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凛冬时节,被冠上“不祥女”名号的伍愉安被送回了大山环绕的巫溪庄子上。
半路逃跑的她在悬崖边得知真相,原来“不祥女”的名号竟是相依为命的阿娘所赠。
伍愉安最不想要的,是阿娘为了她而牺牲自己。
惊蛰节气,被罢黜免官且永生不得录用的张衡在无处可去的凄惨境地下灰溜溜潜回家乡巫溪。
思衬再三,也不知该如何出现在众人面前的他却被夜半偷情无处可去的苦命鸳鸯撞见。
张衡最不想要的,是见到老族长那失望的目光。
万物本真性,爱欲原无罪
伍愉安与张衡沉醉在巫溪的田园风光之中
终究是入了凡世的俗
节妇何须立牌坊
寡妇为何不再嫁
……
在三书六礼
在二十四节气的美食中
她们终究是活出了自己
春日的梨花酒
夏至的梅子醉
秋分的菊花饮
冬至的桂子酿
被束缚的张衡庆幸自己回到了巫溪
问名时的锦绣书
定礼时的珍珠链
纳吉时的龙凤烛
迎亲时的红妆颜
被苛待的伍愉安庆幸自己挣脱了牢笼
精选片段:
月黑风高夜,香闺暖床时。
田青敏捷地翻过院墙,而后打开了大门,将等待在门口的凤妹一把拉进了杂草丛生的院中,就这样,两人相偕着进入了蜘网密布,看起来久未住过的老宅屋内。
“青哥~”
“凤妹~半日未见,我想你想得……抓心挠肝的。”
“青哥,这床可真大呀!”
“衡哥他爹是个木匠,这床就是为了成亲专门制的,这里比庄稼地里好多了。”
说话间,这对有情人便躺在了木床之上。他们忘乎所以地抱着翻滚,偶然间睁开眼睛,眼角余光不经意瞥向了木床深处。此时,正是一道惊雷响起,白色的光透过窗户照射在了木床一角,田青就在这毫无防备又春心荡漾的境况下看到了眼如铜铃,近在咫尺的张衡。
霎时间,尖叫声几乎像是要掀翻了屋顶一般,在寂静的深夜里回荡着。
说时迟那时快,张衡一把捂住了田青的嘴,可凤妹却也不受控地尖叫了起来,反应过来的田青也迅速地捂住了凤妹的嘴。
被捂住的凤妹也很快反应了过来,她迅速从床上弹起。眼瞪得如铜铃的张衡和田青也跟着从床上弹起,不知如何是好的三人在屋子里慌忙地做着各种无用动作,用这种看似很忙的举止掩饰内心尴尬的局面。
就在他们觉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之时,更具有危机的踹门声将三人从尴尬中解救了出来。
“青哥,来人了,怎么办?怎么办呀?”
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张衡疾步走到两人跟前,一手拽着一个,将惊慌失措的两人塞进了檀木箱子之中。
刚盖好箱子,张衡就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衡哥?”
“衡哥!”
“衡哥,你怎么回来了?”
火把照耀之下,屋子里的境况尽收眼底。地上凌乱的衣服和包裹、木匣,扔了一地的竹叶和油光锃亮的纸张,还有数不尽的果核和无数酒瓶,无一处不彰显着屋中人最少已在屋内待了三五日。
“我……我被罢黜官职了。”
天上又一道惊雷,屋内却一片沉默。
明日,正是惊蛰节气。
身为族长的田仁序虽已至耄耋之年,但仍精神抖擞,事无巨细地操持着巫溪村的各项事宜。每到节气之日,他与老妻便只睡两个时辰,一到子时便起身,为节气祭祀忙碌。
今岁,老妻刚有了新帮手,两人正在东侧房内扎白虎。而他正一人独自蒙着鼓皮时,纷纷攘攘的声音便来到了门外。
“老太爷,衡哥回来了!”
