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天国最后的外援:宝带桥血战后集体叛逃

小远聊历史 2025-04-10 14:43:41

文章的开头,先给读者介绍一处苏州著名景观,它叫宝带桥。

宝带桥又名长桥,严格说起来,这座桥在江苏吴县境内,但是距离苏州城的东门不过区区六里地,因此间或也被旅游书籍列为苏州一景。桥始建于晚唐,因相传为刺史王仲舒捐宝带助资建桥,又因桥形宛若长带,故名宝带桥。

在南宋绍定年间和明正统年间重建(留存至后世的建筑大部分是同治年间重建的遗物)。桥跨玳玳河上,全部是石建,由五十三个桥孔组成,都是半圆形的券式拱。据后世测量,桥孔跨径一般都在三米九左右,唯独北首有三孔跨径大致近七米。桥两端拱脚之间相距约二百五十米,加上南北两端的驳引道,总长约三百一十七米。桥面的宽度在四米以上,两端呈喇叭形,喇叭口的宽度在六米以上。读者不妨想想看,这么大的一座桥,是不是中国古代拱形石桥中的航空母舰。

本书之所以不厌其烦地唠叨一座桥,是由于这座桥连接着太平天国战争中的一段战史。据《中国名胜词典》江苏卷宝带桥条:“戈登与太平军作战时,曾拆掉此桥的最大一孔,使得北部的二十六孔全部坍倒,但刚性墩以南的二十六孔未遭破坏。”

常胜军和法华联队攻占宝带桥的日子,在白齐文配合太平军攻打无锡大桥角之前。值得注意的是,西方太平天国研究学者认为,戈登打下宝带桥与白齐文离开苏州互为因果。或者说,白齐文之所以离开苏州,是因为戈登攻占了宝带桥。

马士和宓亨利在《远东国际关系史》中说:“戈登带领所部八百人和庞发所部法华联队的三百人,从苏州以东六英里的外跨塘出发,攻占了苏州以南两英里、横跨运河上的五十三孔的宝带桥。在太平军方面服务的外国人,感到事业上的成功无望,于是决心脱离。十月十五日,有三十四名官佐和士兵跑过来,十七日白齐文也跟着过来了,他们都是在戈登免于处分的保证下来降的。投降的人当中有十九名立刻被编入戈登的卫队,还有一名恢复了过去在常胜军中的少校军阶。”

综合中外史家的说法,一方面是戈登占领了宝带桥,让白齐文感到太平军前途渺茫;另一方面是白齐文在大桥角作战失利,感到自己在太平军的前景渺茫。

这就是白齐文所部离开苏州的原因。

平心而论,如此沉重的击打,一般人很难撑住。即便白齐文不属于一般人,跻身于比一般人高一个层面的人,意志更坚定,抗打击能力更强,却也背着沉重包袱,那就是他带来的百八十个“洋兄弟”。这一干人不容易摆弄,想想看,隔着浩瀚的太平洋从美国跑到中国来混的,哪个能是善茬儿?哪一个是能轻易摆平的?白管带既然把他们从松江带到了苏州,就得对他们负责到底,不能半道甩了。起码,在他们认为苏州不好玩儿的时候,得放他们回去。

但是,有心离开苏州是一回事,真要挪动脚步离开苏州,又是另一回事了。实际上,白齐文到最后一刻仍然是迟疑的。本书写到这里,悉心体味着那时白齐文的心境,感受到的只是一个痛苦的灵魂在彷徨着,踯躅着,嘶叫着。何去何从?何去何从!天呐,这个二十七岁的美国男人在中国东南遭遇了人世间最艰巨的选择。

在本书所有章节中,就这一节写得相对省心些,原因是罗尔纲先生在《太平天国史·洋兄弟传·白齐文》中,对白齐文出走的时间顺序考据得比较清楚,几个大块的事也排列出来了。

鉴于戈登通知十月十五日晨常胜军的轮船抵达宝带桥。十月十四日下午,白齐文带着两个部下出苏州城区,前往宝带桥一带看地形。凡是指挥员,除非遇到始料未及的遭遇战,否则在每战之前都要详细勘察战场的地形地貌。率部出走,跟打仗差不多。

路途不远,白齐文一行步行。为了烘托此时的氛围,不妨设想,那天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金秋十月嘛,气候宜人,微风送爽,周围的景色也不错,周围的树丛中还有些鸟叫什么的。由于将要回去了,同行的两位路上有说有笑的,而白齐文的心被一座愁苦的大山压着,哪有心观看景色以及听小鸟叫唤什么的,只是闷头走路。

前面的路上一声炮响,吓了他们三个人一大跳。

一队太平军从林中出来,在路上横成一排,挡住了去路。一个卒长模样的人出列喊道:“你们是什么人,去哪里?”

