的大坑里。
曲晨吁了口气,喃喃地道:“这丫头……这丫头胆子也太大了。”他自然看得出,以霞儿的身手,若等到侯四景出招之后再做反应是肯定来不及的,故而,她所有这些躲闪动作都是先侯四景而动,赌的就是自己能猜中对方的动向——用命赌!
“难得也有你佩服别人胆量的时候。”
柳轻端起茶杯调侃了他一句。
“两招!”
强忍着被拳风震出的满眼金星,霞儿从地上爬起身来,虽然狼狈却仍不忘了计数。
围观的众人不禁有些窃窃私议,侯四景亦觉脸上挂不住了:第一拳是他过于轻慢,被小居士钻了空子,但刚才这一拳他已是用了七成功力,竟然又被躲了过去。
只见霞儿拔剑在手,揖道:“请雷前辈赐第三招。”
今日若不将这丫头置于死地,将来要如何在武林中立足?
转念至此,侯四景杀机立起,再度挥拳之时已不遗余力,拳锋所向风雷隐隐,看热闹的人群不由纷纷退避开,生恐受了池鱼之殃。
这一次,霞儿不躲不闪,竟是仗剑直刺向他的拳头!
剑是钢剑,拳是肉拳,一寸长一寸强,侯四景的拳头碰不到霞儿就会被钢剑刺穿吧?
会吗?
拳剑相逢只在一刹那,侯四景眼露凶光双拳一并,改拳为掌夹住了剑锋,排山倒海的内力已向霞儿汹涌而去。
也就是在他合掌夹剑的同时,霞儿脱手弃剑向后跃退,直退了两丈有余,方才摇摇晃晃地站住。
与此同时,一道白虹自侯四景掌间疾射而出直取霞儿咽喉。
这一剑实在太快了!
快到霞儿刚看见它,寒光就已照亮她紧抿的双唇。
这一剑实在太狠了!
狠到剑锋划破空气的声音都是如此尖锐刺耳。
剑出,剑至,只是一瞬间的事。
但这一瞬实在太长,长到可以令人从生到死走完一世。
就在这一瞬,忽然有一只手伸过来,在剑身上轻轻一弹,龙吟声响,剑光在半空划出一道银弧,呛然落地断为两节。
“三招已满,请便吧。”
曲晨,青裾飘逸神色轻傲,负手稳稳地挡在了霞儿身前。
侯四景本已起了杀心,但见他一出手便轻松化解了自己的全力一击,心知不是人家的对手。
他性子虽暴,人却不傻,闻言哈哈一笑,道:“言之有理!”
说罢,他转身大步走到瑟缩路旁的祖孙俩跟前,深施一礼道:“雷某是个粗人,性子急,方才多有得罪,还请见谅。”
他直起身又从怀中摸出一锭银子双手奉上,接着道:“这些银两给孩子寻医问药想是够的。”
那老者已被刚才的拳风剑影吓坏了,惊恐地看着侯四景手中的银锭,却不敢去接。
侯四景见状,也懒得跟他啰唆,只俯身将银锭放在地上,便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原是那女娃儿在路上乱跑撞在他身上,他心里正烦闷便抬腿将她踢开,不想下脚重了,那孩子竟昏死过去,他虽自知理亏,却也不把这种小叫花子的性命放在心上,然后,众目睽睽之下竟是个不入流的小丫头片子出头拦他,以他的性子自然更不肯服软,现如今惹出个自己绝不是对手的硬茬,他虽是就坡下驴,但也确有几分歉意在其中。
曲晨看着侯四景分众而去,唇角勾起一丝轻蔑的浅笑,回身欲语,却见那霞儿双唇紧抿脸色惨白摇摇欲坠,待要伸手相扶,早有一支玉箫轻横在纤腰。
柳轻,白衣胜雪温润如玉,以箫为臂轻轻扶住这个机灵又倔强的小居士。