屋外人顿时听到了一连串的鼓响声,正欲要进门瞧瞧时,门却登时打开。
天上又是一道惊雷,照亮了院子里的众人,也让刚打开门的田仁序一眼就看到了忐忑不安的少年郎。
田仁序是在脚下这片名为巫溪村的土地之上出生、长大、成亲、生子、弄孙、失子、再失子、再失子、再失孙、再失孙的岁月中度过的。及至耄耋之年,田仁序最值得骄傲的便是成为了巫溪村史上首个将后世子孙送入朝堂之上的族长。
巫溪村坐落在横亘南北的秦岭山脉深处,村内有上百户人家,他们世代耕种着脚下的土地,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百年来,唯有一名书生凭借着功名走了出去。
那名书生就是眼前忐忑不安的少年郎张衡。
“太爷,衡哥不孝,让太爷失望了……”张衡匍匐跪地。
又是一道响雷,众人俱是一惊。
田仁序喃喃说道:“春雷惊百虫啊!”
“太爷,您老可千万别气坏了身子。孙儿这就将衡哥绑到宗祠里,让他好好悔过悔过。”
“是啊!衡哥,你父母早亡,你是吃百家饭长大,全村的希望都寄予你一人,你怎能刚入朝廷两年,就被罢免回乡呢!”
“我……”
“住口”
张衡和田仁序同时出声说道。因这同时,众人倒是没分辨出让住口的人是那祸端还是这群看客。不过,众人倒是都沉默了下来。
“好了,都回吧!今日可是惊蛰节气。”田妻马氏与曾孙女小满从东侧房走了出来,打破了这阵沉默。
“是啊~田里还有得忙呢!衡哥的事,太爷和太奶肯定会妥善处置的。”
“是啊~明儿一早还要祭祀呢!可耽误不得。”
众人冲着老太爷、老太奶弯了弯腰,而后都相偕离去。很快,院子里就剩下了依旧匍匐在地的张衡。
田仁序一步一步走下了台阶,又一步一步走到了张衡跟前,他目光深邃,缓缓伸出了手,一张老脸分辨不出喜怒哀乐。
就在这时,急匆匆冲进来的田青扑到了张衡趴着的身上,替张衡哀求道:“老太爷,您要打,就打我吧!我皮糙肉厚,打不坏;衡哥身子骨弱,他经不起的。”
这一出哀求,让田仁序的手搁置在了半空。
“他,并非想打他呀!”田仁序默默在心内感叹了这么一句。“我,不过是想扶起他而已。”可这句话,他也同样说不出口。毕竟,被罢黜之事并非是小事啊!
田妻马氏走到了田仁序身旁,拽回了那只尴尬的手,语气和缓的说道:“你们也回吧,明日祭祀的物件还制完呢。”田妻马氏搀走了田仁序,两人进了西侧房,关上门,继续去蒙那鼓皮去了。
“衡哥,没事了,明日祭祀忙碌,想来还有功夫能劝一劝老太爷。”田青扶起张衡,更是好言相劝道。
“可太爷爷根本就没想惩罚他。”童言稚语的小满机灵地说道。
此话一出,田青与张衡面面相觑中又重回了那份尴尬。
“青侄,你是不是又跟凤妹滚庄稼了?”小满吸溜了鼻子后问道。小满说话快,田青想伸手去捂时,小满的问话早已悉数吐出。
“轻声些!”田青哀求道。
小满瞪大了笑的圆溜溜的眼睛,而后如临大敌地自捂住了嘴巴。“糟了!”