白齐文停住,跟着他的两名洋人军官随之惶惶然停下。

白齐文说:“我们是前不久投诚太平军的。现去宝带桥。”

卒长说:“宝带桥已被清妖占据,你们去做什么?”

长官就是这样,当着部下的面,任何时候都不能塌了架子。白齐文装得若无其事的,“攻占宝带桥的是常胜军。几位兄弟恐怕有所不知,我过去是常胜军管带,他们不会怎么样我们的。”

卒长厉声说:“纵然你过去是常胜军管带,既然已经向太平军投诚,与常胜军就一刀两断了,现在还去找他们干什么?”

白齐文故作轻松地耸了耸肩,“不要误会,我们三个人可不是去找常胜军的,不过是去宝带桥那里看一看。”

卒长愈发严厉地说:“去宝带桥看什么?”

白齐文顿时张嘴结舌了。这个问题是他无法回答的。

卒长寸步不让,“回答我的问话,你们去宝带桥看什么?”

白齐文和他的两名部下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太平军伍卒的后面,一个人背着手缓缓踱出来,对卒长说:“唉!就不要难为他们了,他们没有办法回答你的追问。剩下的话,由我跟他们说吧。”说这话的人居然是慕王谭绍光。

白齐文慌忙单膝下跪,抱拳作揖,“白齐文不知慕王在此。”

谭绍光和颜悦色地说:“白齐文,你不愿意对我的卒长说也就算了。能告诉我吗,你们去宝带桥做什么?”

白齐文的脸一直红到脖子根,嘴巴翕动着,欲言又止。

谭绍光微微一笑,一摆手,“既然这样难以回答,就不要回答了。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明天早晨常胜军派船到宝带桥来接你们回去,你们是提前去宝带桥看地形的。是不是?”

白齐文的脑袋耷拉下来,等于是默认了。

谭绍光变得严峻起来。“你作为常胜军的前管带应该知道,常胜军是一支冲冲杀杀的部队,每攻占一地之后,从不防守,随后就交给清妖看守了。据斥堠报告,攻占宝带桥的常胜军已于昨日撤离,宝带桥的防守任务交给了清妖。清妖可不知道你是什么常胜军前管带,你们要是这个样子去了宝带桥,对清妖可就说不清了。”

白齐文倒吸了一口气,“原来是这样。”

谭绍光直视着他,“我是怕你们冒冒失失地去了,遇到意想不到的麻烦,是专门在这里等着你们的。”

白齐文等三人再次单膝下跪,抱拳齐声道:“谢慕王。”

谭绍光向回一招手,“现在跟我回去,明天再来也不迟。”

白齐文还能说什么,只得跟着谭绍光向回走。

一个太平军伍卒牵来了慕王的坐骑。这是一匹高大的洋马,身材修长,通身棕色的毛就像缎子那么亮。白齐文愣愣地看了看,想起来了,这是戈登来苏州谈判时带来的,没想到是赠给慕王的。戈登为什么要向慕王赠送洋马呢?这个念头转瞬即逝。

谭绍光没有上马,怡然自得地走着,四下看着,像是出游。他随意地问了一句:“洋兄弟要离去,是对天朝有什么不满吗?”

白齐文当然不能交出底牌,只得拿出说得出口的理由。“慕王应当知道,跟着我的这帮弟兄,也是鱼龙混杂,泥沙俱下,有的在美国就不务正业,还有个别人是犯了罪出国躲藏的。他们既然抛弃家园来到中国,就是要挣钱的。但是太平军的薪饷比常胜军低多了。他们挣的薪饷完全不够花销,自然就要离开了。”

谭绍光轻叹一声,“也是人之常情。就说薪饷,以后天朝的日子好过了,会满足大家的需要,而在眼下,也只能这么多了。”

白齐文忐忑不安地说:“他们是等不到以后了。”

谭绍光大度地一摆手,“那就不要等了,愿意走的就走吧。太平天国是一个很讲道理的地方。戈登来苏州谈判的时候,我就对他说了这样几句话,现在也把这几句话给你:外邦之人,来去原听自便,既不诱之使来,亦不禁之不去。听明白了吗?”