不料,霞儿头一歪,噗地一口鲜血正洒到他白洁无瑕的前襟上——她终究修为太低,纵然心思不差,但弃剑撤手之时动作还是慢了,侯四景这一击虽然大半被她退避化解,但所剩余威也远非她能消受,方才之所以还能站着,全凭心头一口气在,及至眼见侯四景道歉离开,信念甫散,再也承不住心头的气血翻腾。
“霞儿……”
之前一直拽住的霞儿的小居士刚刚蹭到近前,便见这血溅白袍的一幕,才停了的眼泪又吧嗒吧嗒掉下来。
柳轻垂眸看了一眼前襟上缓缓渗入的鲜血,微微蹙了蹙眉——她本可以再退丈许消解拳风余力,至少不会伤得这样重,但,她身后数尺便是围观的人群……
曲晨觑着柳轻前襟上的血渍,忍住幸灾乐祸的笑意低声道:“先带她们上楼。”
轻柔地将霞儿移入自己的肩怀,柳轻抱起那倔强却已无力的身子,飘然跃回茶楼的雅间。
曲晨伸手在另一个小居士腰间一拎,挟着她腾身而起,也自窗中掠进来。
怀中的人儿清颜素容双目紧闭,虽不过中人之姿,离近了看模样倒也周正,柳轻将霞儿轻轻地放在雅间的春凳上,隔袖探脉,片刻,自怀中取出一个素白荷包,倒出一粒蜡丸,捏破厚厚的蜡皮,仅得小指甲盖那么大的一颗朱红药丸。
他抽出一方丝帕垫在手中,隔帕捏开霞儿的下颚将药丸送入她的口中,柔声道:“咽了。”
素眉微微蹙了蹙,霞儿略有些艰难地咽下药丸。
“我要运功给她疗伤。”柳轻抬首向曲晨说道。
曲晨颔首,走到窗边向下一张:围观人群自他们跃入茶楼便已陆续散了,只有三两个人影在远处的街边探头探脑。
他哂然一笑,道:“无妨,都是些杂鱼小虾。”
柳轻听到他“无妨”二字,已经动手缓缓将霞儿扶起来,伸出一掌虚抵在她的背上,催动内息去收整她散乱的气血。
时间,既快且慢。
堪堪一个时辰的沉寂,被霞儿的一声轻咳打破,原本惨白的小脸儿上有了些微血色,睫毛闪了闪,她缓缓睁开双眼。
“霞儿你醒了!”
还在看着柳轻发呆的另一个小居士不觉上前几步欢呼出声。
霞儿抬眸看向柳轻前襟上的血污,小声道:“抱歉,把公子衣服弄脏了。”
虽是纯白无华的衣裳,但用料名贵绝非凡品。
柳轻的唇角扬起一丝浅浅的笑意,扶她坐稳身子,将装药丸的素白荷包递上,道:“还剩两颗合元丹,你且收着,三个时辰药效过时,若受不住伤痛便再服一颗。”
以弱迎强,慧黠而勇,她用尽自己的力量来替一个被别人视同蝼蚁的生命找回尊严和生机,配得上这两颗合元丹。
霞儿沉吟着并不伸手接。
旁边那小居士一双妙目原就始终不离柳轻温润的脸庞,听闻“合元丹”三字不觉眸子一亮,怯怯地又带着无比期待地问道:“公子的这个合元丹可是出自锦曦岛?”
“是。”
柳轻淡淡地应道——只有他锦曦岛少主柳轻才制得出这还魂救命的合元丹,江湖上不知道有多少人千辛万苦抛金洒银就为求得一颗。
“那……敢问公子尊姓大名。”
小居士的眼睛更亮了,兴奋得连呼吸都开始发抖了。
见霞儿仍是不接,柳轻一边将荷包轻轻放到她手上,一边答道:“在下柳轻。”
“啊!您就是锦曦岛听云公子!”
小居士瞪大了双眼,一张小脸儿涨得通红。
柳轻抬眸看着她那兴奋难抑的模样,微带些无奈地道:“在下表字听云。”
那小居士努力掩住双唇才没让自己尖叫出声——锦曦岛听云公子!