“你告诉老太爷了?”田青的脸面如死灰。
小满摇了摇头。
“你告诉老太奶了?”田青的心飘飘荡荡。
小满又摇了摇头。
“那……”
小满凑到了田青的耳边,轻声说道:“不是说你知我知,不能让第四人知吗?可我刚说漏嘴了,他听到了。”小满拿眼神瞟了瞟一旁面如素缟的张衡。
田青顿时面红耳赤。
“青哥,君子应克己复礼……”
“衡哥,你别以为你刚刚帮我和凤妹掩饰了,我就能听进去你这啰嗦话。”
“青侄,原来你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他既然刚刚帮你掩饰了,就跟我一样,绝对不会再事后跟别人说的。
“我不是信不过他……”田青想辩白,一不小心把真心话悉数都说出了口。“是,但你看他那一本正经的模样,不过,我是信衡哥的……反正,我来也是存着帮他的心。”
“那你到底是信得过他,还是信不过他呢?”小满给出致命一击。
“我信他,只是信不过他的……唉!说了你也不懂,你怎么不早两年出生呢!你若早两年,定能明白他素日里是什么古板模样。”
“那我爹娘没早点生我嘛!不,也不是爹娘的问题,是祖父……”
眼看话题越扯越远,满腹烦躁的张衡登时起身,如魂魄般游荡回老宅。田青对着小满摆了摆手,小满这才止住话匣子,看着田青追赶幽魂而去。
“她也不开心,他也不快活,外边看来很可怕。”小满小大人般地总结道。
这一出闹腾,天边开始泛起了白。冬日的严寒渐渐消散,春日的和暖让万物绿意盎然。
小满来到了屋内,屋内一片沉寂,只有两个年迈的老人无声在扎着鼓皮。他们满腹心事,却不知从何说起。
“年年岁岁都难啊!”田仁序终于发出了这声感慨。
“依我瞧,年轻时候的难并不算难,倒是到了我们这般岁数的难,才是真难啊!”田妻马氏也发出了相同的感慨,那话里无尽的深意,恐怕也只有相伴一生的老夫明了。
“这时,太爷爷就会说,还是庄稼好啊!春日播种,秋日收获,一分耕耘,一分收成。太奶奶就会说,是啊是啊!种在土里的东西都好。太奶奶,罢黜是什么?是跟娘亲过世一样大的事儿吗?”小满不解的问道。
小满虽只有六岁,但孩童的心一向敏锐与澄澈,她们虽不通世事,但更能知晓眼前人的心情沉重。她亦记得,去年娘亲去世的那一夜,太爷爷和太奶奶就是如此这般,因此,她才发出这样的问题。
田仁序与马氏看了对方一眼,马氏顿时伸出了双臂,将小满拥入怀中。“好孩子,你说的对,没有什么事儿能比得过生死。衡哥不过是被免了官,那又如何,只要人没事就好。世道一不太平,二咱又无甚根基,衡哥那样的实心人,回来了也好,省的我整日提心吊胆。”
老妻的话说到了田仁序的心坎里,她们虽蜗居在乡野之中,但外边的风也是时不时会刮进巫溪,尤其是在衡哥做了官后,他们比以往更愿意打听外边的事。衡哥是个孝顺的,因此从不会说难处,每回的信里都是在挂念着众人,自己的事则寥寥带过,报喜不报忧。
“太爷爷,不如让衡哥去做伍姐姐的上门女婿吧?”
“你这说的是哪门子胡话。”马氏嘴上虽如此说,但眼神里却都是笑意。
“时辰不早了,白虎扎好了否?”田仁序显然不想继续这个话头。
“扎好了”小满扶起田仁序,一脸好奇的问道:“太爷爷,伍姐姐那么好看,不像是不祥的样子。”
“红颜祸水的故事,你难道不记得了?”田仁序没多想地说道。
“小满觉得不对!”
“哪里不对?”
“听着好像是推卸责任的话,往常我没做好事情,怕被责罚而找借口时,都会这么说。”
“行了,老头子,小满才多大啊!”马氏瞪了一眼田仁序,而后拉着小满走了出去。
惊蛰这一天,虽昨晚打了几声响雷,但白日里天儿却足够的晴朗明媚。寒冬俨然过去,万物再次复苏,田间地头也要开始忙碌起来了。
鸡鸣一声啼过一声后,袅袅炊烟升起后,巫溪人纷纷离开了家门,一道往宗祠而去。
祭祀仪式即将要开始了。
“快点,快点,祭祀仪式就要开始了!”
窝在木床深处的伍愉安听着外边的动静,听着田庄头跟其妻王氏着急忙慌地应和之声,原本刚刚明朗的心再次沉入了谷底。
“又是一天太阳升……”
这句自言自语跟一大早满心希冀时的语气差之千里。
“姑娘,你一定要用点饭~”王氏的声音越来越远。
伍愉安长叹了一口气,犹豫间还是掀开了被子,从床上走下,来到了桌前,拿起木勺搅了搅粥,就着咸菜吃了起来。
一整日,田庄头一家都忙于祭祀和农耕,伍愉安无所事事了一整日。傍晚,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伍愉安透过屏风,看到那个小小的身影,脸色一下子便愉悦了起来。
“伍姐姐,你身子还未痊愈吗?”小满扑到了床边,圆圆的大眼睛亮晶晶的望着伍愉安。
“还未呢~劳烦小满你来看我了。”即便是内心欢快,伍愉安也本能地端庄着。
“伍姐姐,你猜猜我给你带了什么?”小满的小手背在身后,一脸狡黠的笑容。
伍愉安拿着手帕擦了擦小满脏兮兮的脸蛋,“是饼子吗?”