白齐文边走边连连躬腰,“明白啦,听明白了。”

白齐文随慕王回到苏州城里后,立即去了驻地。这时,他的手下分驻两地,身体健康、没灾没病的驻在门外太平军营寨中,共有三十六人(而不是马士和宓亨利所说的三十四人),其中军官八人,士兵二十六人,带队的是马敦少校。另一部分人住在苏州城里,由白齐文和乔尼斯带队,有四十多人,多数为伤病员。

苏州以古典园林著称于世。太平军占领苏州后,衙署和部队驻地多利用原有园林。例如忠王府就是在拙政园基础上建造的。从而,可以将白齐文驻地假设为一处占地六七亩的园林,暂且称之为某园。

白齐文回到某园后,将慕王的大度和仁厚对手下说了,大家的感激之情自不待言,就等着明天早晨离开苏州了。

苏州古典园林都是假山假水的小环境,以水池为主,旁边布置厅轩,游玩不错,却实在安排不了过多的人住宿。本书无以细抠白齐文和手下诸位在某园是怎么居住的,反正瞎凑合就是了。

由于明日要出发,当天大家早早睡下,一夜相安无事。

第二天早晨,白齐文和部下起床,收拾行囊之后即吃早饭。早饭照例是面包和稀饭。洋人喜欢喝牛奶,而苏州哪里有奶牛,只得以稀饭代替,另外军中厨师学着烘制面包供应洋兄弟。

军中吃饭,除非是高官另起小灶,士兵都是十人一圈蹲在地上吃。白齐文手下的四十多人围成四五个圈子吃饭。他们正在吃着,突然大门被嘭地撞开,持刀的太平军伍卒大呼小叫地闯入。

白齐文平素所见的太平军伍卒,大都是腼腆的农村孩子,见人客客气气的,说不了几句话就脸红。这回让他们大跌眼镜。这些伍卒如同凶煞般冲上来,把粥桶掀翻,把盛放面包的箩筐踢翻,把盛放咸菜的坛子扔到水池中。一个伍卒抢过白齐文的碗,摔到地上,凶巴巴地嘟囔着:“我让你吃我让你吃,吃个屁!”

白齐文和部下都惊呆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不少人悄声嘀咕,这下完了。他们看我们要回到清军那边去,真面目暴露了。这是普遍的想法,连白齐文也是这么想的。

一个卒长攀到假山顶上,挥着抬枪高声宣布:“听着!从现在起,我们接管了这里。从现在起,我们再不叫你们洋兄弟了,从现在起,你们是天朝的敌人,是和清妖沆瀣一气的洋妖!从现在起,我们不准你们吃一口饭喝一口水。你们这里不少人有伤有病,从现在起,我们再也不给你们用药!”说完举起抬枪,冲着空中嘭地放了一枪。

太平军伍卒拥过来,比划着刀枪,驱赶着白齐文的部下,“回到房间去!老老实实在里面反省,谁也不准乱说乱动!”诸多伤病员相互搀扶着,进了临水轩堂,被勒令全都抱着头,蹲在地上。

白齐文抱头蹲着,默默想着,觉得太平军伍卒不大对头,叫喊归叫喊,粗暴归粗暴,却只拿物件摔摔打打的,他的人没一个挨打,也没一个受到辱骂。看样子,不是慕王翻脸了,而是出什么事情了,激怒了这帮伍卒。想到这里,他站了起来。

一个伍卒拿起鸟枪对着他喊道:“蹲下!不蹲下就崩了你。”

白齐文走过去,镇定地说道:“小兄弟,别管什么时候,枪管都不要对准自己人。我知道你不会开枪。”随即把枪管拨拉开,对那伍卒说:“把你们的卒长叫来,我要问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一石激起千层浪。伍卒拥过来,围着他吵七八火地喊起来。由于声音嘈杂,加上家乡方言,他皱着眉头使劲听,也听不出个名堂来。但是意思是听明白了:今天早晨,洋人杀了两个太平军伍卒。

白齐文伸出双手往下压着,“慢慢说慢慢说,你们都看到了,这里大部分是伤员和病员,怎么会出去杀人。即便有行凶的事也绝不会是这儿的人做的。到底是哪里的洋人杀了两个太平军伍卒?”

拿着抬枪的卒长进来厉声说:“白齐文,你还在油嘴滑舌!我知道你的来历,你过去是洋枪队副管带,和罪大恶极的华尔是搭档,后来是常胜军管带,你带着人不知杀了我们多少弟兄。你投诚过来,我们既往不咎,万万没有想到呀,你们到了我们这里,仍然在枪杀我们的兄弟!如果不是旅帅压着,我恨不得一枪打死你!”

“我白齐文久经沙场,最不怕的就是子弹!”白齐文被激怒了,双手攥住外衣扣沿,狠狠往外一撕把,露出胸膛往前一挺,喊道:“要开枪就往这里打,你不开枪都是狗熊!但是,你在打死我之前要说明白,我的部下怎么枪杀太平军伍卒了。”

卒长往外一指,“住在闾门外那三十六个人是不是你的部下?”