这是令无数武林少女魂梦相许的名字:人美如玉,医术旷世,才情无限,是当之无愧的江湖第一佳公子!
这样完美的男子就在眼前怎能不令人尖叫?!
“你……”
柳轻刚想说什么,却已被那小居士打断道:“我叫林秋妍。”
“哦,林姑娘。”
柳轻随口应着,转眸看向霞儿,还未启唇,林秋妍已接着道:“她叫江染霞。”
江染霞并没有林秋妍那样的兴奋,只是轻咳了几声,有些费力地强自站起身来,浅浅一礼道:“多谢二位公子相救,烦扰良久,我等也该告辞了。”
她并没有说“大恩大德无以为报”这类的场面话——想来像她们这样的江湖末流确是无以为报的,便真的有以为报,人家锦曦岛少主这样的江湖顶流人物怕也是看不上。
江染霞这一言,倒似令柳轻如释重负,他侧目对一旁正偷笑着看好戏的曲晨道:“无星,你让马车先送二位姑娘回去吧。”
“原来你就是无星公子!”
林秋妍又轻呼一声。
曲晨忙敛笑转身向窗外,双指在口中作一唿哨,片刻,远远传来马蹄嘚嘚和车轮碌碌之声。
“我们住处离此不远,就不劳烦二位公子的车马了。”
江染霞推辞道。
“你身上有伤,不宜多动气血。”
柳轻顿了顿,接着道:“若留下病根就不好了。”
言罢,他偏首向林秋妍问道:“不知二位姑娘栖身何处?”
能坐听云公子的马车,林秋妍自然千肯万肯,忙答道:“我们住在广明庵。”
曲晨瞟了江染霞一眼道:“那可离着好几里路呢。”
江染霞垂眸不作声了,默默随着他们下楼。
马车朴拙无华却格外结实稳固,赶车的车夫看似平平无奇,却又特别精壮利落,停车已稳,车夫翻身拿下踏凳来摆好。
“广明庵。”柳轻低声道。
车夫躬身应声。
曲晨见江染霞身浮气弱,犹自不住轻咳,未免心生怜悯,柔声叮嘱道:“以后别再这样逞强出头了,可不会每次都会有人救你的。”
他语音未落,但见她倏然抬起头,双眸中竟似燃炽着一股怒火,曲晨不觉一怔。
只是片刻,江染霞便垂下眼帘,用力抿了抿失血的双唇,默默行了一礼,转身上车去了。
林秋妍纵然万分不舍,也终究被半推半赶地送上了车。
车夫收了踏凳,一声清叱赶着马车而去。
曲晨略有些讪讪地扭头道:“我说错话了吗?”
红日西斜,车行渐远,夕阳笼在柳轻的脸上,清隽的面庞光彩夺人宛若神祗,他的目光中却纠缠着一种无法描述的复杂。
一晌,他轻叹着道:“她不是逞强,她只是还不够冷漠罢了,有能力的人不愿管,没有能力的人便只能用命来抗争。”
曲晨闻言不觉面有愧色,干咳一声转移话题道:“这么一来你我恐已露了行藏。”
柳轻收回视线,转身仍往茶楼上去,微微冷笑道:“不露行藏就真的能避开众目睽睽么?”
曲晨跟在后面皱起眉道:“前日飞隼传书说南武林黑白两道排得上号的人物都已经动起来了。”
“昨日登岸还撞见青城派和点苍派的船,今日又有峨嵋门下现身,只怕西武林也不会平静。”柳轻蹙眉道。
曲晨叹了口气喃喃地道:“这红雪莲果然难得。”
“再难也要拿到。”
柳轻忽然转过身来,看着曲晨的眼睛,目光无比坚定,一字一顿地道:“绯儿只有这一个机会了。”
曲晨也看着他的眼睛,沉声道:“你我都知拿到手并不难。”
难的是拿到之后如何保有它。
红雪莲,也称冰火莲花,寻常雪莲皆是纯白,唯有这冰火莲花是极为稀有的火红色,相传在天山之上冰雪最深之处千年才得一朵,乃是冰中之火,阴中之阳,寻常人食之可驻颜增寿百岁不□□武之人食之更是能平添百年功力!