小满摇了摇头,将手中之物奉出,是一颗圆圆白白的梨子。
“惊蛰要吃梨。”小满直接喂起了伍愉安,将一颗梨子塞到伍愉安的嘴边。“吃梨也对身子好,伍姐姐吃了梨子,明日就能跟小满一道去田地里抓蚂蚱。”
伍愉安的心暖了起来,她小小咬了一口梨子,梨子的汁水跟随着满腔的清脆一道溢了出来。
“小满给的梨子真好吃~”伍愉安咽下一口后,欢快地说道。
“梨花酒更好喝呢!”小满神采飞扬地介绍道:“每岁的惊蛰这天,巫溪人都会在山上梨花树下存放新酿的梨花酒,有道是梨花树下梨花酒,大罗神仙也难求。白日的祭祀结束后,每人都饮了好几大碗,伍姐姐身子不适,今年倒跟我们这群孩童一样喝不到。”
“是吗?那倒真是可惜了。”
“不对”小满想了想后,再次说道:“衡哥也没喝到,今日祭祀他没敢出现。这样一想,伍姐姐和衡哥倒是天涯沦落人,他也是刚刚归乡,不知为何被罢黜了官职。不过,回来了也挺好。我瞧~伍姐姐和衡哥倒很是般配。”
瞧这个子还没桌子高的小红娘,原本对婚事颇为害怕与抵触的伍愉安头一次没有心生厌烦。
在小满想继续说起那未敢出现的衡哥时,伍愉安及时抢到了话头,随口说道:“小满,梨花酒真那么好喝吗?”
小满登时斜睨着眼看向了伍愉安,伍愉安自嘲的笑了笑,摸着小满的头说道:“小满,你是神童吗?”
小满依然斜睨着眼。
“我不想嫁人。”
“为何?”
“我……也许是害怕吧!”
“害怕?”
伍愉安点了点头。作为在后宅里讨生活的庶女,作为随时都可能会被送出去,等同于待价而沽的货物一般的商贾之女,一听到婚嫁二字,她都觉得害怕与心悸,会让她在无形中看到那即将落下的皮鞭与熊熊燃烧的烈火之窟。
小满伸出小手,握住了伍愉安的手,眨了眨眼睛,俏皮的说道:“好,我们不说了。不过,我有预感,你跟衡哥会成婚,而且会很幸福。”
伍愉安笑了笑。
“放心吧!这世间如此之大,没有什么放不下的。”小满小大人似的拍了拍伍愉安的肩膀,出言安慰道。
“姑娘~”听着老远传回的喊话,小满与伍愉安这才回过神来。此时,傍晚的云彩早就飘散了,屋子里已满是黑暗。
“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小满打了招呼,蹦蹦跳跳地离开了。临走前,小满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伍愉安,一改调皮模样,正正经经的说道:“伍姐姐,路遥才能知马力,日久方才见人心。”
伍愉安不解地望向了小满,小满却又恢复了往常那副调皮的模样,朝着伍愉安挥了挥手,说着:“无事无事,我走喽,伍姐姐”。而后便蹦蹦跳跳离开了。
小满虽然口称无事,但伍愉安还是不免想到了回来那日的情景。
五日前,虽早已过立春,但大雪仍是飘飘扬扬地下着。
伍愉安顶着风雪回到了巫溪。她曾听小娘说过,还在襁褓时的她来过巫溪,那时的她便很喜欢这里。坐在马车上,看着被大雪覆盖的田野,看着寂静冷清的乡下,伍愉安想起了那首诗。
“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
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她,正应和了这首诗。