白齐文的脑瓜子嗡的一声。马敦等三十六人住在门外太平军营寨中,那帮人可都是难以驯服的野马。

乔尼斯凑过来小声说:“一定是马敦他们惹出事了。”

卒长气哼哼地说:“自从‘高桥’号在大桥角被炸沉,大家就知道,留不住你们了。驻守苏州的太平军谁不知道,今天早晨戈登的轮船在宝带桥接你们离开。上上下下都知道,而上上下下都没有打算拦你们。但是,住在门外的洋人军官胡乱猜忌,以为营寨里的人会拦截,今天一大早集体往外溜,哨卡上的伍卒拦住问了几句话,他们就把两个哨兵杀死,冲出营寨,跑到宝带桥去了。”

一个年轻的伍卒委屈得直流眼泪,“洋兄弟入伙,我们多高兴呀。洋兄弟要走,我们心里舍不得,也没办法,要走就走吧。但是,你们不能临走前再杀我们的弟兄。这两个兄弟要是死在战场上,也就捐躯了。但他们是被洋兄弟打死的呀,我们想不通呀!”

旁边的伍卒,有的眼圈发红,有的在擦眼抹泪。

白齐文不再说什么了,双手抱住头,回到他的部下当中蹲下来。

乔尼斯悄悄撞了他一肩膀,“事情弄成这样了,咱们怎么办?”

白齐文的头耷拉下来,“咱们还能怎么办,代人受过吧。马敦他们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他们跑了,只有我们顶罪了。”

乔尼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也只有这样了。”

乔尼斯的话音刚落地,轩堂的大门开了,另一伙伍卒抬着粥桶和馒头进来,都是热气腾腾的,往地上一放就走了。

怎么回事?蹲着的人依旧蹲着,却惊愕地抬起头来。

慕王谭绍光大步走进来,伸开两手向上抬了抬,“起来起来,都站起来。刚才的早饭被搅了,现在给你们补上。”

白齐文茫然站起来,不解地问:“慕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谭绍光目光苍茫。“我昨天就对你说了,外邦之人,来去原听自便,既不诱之使来,亦不禁之不去。这是天王要求我们这样做的。吃完早饭后,你们再好好考虑考虑去留。戈登派到宝带桥的轮船已经离开了,愿意走的明天出发,我们负责送到安全的地方。”

白齐文几乎不敢相信,“我的部下杀了你的两个伍卒……”

谭绍光无奈地吁出一口长长的气,“各有各的账,是马敦他们干的,他们打死人就跑了,我们不会让你们代他们受过。在太平天国的刑罚中,也没有顶罪的说法。”

这顿早饭吃得很沉闷。四十多人依旧围成四五个圈子,却没有一个圈子里有人说话,每个人在咀嚼的同时,又在默默地想着什么。

默想出了另一种结果。早饭之后,有十几个人表示不走了,今生今世的生生死死就和太平天国捆在一起了。对于这个结果,不仅白齐文没有想到,连慕王谭绍光亦始料未及。

在本书中,不便揣测决定留下来的人是怎么想的,但他们思绪的框架是可以体味到的。天朝的宗教理想或许混乱不堪,天朝的日子可能维持不了多久,太平军可能输得很惨,仍然在苏州坚持的将士,可能不久就会面临杀身之祸。但是,那些甘愿留下来的人认准了,天朝通过艰苦卓绝的斗争苦苦追求的“大同”和“小康”,将会被后人认同,被后人追怀,会成为一代又一代中国人奋斗的一面旗帜。而凭着这一点,就值得仆下身子去搏一把。

第二天清晨,苏州水营搭载着三十四个人离开苏州。对于这拨离开的,李秀成和谭绍光在《覆戈登书》中阐明了政策,所谓“厚给盘缠,备船派人,发给路凭”,“赴送南浔,令上洋船,听其归去”。自愿留下来的则“相待如初”。当注意“赴送南浔,令上洋船”的提法。南浔在浙江吴兴县东部,滨太湖南端。忠慕二王为离去的洋人官兵考虑得如此周密,唯恐他们落到清军手中遭到迫害,因此由水营送出很远,直到安全地带,再联系洋人船只送回。

该留的留了,该走的走了,白齐文成了地道的光杆司令。他考虑再三,还是离开苏州,去上海治病。从洋枪队到常胜军,他在战斗中多次负伤,积下不少伤病,也该医治身体的各个零件了。但是,人都走了,他单独回去有一定危险,特别是要通过清军防区,清军只听命于李巡抚的,而李鸿章对白齐文必欲除之而后快。