这样的绝世神物,怎会不令人觊觎?怎能不让人眼热?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何况是可以添人百年功力的红雪莲?只怕无论谁拿在手里都是比火炭还烫手的催命符。
武功再高也难敌整个江湖,机关再精也难阻人性贪婪。
柳轻叹了口气,握着玉箫的手渐渐加力……
马车:舒适、宽敞、稳固、简洁——上好的木料,上好的锦垫,上好的做工,却没有一丝装饰。
林秋妍已经兴奋地把车厢里的每一寸都看了两遍,一边看着、一边摸着、一边笑着、一边叹着气。
就在她开始第三遍的时候,江染霞终于忍俊开口道:“你仔细把人家的车厢给看破了。”
林秋妍听她打趣自己,粉面一热,讪讪地坐回到座位上,双眸却仍是熠熠放光地环顾着车厢,道:“这可是江湖第一佳公子的马车哎!你可知道江湖上有多少女子梦想着坐上这辆马车?”
江染霞不以为然地挑眉道:“这车里四壁徒然,有什么值得期待的?”
“这才是听云公子人品贵重之处,他虽不算富可敌国,但也是身家不菲,况且,凭他的医术,只要肯点头,金珠玉翠绫罗珍奇没有什么不是唾手可得的。”
林秋妍眸色微痴地凝注着微微晃动的车帘道:“可他偏偏冰洁自守简素清朴,他明明武功高强才情绝世,却谦和自牧与世无争,这世上若只有一人可称君子,那便只有他了!”
她说着,已不觉目光迷离。
江染霞看着她一副如痴如醉不能自拔的模样,奇道:“你既如此心悦于他,刚才何不留下来向他表明心迹?”
林秋妍双颊飞火,扭头吃惊地看向江染霞道:“这……这怎么能说出口?”
“你若不说他岂非永远都不会知道?”江染霞诧异道
林秋妍只觉心头如小鹿乱撞,痴怔半晌才道:“他那般的人物,怎么会看得上我……”
江染霞不解道:“你都没试,怎么知道他不会喜欢你?”
“那……那他万一说不喜欢我呢?”
林秋妍可怜巴巴地看着她道。
“明年就死心塌地回家嫁人咯。”
江染霞不以为然地回道。
林秋妍气得直拿粉拳捶她的肩膀,咬牙道:“我还以为你有什么好主意,原来又是消遣我!”
江染霞笑着躲开,却不料牵动内伤忍不住咳嗽起来,林秋妍吓得忙帮她抚背平息气血。
林秋妍的父亲是大镖局里的镖师,常年在外走镖。
前两年秋妍母亲过世,她父亲因顾虑家中人丁稀少,自己一年中又没有几日在家,秋妍尚且年幼,无人教导照顾甚为不妥,因此托了些门路将她送入峨嵋门下带发修行,倒不指望她能学成多少武艺,只想着在这名门正派受些修行教化,待到了年纪,回来许配人家也便得了心愿。
今年林秋妍方才及笄,她父亲便有信来,道是已说得一门亲事,乃东家卢总镖头的次子,纳彩问名等礼一应已毕,亲迎之日订在次年六月初三。
林秋妍对那卢二公子一无所知,因此心下不免忐忑,为之烦闷良久。
马车驰行既快且稳,江染霞待气息稳定,透过窗帘向外观瞧,见暮霭之中,广明庵已影绰在前,忙掀起门帘请车夫停车。
那车夫放缓了车速,却踌躇道:“公子令小人送到广明庵,怎可半路丢下二位姑娘?”