待将伍愉安送至庄子门口,伍家的车夫、妈妈便连片刻不愿再待,生怕沾染上了她的不祥。庄子只有二十亩水田,管事的是小娘表姐王氏与其夫田庄头,说是表姐,其实并无血缘,只是沾些亲。说是庄子,手下的佃户也只有两三家,一半的水田是由田庄头亲自耕种的。
初见时,王氏眼含热泪,瞧着眼前这个瘦瘦弱弱的女孩子,丝毫没将不祥的话语放在心上。眼见王氏情真意切,伍愉安的心总算安定了一些,但在后宅生活的数年艰辛,也让伍愉安不放过任何一丝可能出现的问题,因此,她牢牢记得小娘的叮嘱,还未进庄子,便要先去拜访老族长。
看着漫天大雪,王氏可怜眼前这个没娘又被爹抛弃的女孩子,真情切意的劝慰道:“瞧这漫天大雪的,姑娘明日再去也不迟。”
“姨娘,礼不可废。”
一拿出礼数来,王氏也没敢再劝慰,只好带着儿子天冬亲自护送她。临走时,伍愉安侧首,装作拉披风,眼角余光瞥了一眼自己那堆放在门口的行李,正巧看到田庄头急不可耐扒拉着行李,想瞧瞧里边会有些什么物件。
伍愉安装作没看见,她的行李早在出后院前,出伍府后,一路之上被扒过好几遍了。
冒着风雪来到老族长家门口,伍愉安生怕自己的不祥会让老人家不高兴,因此本想在门口磕几个头,说些好听话以证明自己回了巫溪后就离开。
谁知,刚准备跪下,就被古灵精怪的小女童给扶住了。
“好漂亮的姐姐呀!哦~天冬侄儿,这是你家庄子的主人吧!”小满一瞧来人一身绫罗绸缎,二瞧是王氏和天冬一起陪着来的,登时便猜到了伍愉安的身份。
伍愉安惊呆了,倒是众人都已经习以为常。
这时,老族长田仁序与其妻马氏慢悠悠地走了出来。伍愉安看着眼前鹤发童颜的两位老人家,便又要跪下来,更是在马氏要伸手搀扶自己时,连连摆手,并说道:“太爷爷,太奶奶,愉安是因为不祥才会被送至庄上,您二位可千万别沾染上了我的不祥之气。愉安给您二老磕几个响头便离去,小娘在时,曾多次提及、多次叮嘱,是以愉安这才敢顶着不祥的身子前来拜见二老。”伍愉安这番话早在肚子里编排过好几十遍了,小娘临死前千叮咛万嘱咐,回到了巫溪,能够帮她,能够做主的人就是眼前这两位了,所以,她要说一番既显得恳切又显得感恩的话。
伍愉安的话音刚落,马氏便轻笑着扶起她,温和地说道:“孩子,放心吧!巫溪是福地洞天,还有神兽长右庇护,任何不祥之气只要一入巫溪就会被尽数化解的。”
田仁序也点了点头,和蔼的老人对待子孙都是满眼的疼爱,“孩子,既然回来了,外边的事儿就全放下吧!过几日惊蛰节气至,你定要亲自来祭祀一番,神灵会庇佑你的。”
伍愉安懂事的点了点头。阿娘曾说过,人是由两笔支撑,因此一体两面,万万不可在没有真正了解一个人前,就轻易相信了他人的话。面前的人是巫溪的族长,即便是不怨,他们也不会在小辈面前失了体统。
田仁序与马氏领着伍愉安等人进了屋子,仔仔细细地询问了伍愉安的生活,伍愉安始终是云淡风轻的模样,一派大家闺秀风范,回答的体体面面。
思绪再次飘回,伍愉安就斜靠着床柱,看着那慢慢悠悠升起来的月儿。等到院子与四周都寂静一片时,等到月儿升到了高空之上后,伍愉安突然内心烦闷,情感再次冲破了理智,不等她反应过来,她已然穿好衣襟,披上皎白的披风,轻轻悄悄离开了院子,朝着长右山而去。