谭绍光考虑到了这点,对白齐文说:“我写了封信,让戈登给你保驾,把你平安送到上海。”说着将一封亲笔信交给了白齐文。信是写给戈登的,其中说:“洋官白齐文身患重病,回转上海医治,路经贵处,恳劳心饬令轮船护送,庶免妖卡阻拦侵害。”拿着这封信,白齐文心里有一种怪怪的感觉,慕王在戈登那儿怎么会有这么大的面子?戈登送给他洋马,他写封信戈登就得照办。须知,常胜军是太平军的死敌呀,双方的首领之间怎么会有这种奇怪的关系?

容不得白齐文多想。次日,也就是十月十七日,太平军众将士以军礼欢送白齐文,慕王用自己的座轿和卫队把白齐文送到清军第一道防线的一个将领处。慕王谭绍光把能做的事都做到家了,也把惜别之情展现得淋漓尽致。如果这是一部电影的话,白齐文上演的震惊东南的倒戈,反倒显得平淡,而倒戈的谢幕却成了全片的高潮所在。

后人无从了解欢送白齐文的军礼是什么样的,无非是无数旌旗猎猎招展,陆营伍卒排出威武队列,呼出整齐雄壮的呼号。后人亦无从了解那时的白齐文是怎么想的。须知,这个盛大场面并不是迎接出征的大将军凯旋,而是送一个叛将离去啊。不难想象的是他在座轿中的动作:右手抚着额头,遮蔽着眼睛,对一声声气壮山河的呼喊,回之以一声声的长吁短叹。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向为中国人所唾弃。对自己的反复无常,白齐文深为抱愧,自感无颜面对太平军众将士,而太平军对他却这般垂顾,是他做梦也想不到的。

白齐文离开苏州后,通过宝带桥时,戈登果然派人在那里等着他,他又一次感觉到,慕王与戈登不仅关系非同一般,而且有一条随时可以沟通的联络路线。

至于内里,他无暇过多猜测了。

常胜军的兵勇把他护送到了昆山,他才知道,他的举动已成为沪上许许多多人关注的焦点,《北华捷报》的特派记者在昆山营盘里等着他,他向记者公布了自述,并且声明说,“直到此刻为止,仍然没有丝毫背叛太平天国的意念。”人非草木。这话不是唱高调,更非说说而已。事实表明,白齐文是个知恩图报的爷们儿。

白齐文从昆山到了上海,随即被中央巡捕房逮捕。依照领事裁判权,这是美国驻沪领事下达的命令,由中央巡捕房执行。李鸿章立即得到了消息,派人疏通美国驻沪领事署,坚持要杀了这个叛徒。但是,如何处置滞留中国的美国人,不是巡抚衙门说了算的,而是美国领事说了算。其实,美国驻沪领事署也十分坐蜡。在太平天国战争中,美国政府宣布严守中立,大面儿上在清军与太平军间不偏不倚。如果一个美国人因为参加了太平军而受到美国领事惩处,美国政府就毫无“中立”可言了,而是明显地偏袒清廷。对于这个大盘子,中外舆论看得一清二楚,也都在盯着呢。因此,美国驻沪领事署采取了独特的处置方式,将白齐文遣送日本,规定不准来华。

白齐文于数日后离沪,其时码头上冷冷清清的,除了两员押送的巡捕,只有梁水沟一个人送行。感情这东西是分着门类的,有亲情、友情、乡情、戎情、同窗之情等等。一大堆。老话说,道不同不与之为谋。其实对大多数人来说,情意压倒一切,道同或道不同都无所谓,只要有兄弟情分摆在那里,仍与之为谋。这时的白齐文和梁水沟,政治上是两股道上的人,后世称为分属不同的阵营或不同的营垒。但是⋯⋯去他妈的,一点也不妨碍他们依旧是兄弟。

凄风苦雨中,轮船的汽笛拉响了。梁水沟含着热泪,紧紧地搂抱着白齐文,重重地拍打着他的脊背,只说了两个字:“保重!”

梁水沟看着白齐文步履踉跄地走过跳板,看着他进入船舱,看着他消失在船舱中。轮船起碇了,他久久地挥着手,看着轮船驶入主航道,渐行渐远,心里想的还是老朋友日后多多保重。那时他绝不可能想到,日后老白还会回来演出一场绝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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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王生死令

阎王生死令

2025-04-14 11:58

太平天国后期,人心早就已经散了,

小远聊历史

小远聊历史

远远聊聊历史大事