“前面就是广明庵。”
江染霞抬手指给他看,道:“我等修行之人原不该假步车马,如今承蒙垂怜已是违了修行之道,若马车直送到庵门前,被看门的师父看到,恐更生罪过,所以还请就在此处下车。”
车夫勒停了马车,仍自犹豫道:“可是……小人也不敢违拗公子之命。”
江染霞忙道:“就这几十步路,您目送我们入庵,也不算违命。”
见车夫迟疑,她又接着道:“公子只说送,目送也是送嘛。”
禁不住她巧舌如簧,车夫终于妥协地跳下车,端过踏凳让她们下车去了。
江染霞拉着林秋妍快走了十几步,放缓了身形,低声道:“今天的事可千万不能让掌门和师姐们知道。”
“哦。”林秋妍点头道。
“见过听云公子的事也不能说!”
江染霞见林秋妍兀自有些魂不守舍,便加大握着她胳膊的手劲,用力摇着道:“一个字也不能说!”
“啊?”
林秋妍回过神来,犹豫着道:“那要是问起因何这么晚才回,要如何应答呀?”
江染霞瞥了一眼林秋妍腰间的佩剑,道:“就说我贪玩丢了剑,又跑去各处寻找,所以回来晚了。”
林秋妍停步反对道:“那怎么行!掌门本来就不喜欢你,万一她再罚你,师父都不好回护的。”
“左不过就罚我擦大殿嘛,” 江染霞无所谓地道:“如今客居在此,难道还帮别人家擦大殿吗?”
她狡黠地一笑道:“我不要面子掌门还要面子呢。”
言罢,她拽着林秋妍接着往前走。
“那为什么不能说呀?”
林秋妍不解地追问。
江染霞轻叹一声道:“万一咱们峨嵋跟锦曦岛有什么宿怨,或者,跟那个侯四景有什么瓜葛,把咱们夹裹其中岂不比擦大殿更惨?”
林秋妍疑惑道:“可我也没听说有什么过节呀。”
“江湖上那些千丝万缕的恩恩怨怨,你我这样的小虾米怎么能都知道?”
江染霞看着林秋妍正色道:“总之,这件事有锦曦岛出面应该算是平了,只要咱们守口如瓶不告人知,侯四景就不会来寻旧账找颜面,这才是最好的结局。”
“哦——”
林秋妍似懂非懂地点头。
二人已是来到了广明庵门前。
暮霭昏沉,早已过了晚课和晚斋的时间,叩开庵门,守门的小尼姑认得她们是峨嵋掌门带来的俗家弟子,因其是客居暂住,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得凭她们进去。
远远的,那个车夫果然是目送着她们进了庵门方才叱车回转。
佛门净地枯燥清苦,每日天光未亮便要起身早课,因此,晚间歇得也早。
酉初,各个禅房皆已闭门掌灯,但仍自隐隐有低语声传出,伴着窗棂上隐约晃动的人影——这是一天修行劳顿过后仅有的些须闲暇时光,大概也只有这一刻,那些被灰布袍禁锢着的女子们才会悄悄流露出女儿家的天性。
江染霞和林秋妍蹑手蹑脚地在禅房间穿梭,终于来到了她们自己的禅房,刚要推门……
只听暗处一声轻叹,有人口诵佛号道:“阿弥陀佛。”
两个做贼心虚的人儿顿时一僵,讪讪地回过身。
“明尘师姐。”
江染霞陪笑着小声道:“还没睡呢?”
明尘自阴影中走出来,板着脸道:“放你们出去逛,怎么现在才回来?”
“是我一时贪玩丢了佩剑,来来回回找了几圈也没找到,这才回来晚了。”
江染霞生恐林秋妍露出马脚,忙抢住话头。
“晚课时掌门问我,我竟回不上话了,你们来得正好,随我去回明白吧,”
说着,明尘抓起她的手便走。
江染霞自知理亏,只得涎着脸拖住她道:“好师姐,我错了,以后再不敢了,你饶我这一遭吧。”
明尘不依,仍旧拽着她道:“平日里掌门眼不见为净,自有师父护着你,现如今天天在掌门眼皮底下你还不收敛,白累得师父也跟着担不是,你这就跟我去,现开发了,免得师父受气。”
“师姐,师姐……”
江染霞见明尘愠色渐起,恐她真的动了气,手上拽得未免用力起来,却牵动了内伤不禁一阵咳嗽。
明尘听她嗽声虚弱似有痛楚,忙收住身形,也不吓唬她了,关切道:“你这是怎么了?”