长右山,因神兽长右而命名,是绵长又庞大的秦岭山脉中的一座小山,巫溪村便居于此山下。
惊蛰这夜,巫溪村民们因祭祀与农耕之事而疲惫不堪,早早便入了梦乡,因此,伍愉安所经之处都是静悄悄的。
伍愉安的小娘是巫溪人,因父不亲后母不慈,年幼的她竟一人孤身离开了巫溪,在外闯荡多年后积攒了一点家财方归故乡,一口气豪掷数千银钱,将村头的二十亩水田全买了下来。那时,她已生下了伍愉安。即便伍愉安还在襁褓之中,她竟也当着老族长田仁序的面,当着众多村民的面,让伍愉安摁下了手印,让自己的女儿得到了人生的第一片土地。
走过小娘为自己买的土地,伍愉安仿佛看到了小娘的面容。
等伍愉安走到长右山山下,一阵微风吹过,几片梨花花瓣从山上飞舞了下来,飞过了伍愉安的身侧。伍愉安被这皎白花瓣吸引,疾步往山上走去。
此时,月光铺遍了山野,伍愉安丝毫没有任何害怕之意,反而觉得心情舒畅,因此不一会儿便来到了梨花树群下。
借着月光,伍愉安看到了梨花树下翻新的土,她随手拽出一根树枝,开始挖了起来。果然,没挖两下,一瓮酒坛便露了出来。
伍愉安直接撕开瓮口,仰头灌了两大口。梨花酒入口甘甜,酒味甚冽,似是入肠即化,化开在伍愉安的周身,让她忘却了俗世与礼数,就这样抱着瓮靠在了树干处,毫无大家闺秀模样地坐了下来。
伍愉安再举起瓮,仰头又灌了一口,可刚仰起头,梨花酒刚入喉,她便看到了月色下、梨树上的男子。
十步之遥外的梨树上,张衡也正仰头灌酒,两人的目光就这样对视了。
一阵目光的试探后,两人放下了酒瓮,又都擦了擦嘴角,而后都收敛了目光,自顾自的喝了起来。
风儿一阵阵吹来,梨花花瓣宛如有了生命般旋转飞舞,在月光的照耀之下,一派唯美风光。
在这风光之中,两个失意人置对方如无物般,只管各自痛饮,各自惆怅。
“你就是因不祥而被送到庄子的商贾庶女吧?”
“你是因罢黜官职而回乡的秀才吧?”
当风停后,醉酒的两人终于搭起了话。
“你……上来坐!”张衡拍了拍身边的树干。
伍愉安也拍了拍身旁的草地,同样招呼张衡,“你下来坐!”
“还是你上来吧!”
“还是你下来!”
“还是我下来!”
“还是我上去!”
绕来绕去,最终伍愉安被绕了进去,踉踉跄跄地走到了树下。
张衡伸出了手,伍愉安看了看这宽大的手掌,而后挥了挥手,要强的说道:“我自己能上去!”伍愉安说着就爬上了上去,这梨花粗矮,是以极为好爬。
一番周折后,伍愉安与张衡一同坐在梨树树干之上,共享了一瓮又一瓮梨花酒。
当日光照射在伍愉安与张衡双目之上时,两人悠悠转醒。刚刚睁开眼皮,对方的脸便映入了眼帘。
不过是一瞥,就足以让两人惊吓万分。因这惊吓,两人浑然不知此时是身处在梨花树上,是以双双扑空,各分一头,从梨花树上坠下。
“砰”的一声重响,两人均是摔了一个四脚扑地。
疼痛现在已经不算上什么事儿了,眼下有比疼痛重要万分的事情,那便是名声!显然,两人已经忘记了昨晚到底发生了何事。不过,眼下比过去更重要,两人着急忙慌的起身,刚一动又想到了平日里要遵守的那些礼节,便赶紧朝着对方弯腰、行礼。一弯腰,一行礼,两人又想起了现下所处的尴尬境地,因此又赶紧顺从本性地拾掇自己,反复折腾后,两人各自拿好自己的物件,各朝一头飞奔而去。刚跑了两步,两人又都同时想到了什么,因此又赶紧折回,冲着对方警告道:“非礼勿言!”
而后,两人便飞奔离去。
惊蛰过后,田里便开始忙碌了起来。田里一忙碌,村子里也没停歇,是以到处都是村民。
惊慌失措的张衡与伍愉安颇费了了一番功夫,这才掩人耳目地回到了各自的房中。
伍愉安刚关上房门,“砰砰砰”的敲门声便响了起来。
“何事?”伍愉安尽量稳住心神,装作若无其事地问道。
“表妹,你起身了吗?表哥给你端来了饭菜,你用些吧!”田天冬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不用了”伍愉安立刻换了衣衫,手忙脚乱的在梳妆镜前梳起了发髻。
“表妹,你还是用些吧!瞧你瘦的,可要多吃一些,身子才能好得快。”
伍愉安换好了衣衫,仓促间也梳好了发髻,她躲在屏风后,再次斩钉截铁的拒绝道:“天冬表哥,男女授受不亲。你若是想让我多用些饭菜,还是让姨母给我端进来吧!或者,你就放在门口,过一会儿,我自会端进屋子来。”
“表妹,你不用担心,乡下人没有那么多礼数。”
“天冬表哥,礼数不是分乡下城里的,而是分人心里的。你我虽是表亲,但终究男女有别,还是避嫌些好。”伍愉安的声音坚定而清晰,透过屏风与房门传到了田天冬的耳中。
一阵沉默后,只听田天冬说道: “好吧,表妹,我听你的。我把饭菜放在门口,你自己端进去吧。”
伍愉安听着田天冬离去的脚步声,心中松了一口气。这几日,田天冬总是有意无意地接近自己,她突然觉得就算回到了巫溪,也并非能过上悠闲的日子。起码,田庄头这一家对她的态度就有待考证。
伍愉安突然有些烦躁,为何她的生活如此艰难?
“伍姐姐”小满的声音传来,伍愉安的心情顿时好了起来。回到巫溪的这几天,她唯一能够放心的人便是小满了。
伍愉安打开了房门,小满正站在房门口看着地上的饭菜。伍愉安立刻将托盘拿起,而后说道:“刚刚天冬表哥给我端来了饭菜,我顾忌着男女之别,没让他进来。”
小满点了点头,看了看偌大的院子,若有所思的说道:“这院子的确是有些冷清了。太爷爷说这院子当初是你阿娘特意让盖的,说是老了要回来住的。外间也空了许多,田侄儿一家住在了东边院子,离田里近。”
“小满,你果真是神童。”伍愉安一点即通,兴高采烈的问道:“村子里有人愿意给我做侍女吗?还有人愿意做佃户吗?可以住在我家的那种。”
“我去帮你问问。”小满说着就跑走了。
伍愉安关上了房门,不经意间看到了自己胳膊上居然有个绯红字,仔细一瞧,居然是“新”字。
这是什么意思?伍愉安想破了头也没想起来,昨晚喝了太多梨花酒,她最后的记忆只有坐在树下同树上之人各自饮酒的场面。
伍愉安摇了摇头,眼下着急的事儿还不止这一件。昨日,她翻看了账目,庄子上的账目很有问题,她今日要重新盘算一遍。
这一盘算就到了日落西山,十几年的账簿,众多积压的问题。一开始,只是一些数目对不上,而后,账目越来越离谱了,所上交的银钱也越来越少了。伍愉安的小娘以前一直没有过问,伍愉安自然知道原因,一是这点银钱,小娘并没有放在心上,且路途遥远,王氏又是小娘为数不多的亲戚。二是为了日后做打算,只要她或者小娘回到巫溪,那便可以利用账目来赶走田庄头,也算是出师有名。
伍愉安刚掌了灯,王氏的声音再次传来,“姑娘,你睡了吗?”
“我未睡呢!姨母有事找我?”
话音刚落,王氏便不问自请,推门而入。伍愉安立刻将账册收起,将一旁的话本放在桌上遮掩。不过,让伍愉安心惊的是,王氏身后竟然还跟着一男子,透过屏风看那身形,像是王氏的儿子天冬。
伍愉安当即语气冰冷又威严的说道:“姨母,你这是做什么!怎么竟带男子直入我房中?”