江染霞努力稳住气息,笑着掩饰道:“没事,就是找剑急得一头热汗,又让风吹干了,想必受了寒,过两天就好了。”
明尘的一点怒意早就烟消云散,怜惜地叹了口气道:“吃过饭没有?”
她这一提,江染霞才想起自己和林秋妍尚未吃过晚饭,还未细思怎么回答,自己的肚子却已是悠长地“咕——噜——”了一声,在安静的夜色中格外响亮。
明尘又好气又好笑,想定的那些训责之辞不觉都抛到了脑后,终于拿出袍袖里藏着的纸包塞到她手里,嘴上却兀自斥道:“只有馒头,没有菜,还敢有下次馒头都不会有了!”
江染霞卖乖道:“就知道师姐是最疼我们的了。”
明尘拉住她们两个道:“在外面吃了再进屋,让另几个看见更不像话了。”
月光皎洁,禅院空明。
江染霞和林秋妍靠着院墙相依而坐。
林秋妍咬了几口馒头,看着明月的双眸不觉又迷离起来
“你说,”她幽幽地道:“听云公子像不像这天上的明月?那样明亮宁和、与世无争,却又令人仰望。”
“嗯,嗯……”
江染霞正用心对付手中的馒头,没有诚意地哼了几声表示赞同。
林秋妍回身不甘心地抓住她拿馒头的手晃道:“你是不是瞎呀?那样一个神仙般的人在眼前你看不到吗?”
馒头险些被晃掉了,江染霞忙一把捏稳,用力咽下嘴里的那口,舒了下气道:“你说得对,听云公子就像这天上的月亮清雅脱俗,可是呢……”
她举起手里的半个馒头对着明月比了比,接着道:“对我来说,这半块馒头比天上的月亮更重要!”
她回眸粲然一笑道:“毕竟,我若饿了馒头能管饱,但月亮不能,对吧?”
林秋妍有些恨恨地看着再次专注于馒头的人,切齿道:“你这么喜欢馒头,以后干脆嫁给卖馒头的好了。”
江染霞一边满足地大嚼,一边含含糊糊地道:“嫁给卖馒头的也没什么不好吧?至少天天有馒头吃。”
见她一脸满不在乎的样子,林秋妍越发气闷,正想说什么激一激她,忽然心念一动,顿时改作了笑靥,柔声嗫嚅道:“霞儿……你既不喜欢听云公子,那……荷包能不能送给我呀?”
“荷包?”
江染霞抬眸迎上她略带贪婪的目光。
“就是装合元丹的那个,”仿佛生怕她误会,林秋妍忙接着道:“我不要合元丹,就要那个白荷包而已。”
“哦!”
江染霞把最后一口馒头塞进嘴里,挨个吮干净手指,又拍了拍身上的馒头屑,自怀中摸出那只素白荷包,又掏出自己的帕子,把两颗蜡丸倒在帕子里包好,爽快地将荷包递给她。
林秋妍如获至宝,双手接过荷包,欢喜地看了又看,叹道:“这料子真美!我见都没见过!”
“蜀锦,”江染霞嚼着馒头含含糊糊地道:“这种素色莲花纹蜀锦的确少见。”
林秋妍有些意外地吐吐舌头道:“啊?这就是寸锦寸金的蜀锦呀!”
她一脸崇拜地道:“听云公子品味果然超凡!”
江染霞轻嗤了一声不以为意地道:“是啊,品味这东西很贵的。”
林秋妍将荷包放到鼻端轻嗅,一股淡淡的清苦的草药香直沁心脾,不觉已是痴了——那莹如明月的良人此刻怀中是否也有同样的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