王氏听到伍愉安语气都变了,赶紧回身,将身后男子推出了门,而后带着歉意的说道:“姑娘,是我忘了礼数。我是个粗人,你可千万别计较。”
伍愉安提起的心稍稍放了下来。
“姑娘,我……我来是有件事想和你商量。”王氏吞吞吐吐地说道,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伍愉安心中一沉,顿感一阵不祥,但她面上还是装作若无其事的轻轻问道:“姨母,请说。”
王氏犹豫了片刻,一张嘴开开合合,蓦然间抬头撞上了伍愉安探究的眼神,最终将原本要说的话全都悉数吞了进去,只留了一句,“姑娘,我……你起身用饭吧!”而后就冲出了房。
瞧着王氏的背影,伍愉安脑海中各种念头都冒了出来。
她还记得回来那一夜。
因冒着风雪前往老族长家,因此一入夜,伍愉安便发起了高烧,她兀自强撑着,一直等到第二日,等到王氏端进了早饭,这才轻描淡写的说道:“姨母,我身子感染了风寒。”
“风寒?”王氏麻利地放下手上的托盘。一探手,发觉手下肌肤滚烫。王氏吓了一跳,站在屋子里就叫喊道:“天冬~儿子~快去将你大伯田郎中唤来!”
“知道了~”
田郎中诊脉后开了药,伍愉安便一直躺在了床上养病,一直到昨晚。
“姑娘,外人瞧你是个羸弱孤女,定是会想法设法占你便宜,你可一定要小心提放着。”伍愉安耳边响起了小娘的叮嘱。
思及刚刚王氏的行为举止,伍愉安想到了王氏的丈夫田庄头。虽已来到庄子五六日,她与田庄头不过只在头一天见了两面,但田庄头扒拉她行礼的样子,伍愉安从未忘记过。
他,亦是一个小人。王氏的做派定与其丈夫有所关系,他们或许是想要在庄子上多谋些利?或许是庄子上往年的收成不对,怕被她发现?不,伍愉安想到了刚刚田天冬竟然敢跟随着娘亲一同踏进她的房门,他们不会是想让她嫁给田天冬吧?那这样,庄子便是他们的了。王氏难以启齿,可能就是如此?
果然,在伍愉安自己胡乱思索时,王氏去而折返,再次踏进了伍愉安房门。
王氏一踏进房门,伍愉安便看到了外边的人影,更是听到了王氏的话。
王氏开口道:“姑娘,你年岁也不小了吧?我家天冬你也见过的,他可是个好孩子,你身子有恙时,是他不顾下雪天跑去找郎中为你瞧病。”
伍愉安闻言,心中顿时涌起一股强烈的抗拒。这话背后的意思,她自然明白。
王氏见伍愉安久久未语,又接着道:“姑娘,女子到了年纪,总得有个归宿。我家天冬他喜欢你,我家那口子也对你颇为满意,姑娘何不顺水推舟,成全了这桩美事呢?反正我们也是亲戚,亲上加亲,岂不更好?”
伍愉安心中冷笑,她刚出虎穴,竟然又入了狼窝。她自然知道,这所谓的“顺水推舟”不过是巧言令色,背后隐藏的,是他们的算计,他们以为自己一个弱孤女随随便便就会被摆平吗?
她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姨母,你这说的是什么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的婚事自然是由家中父母做主。二则,虽我们是亲戚,但我小娘雇了姨母和姨夫做庄子庄头,那我们便是主仆关系。再说,我生病了,就算是陌生人,也会喊一喊郎中前来吧!”伍愉安一番话,恩威兼有,有情有理。
王氏显然松动了,可外边又传来了一声咳嗽。王氏咬了咬牙,只好继续劝道:“姑娘,你还年轻,不知道这世道的艰难……”
伍愉安心中一阵厌恶,但她还是淡淡地说道:“姨母,您再说下去,可就伤了我们的情分了。”
王氏住了嘴,她显然不知道该再如何劝说了。外边又传进了几声咳嗽,可屋里人仿佛都置若未闻一般。终于,屋外人呆不住了,田庄头和田天冬一齐踏进了屋子,隔着屏风冲着伍愉安说道:“姑娘,你是个不祥人,伍家既然把你丢在了这庄子上,想必往后是不会管你的死活。这庄子我照看了几十年,若是你嫁给了我儿子,那往后咱们一家人和和美美的,岂不圆满?”
说话间,伍愉安看到田天冬就要越过屏风,朝她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